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梟站在橋心，地底伸出的手緊握著他的影子，掌心紋路逆向旋轉。他沒有掙扎，也沒有后退，只是將陶罐壓得更緊，黑土的震顫透過粗麻衣滲入皮肉，像一根細針扎進神經。他舌尖早已麻木，但還是咬了下去，血腥味在口腔里炸開，痛感順著顱骨蔓延，將那股從影中傳來的牽引力硬生生釘住。

脊椎第三節的骨刺猛然一顫，自行豎起，皮下符文如亂蛇游走。他閉眼，以痛為引，將意識沉入丹田?；畹t在深處搏動，節奏混亂，三息一縮的規律被徹底打亂。他強迫自己呼吸放緩，用黑土的微震去校準爐律，一寸一寸，將失控的節律拉回。三息……再三息……搏動終于穩定。

他松開牙關，血從唇角滑落，滴在橋面裂隙中，瞬間被黑氣吞沒。那只手仍握著影子，卻不再發力。他緩緩抬腳，一步踏出，影子被撕開，如布帛斷裂。他未回頭，低首前行，身形融入夜霧，腳步無聲。

十里外，光暈浮動，黑市邊緣的“骨秤坊”立于荒丘之上。石屋由殘骨堆砌，屋頂插著斷劍，門楣懸著一串人牙風鈴，隨風輕響。他靠近時，風鈴驟停，仿佛感知到什么。

門前站著兩名守衛，面無五官，胸腔空洞，僅有一根白骨橫貫心口——無心傀。其中一具抬起手臂，手中骨秤泛起幽光，指向葉梟。

葉梟垂手，從麻衣內側取出陶罐，刮下三粒黑土，置于秤盤。黑土微震，幽青紋路自罐底蔓延至秤身，守衛瞳孔收縮，發出金屬摩擦般的低音：“淵底活壤?！?

他不答，僅以鉤指輕叩罐壁，三聲短促。

守衛沉默片刻，收土，拋來一枚鐵牌。骷髏紋刻于其上，邊緣磨損，顯是舊物?！坝暮∠?，子時前閉市?！笔匦l退回陰影，風鈴依舊未響。

葉梟收牌，轉身步入后巷。骨秤坊之后，地勢下沉，石階蜿蜒而下，兩側墻壁由碎骨拼接，縫隙中滲出灰霧。他撕下麻衣一角，裹住掌心雙環印記，以指血畫殘符封禁吸力。每一步落下，都刻意拖沓，模擬重傷散修的虛弱步態。

巷道漸窄，盡頭是一道鐵門，門上嵌著半面銅鏡，裂痕縱橫。他靠近時，鏡面微顫，映出他腹部輪廓。他立刻側身，以左肩遮擋丹田位置。鏡中影像扭曲一瞬，隨即恢復平靜。

門開，一名獨眼老者守在門后，手中握著一截斷指，指腹不斷摩挲鏡面裂痕。“通行令?！彼曇羯硢?。

葉梟遞出鐵牌。老者接過，翻看背面，忽而抬眼：“你體內有東西在跳?！?

葉梟不動，右手指節微動，倒鉤隱現皮下。

老者咧嘴，露出黑齒：“不是心跳，是別的。像爐火，三息一燃?！彼麑嘀纲N上鐵牌，輕吹一口氣，牌面浮現出葉梟的輪廓，腹部一團青光緩緩搏動。

葉梟左手悄然移向陶罐，反芻液自脊椎滲出，順血脈流至手腕，混入唇角殘血，涂抹于脈位。皮膚下泛起淤青，模擬靈脈阻塞之象。

老者盯著那團青光，忽然笑了：“爐火將熄，命不久矣。進去吧，幽骸巷不收死人，但收將死之人。”

門后是真正的黑市。巷道縱橫如迷宮，兩旁攤位以尸油燈照明，燈油渾濁，火光泛綠。攤主多為殘修、死奴、異族，交易物五花八門：斷指金丹、封魂骨片、活剝的皮囊。空氣里彌漫著腐腥與焦臭，混雜著某種低頻嗡鳴，像是無數心丹在暗處同步跳動。

