第6章 郵局檔案里的裂痕
- 余溫
- 終究不是我的
- 5458字
- 2025-08-24 14:12:22
林野的運動鞋踩過鎮東頭老郵局門前的青石板時,鞋底還沾著后山泥土的潮氣。這棟青磚灰瓦的建筑比外婆的老房子還要破舊,墻面上“人民郵電”的紅色漆字褪成了淡粉色,像被雨水反復沖刷過的胭脂,木門框上的銅環生著綠銹,推開門時發出“吱呀”一聲,像老人咳嗽時漏風的喉嚨。風從門縫里鉆進來,帶著鎮東河的水汽,吹得柜臺后的舊報紙嘩啦作響,也吹亂了林野手里攥著的信封——那封外婆寫給阿棠的信,此刻正被他緊緊按在掌心,紙面的霉斑蹭在皮膚上,帶著時光沉淀的涼意。
蘇曉跟在他身后,手里還攥著那枚刻著半朵海棠花的銅鈴。剛才從老房子出來時,她特意把鈴鐺用紅繩系在手腕上,走動時偶爾發出“叮鈴”的輕響,像一串細碎的提醒。她反復摩挲著鈴身上的紋路,總覺得那花瓣的弧度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直到看見柜臺后坐著的老花鏡阿姨,她才忽然想起——去年幫鎮上整理民國時期郵政檔案時,就是這位姓周的阿姨幫她找的《清河鎮郵政志》,當時阿姨還跟她聊過幾句1980年代的郵局舊事。
“周阿姨,好久不見。”蘇曉率先走上前,把銅鈴輕輕放在柜臺上,金屬與玻璃臺面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郵局里格外清晰,“我們想查點東西,1987年的包裹單,收件人叫‘阿棠’,寄件地址是西坡村37號,就是現在改造成民宿的那棟老房子。”
周阿姨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目光先落在蘇曉臉上,隨即下移,落在銅鈴上時突然頓住。她放下手里的鋼筆,手指不自覺地摸了摸鈴身的海棠花紋,指甲刮過銅綠的痕跡,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這鈴鐺……你們從哪來的?”
“是我外婆的遺物。”林野接過話,從口袋里掏出那封未寄出的信,信封邊緣的蟲蛀孔洞在燈光下格外明顯,“她當年給‘阿棠’寫了這封信,卻沒寄出去。我們昨天整理遺物時發現了這個,還有蘇曉說,去年在您這見過類似地址的包裹單,想過來確認一下。”
周阿姨盯著信紙看了半晌,指腹輕輕蹭過“致阿棠”三個字,忽然嘆了口氣,起身從柜臺后的鐵門走出來。她的動作有些遲緩,褲腳掃過地面時,能看見鞋底沾著的泥土——想必是剛從后院的菜地里回來。“跟我來吧,檔案庫在二樓,1980年代的東西都堆在最里面的架子上。不過先說好了,那時候的記錄都是手寫的,有的紙頁受潮粘在了一起,可能要找很久。”
二樓的檔案庫比想象中更逼仄,樓梯是木質的,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隨時會斷裂。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樟腦丸味,混合著舊紙張的霉味,嗆得蘇曉忍不住捂了捂鼻子。窗戶蒙著厚厚的灰塵,陽光透進來時變成了灰白色的光斑,落在堆得半人高的檔案盒上,盒身上用毛筆寫的年份有的已經模糊,只能勉強辨認出“1979”“1985”的字樣。
周阿姨打開墻角的舊鐵柜,柜門合頁發出“嘎吱”的抗議聲。里面整齊地碼著一摞摞牛皮紙檔案盒,最上面的盒子邊角已經磨損,露出里面的硬紙板。她抽出標著“1987年7月-12月國內普通包裹”的盒子,放在臨時搭起的木桌上,桌面晃動了一下,差點把桌上的搪瓷杯碰倒。“你們慢慢翻,我在樓下看著,要是找不到再喊我。對了,旁邊有小馬扎,別總站著。”
林野和蘇曉各自搬了個小馬扎坐下,打開檔案盒的瞬間,一股更濃烈的霉味撲面而來。里面的包裹單用橡皮筋捆著,一張疊著一張,泛黃的紙頁上印著“國內普通包裹詳情單”的字樣,藍色的油墨已經褪色,有的地方還沾著褐色的水漬。每張單子上的字跡都不一樣,有的工整如印刷體,有的潦草得幾乎認不出,地址大多是清河鎮周邊的村子,偶爾有幾封寄往縣城的,收件人名字也都是常見的“建國”“桂英”“紅梅”,始終沒出現“阿棠”兩個字。
“會不會我記錯年份了?”蘇曉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時針已經指向下午四點半。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檔案庫里的光線越來越暗,她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光束落在一張褶皺的包裹單上時,忽然停住了手。
“林野,你看這個!”