葉梟貼墻前行，步伐低頻，如尸僵化步。他耳后鱗紋忽明忽暗，感知著四周的靈識波動。巷頂每隔十步便嵌有一片窺心鏡殘片，鏡面朝下，可映照修士丹田異動。他將反芻液涂于鱗紋，形成黏膜屏障，阻斷爐律外溢。每過一片鏡下，他都微微低頭，讓陰影遮住半張臉。

前方突然騷動。

人群圍攏，中間空地擺著一張鐵案，案上綁著一名修士。此人雙目圓睜，口不能言，腹部高高隆起，皮膚下有三團青光規律搏動，如同胎心跳動。一名黑袍人手持骨刀，立于案側，刀尖輕點其腹。

“三年培育，三丹成胎。”黑袍人聲音尖利，“今日熟了。”

骨刀劃下，自胸至腹，皮肉如布帛裂開，無血流出。三顆青丹緩緩浮出，每顆皆有拇指大小，表面浮著細密脈絡，隨呼吸般收縮。圍觀者中有人低呼：“自生丹……竟真能成胎?！?

葉梟瞳孔驟縮。

他掌心雙環印記突突跳動，內環冷燃核自動生成，三息一縮，與那三顆青丹的搏動完全同步。他死死扣住陶罐，指節倒鉤刺入罐壁，壓制體內驟然加劇的共鳴。

黑袍人抓起一顆青丹，迎光而照，丹內似有胚胎蜷縮?！按宋锓撬?，乃寄生之種。服者為養，煉者為母?！彼湫?，將青丹投入身后銅爐，爐火頓時轉為幽青。

人群散去，葉梟仍立于尸油燈后，指節未松。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掌心跳動的心丹，與那三顆自生之物，本質相同。不是煉化所得，而是寄生而生。他不是煉丹者，是母胎。

他緩緩松手，陶罐表面留下三道深痕。他貼墻繼續前行，轉入一條更窄的暗巷。巷底有一攤位，攤主是名獨臂老嫗，面前擺著數塊黑土，與他罐中之物極為相似。

“淵底土，換情報。”老嫗抬頭，眼窩深陷。

葉梟不語，刮下兩粒黑土，置于攤前。

老嫗拿起一粒，指尖摩挲，忽而冷笑：“你這土，帶魂響?！?

葉梟目光微凝。

“裂淵之下，不止有爐?！崩蠇灥吐暤溃斑€有反芻者。三百年前，有個啞婆，脊椎被抽，魂散十方。她最后吐出一顆心丹，逆煉成灰，爐火熄了七日?！?

葉梟耳后鱗紋猛然一跳。

“后來呢？”他聲音沙啞。

“后來爐火復燃?！崩蠇瀸⒑谕潦障拢胺雌c者，終成爐心?！?

葉梟未再問，轉身欲走。

老嫗忽道：“你體內那東西，快醒了。它夢見你時，你也在夢它?！?

他腳步未停，走入另一條巷道。前方傳來低語：“……心丹販子只是表象，真正煉丹的，是那些‘自愿’的修士。他們求長生，便讓丹種入腹，三年成胎，剖丹而亡，自以為飛升?！?

“可有反制之法？”

“聽聞有人能吐丹逆煉，傷爐本源。但每吐一次，爐醒一分。到最后，吐的不是丹，是自己的魂?！?

葉梟停下，藏身于一具懸吊的尸骸之后。說話者是兩名蒙面修士，立于一盞尸油燈下。

“那反芻者，早該死了?！?

“未必。裂淵最近有異動，守淵傀集體暴斃，像是被某種力量從內部震碎?！?

葉梟緩緩握緊陶罐。他體內的活丹爐，正以三息一縮的節奏搏動，與四周黑市中無數心丹的跳動，漸漸同頻。

他繼續前行，轉入一條死巷。巷尾有扇鐵門，門上刻著雙環紋路，與他掌心印記旋轉方向相反。門縫中滲出黑氣，隱約有搏動聲傳出。

他伸手，欲觸門環。

門內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像是心臟重重撞擊鐵壁。

他的指節倒鉤完全伸出，刺破皮肉，鮮血滴落門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