林野湊過去,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張單子的右上角沾著一大片褐色的水漬,像是被雨水泡過,收件人姓名那一欄寫著“沈棠”,字跡被暈染得有些模糊,但“棠”字的草字頭和下面的“木”字結構清晰可見。寄件人地址寫著“清河鎮西坡村37號”,正是外婆老房子的門牌號,寄件人姓名那一欄,赫然是“林秀琴”——那是外婆的名字,林野從小看到大,就算字跡被暈染,也能一眼認出。
“沈棠……原來阿棠姓沈。”林野的指尖輕輕按在“沈棠”兩個字上,紙面的粗糙感透過指尖傳來,仿佛能摸到當年外婆寫下這個名字時的力度。他接著往下看,包裹內件品名寫著“衣物、書信、銀杏葉書簽”,字跡比收件人姓名更工整些,想來是外婆仔細核對過的;收件地址是“清河鎮中學高三(2)班沈棠收”,最下面的日期是“1987年7月12日”,墨跡清晰,沒有被水漬浸染——顯然這張單子是后來補寫的,或是被小心地收在了干燥的地方。
“清河鎮中學?”蘇曉皺了皺眉,她的父母是1990年代才搬到清河鎮的,對更早的事了解不多,但她聽母親提過,1987年夏天清河鎮發過一次大洪水,“我媽說,那時候洪水沖塌了好多房子,清河鎮中學的圍墻也倒了,好多學生的課本和檔案都被沖走了。”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外婆去年生日時說的胡話:“那年的雨下了四十天,把橋沖了,把人也沖沒了”,1987年7月正是汛期,要是包裹在運輸途中遇到洪水,說不定早就被泡爛在郵局倉庫里,或是跟著決堤的河水漂走了。可如果沈棠沒收到包裹,外婆為什么從來沒提過要再寄一次?為什么還要把這封未寄出的信藏在陪嫁木盒里,藏了整整三十六年?
“再找找有沒有其他的。”林野把那張包裹單小心翼翼地夾進筆記本,指尖劃過“銀杏葉書簽”幾個字時,忽然想起信里外婆寫的“挑了片最大的銀杏葉,壓在信里給你寄過去”——原來外婆不僅寫了信,還真的把銀杏葉放進了包裹,只是這包裹終究沒能送到沈棠手里。
蘇曉點點頭,繼續翻剩下的單子。檔案盒里的包裹單越來越少,大多是1987年9月之后的,地址也多了些外地的學校,想來是學生們開學后寄來的家書。就在林野以為不會有新發現時,蘇曉突然“啊”了一聲,手里的包裹單差點掉在地上。
“你看這個!同樣是外婆寄的!”
林野湊過去,只見那張包裹單的寄件人信息和之前那張一模一樣——“林秀琴”“西坡村37號”,但收件人卻變成了“清河鎮派出所”,內件品名寫著“遺失證明材料(沈棠)”,備注欄里只有三個字:“沈棠,水”。日期是“1987年7月25日”,比寄給沈棠的包裹單晚了十三天。
“遺失證明?”蘇曉的聲音有些發顫,手電筒的光束在紙上晃了晃,“難道外婆那時候就知道包裹丟了,還去派出所開了證明?可‘沈棠,水’是什么意思?是說沈棠和水有關?還是包裹是被水沖走的?”
林野沒說話,他拿出手機搜索“1987年清河鎮洪水”,屏幕上跳出的第一條信息就是清河鎮政府官網的“歷史大事記”,黑色的宋體字格外醒目:“1987年7月15日至20日,清河鎮遭遇特大暴雨,累計降雨量達420毫米,為百年一遇。鎮東河水位超出警戒水位1.8米,于7月18日凌晨決堤,導致西坡村通往鎮上的石橋被沖毀,清河鎮中學部分校舍坍塌,造成2人失蹤,1人受傷,直接經濟損失約80萬元。”
失蹤的兩個人里,會不會有沈棠?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林野的胸口就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呼吸都變得困難。他想起外婆衣柜里那件從來沒穿過的碎花襯衫,領口繡著細小的海棠花,針腳整齊得不像外婆的手藝;想起木盒里那枚沒送出去的銅鈴,鈴身上的半朵海棠花被摩挲得發亮;想起信里“你再也回不來了”的字句——原來外婆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不是遠親的早逝,而是一場洪水帶走的、她最好的朋友。
“我們去清河鎮中學看看吧。”林野站起身,把檔案盒放回鐵柜,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里面的舊時光,“說不定能找到沈棠的學籍檔案,或者認識她的老師。”
蘇曉點點頭,跟著他下樓。周阿姨見他們手里的筆記本比剛才厚了些,忍不住問:“找到你們要的東西了?”
“找到了兩張1987年的包裹單,一張寄給沈棠,一張寄給派出所。”林野停頓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里的猜想,“周阿姨,您還記得沈棠嗎?1987年在清河鎮中學讀書的,和我外婆是朋友。”
周阿姨的臉色突然變了,她低下頭,手指絞著圍裙的邊角,布料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郵局里格外清晰。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聲音有些沙啞:“沈棠……我當然記得。那是個好姑娘,眼睛亮得像后山的星星,一笑還有兩個小梨渦,可惜啊……”
“可惜什么?”林野追問,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他幾乎已經猜到了答案,卻還是想從別人嘴里確認。
“可惜命不好。”周阿姨嘆了口氣,抬頭看向窗外的老槐樹,樹枝上的新葉在風里搖晃,像極了當年沈棠扎著的馬尾辮,“1987年洪水那時候,她為了救一個被困在教室里的學生,自己被洪水沖走了。鎮里組織人找了半個月,沿著鎮東河往下游找,連她的書包都沒找到,最后只能算失蹤。那時候她才十八歲,剛考上省師范大學,錄取通知書還沒寄到呢。”
十八歲,師范大學,救學生……
林野的腦海里像炸響了一道驚雷,他忽然想起外婆書房里那本藏在書架最頂層的《教育學》,封面是深藍色的,已經褪成了灰藍色,書脊也斷了,里面夾著一張空白的錄取通知書,上面印著“省師范大學”的校徽,落款日期正是1987年。他以前問過外婆這本書是誰的,外婆說“是朋友送的”,現在想來,那根本不是朋友送的,是沈棠留在世上的東西,是外婆偷偷藏起來的念想。
蘇曉也愣住了,她手腕上的銅鈴不小心碰到了柜臺,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郵局里回蕩。周阿姨彎腰撿起鈴鐺,輕輕晃了晃,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鈴身上,暈開一小片水漬:“這鈴鐺……是沈棠和你外婆一起打的。那時候她們倆好得像一個人,沈棠喜歡海棠花,你外婆就托鎮上的銅匠打了這對鈴鐺,每個上面刻著半朵海棠花,說等沈棠考上大學,就把兩個鈴鐺合在一起,算是給她的賀禮。”
“另一半鈴鐺呢?”林野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沈棠的那半個,現在在哪?”
“不知道。”周阿姨搖了搖頭,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圍裙上,暈開深色的圓點,“洪水之后就再也沒見過了。沈棠失蹤后,你外婆天天來郵局問包裹的事,從早上開門問到晚上關門,問了整整一個月。后來郵局的人跟她說,倉庫被沖塌了,包裹肯定找不回來了,她才沒再來。不過從那以后,她就去了清河鎮中學當代課老師,教語文,教了十年,直到2000年學校合并才回了西坡村。”
林野的心像被浸在冰水里,從頭涼到腳。他終于明白外婆為什么一輩子沒結婚,為什么守著那棟老房子不肯走,為什么總在銀杏黃的時候坐在門口發呆——她是在替沈棠活著,替沈棠完成沒實現的心愿。沈棠想當老師,她就去站上講臺;沈棠喜歡后山的銀杏樹,她就年年秋天去摘葉子做書簽;沈棠沒收到的包裹,她就把信和鈴鐺藏在木盒里,像是在等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走出郵局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鎮東河的水聲在遠處隱約傳來,渾濁的河水在暮色里泛著粼粼的波光,偶爾有魚跳出水面,濺起細小的水花。風吹過路邊的白楊樹,葉子沙沙作響,像有人在輕聲說話,又像沈棠沒說完的話,被時光留在了風里。
蘇曉走在林野身邊,看見他眼角的紅血絲,忍不住遞過一張紙巾:“要不要先回去?明天再去中學找線索也不遲,現在天都黑了,學校估計也沒人。”
林野搖了搖頭,腳步卻停在路邊。他抬頭看向清河鎮中學的方向,路燈的光在遠處連成一片暖黃色的線,像一條通往過去的路。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封未寄出的信,信紙被風吹得輕輕顫動,外婆的字跡在暮色里變得模糊:“今日見后山銀杏又黃,想起你說要摘最亮的那片做書簽……”
“我想現在就去。”林野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想知道,沈棠當年救的那個學生,是誰。外婆守了這么久的秘密,我想替她弄清楚。”
蘇曉沒有再勸,只是默默跟上他的腳步。兩個人沿著鎮東河的小路往前走,河邊的護欄是后來新建的,水泥柱上刻著“安全第一”的字樣,和旁邊殘存的舊石墩形成鮮明對比——那些石墩是1987年洪水后留下的,上面還能看到被水浸泡過的深色痕跡,像一道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清河鎮中學的校門早已翻新,朱紅色的大門上掛著“清河鎮中心學校”的金色牌子,門口的石獅子也是新雕的,鬃毛清晰可見。只有圍墻角落還留著一段舊磚墻,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藤蔓,磚縫里還能看到當年洪水浸泡過的痕跡,有的磚塊已經松動,輕輕一碰就會掉渣。傳達室里亮著燈,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坐在椅子上看報紙,老花鏡滑到了鼻尖上,手里還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
“大爺,您好,我們想打聽點事。”林野走上前,敲了敲傳達室的窗戶,玻璃上的水汽被他的指尖劃出一道痕跡。
老人抬起頭,推了推老花鏡,目光在林野和蘇曉臉上掃了一圈,帶著幾分警惕:“你們是?找學校有事?現在都放學了,要辦事明天再來。”
“我是西坡村林秀琴的外孫,叫林野。”林野把外婆的名字報出來,他知道外婆在中學教過十年書,說不定這位老人認識她,“我們想找1987年在這里讀書的沈棠的資料,還有當年她救過的那個學生。您要是在這工作久了,說不定還記得。”
老人的動作突然頓住,手里的報紙“嘩啦”一聲掉在地上。他盯著林野看了半晌,眼神從警惕變成驚訝,又變成了惋惜,最后才站起身,打開了傳達室的門。門軸發出“吱呀”的響聲,和老郵局的木門如出一轍。“進來坐吧,外面冷,喝點熱茶暖暖身子。”
老人叫張建國,是清河鎮中學的老校工,從1975年就在這里工作,算下來已經快五十年了。1987年的洪水他親眼見證,說起當年的事,他的聲音還會忍不住發顫。他給林野和蘇曉倒了兩杯熱水,搪瓷杯上印著“勞動最光榮”的字樣,杯沿已經有些磕碰,顯然用了很多年。
“沈棠這孩子,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張建國嘆了口氣,目光落在窗外的操場上,夜色里的操場空蕩蕩的,只有籃球架的影子立在地上,像沉默的守衛,“那時候她是高三(2)班的學生,成績好,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人又熱心,經常幫老師帶低年級的學生,尤其是二年級那個叫蘇建軍的小孩,總跟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