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的使者，帶著兄長最后的和平期望，來到了軒轅的營地。

他沒有被帶到喧鬧的議事大帳，而是被引到了一間新蓋的、安靜的茅屋。屋子里，沒有將領，沒有戰士，只有軒轅和他的史官倉頡。

使者恭敬地傳達了炎帝的意思：希望雙方能以河谷為界，牧耕各守其道，永不侵犯。

軒轅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等使者說完，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倉頡。倉頡會意，將一塊打磨光滑的木板和一截炭筆，放到了軒轅面前的矮幾上。

軒轅拿起炭筆，在木板上緩緩地、一筆一畫地刻下了一行“字”。

他先畫下了一個代表“田”的方格，又在旁邊畫下了一把象征“戈”的武器。然后，他用一根長長的橫線，將兩者劃開。

他的動作不快，每一筆都充滿了力量。炭筆在木板上劃過，發出沙沙的、令人心悸的聲響。

寫完之后，他將木板遞給炎帝的使者。

“我的回答，就在這上面。”軒轅的聲音冷漠如冰，“帶回去，給榆罔看。”

使者愣住了。他捧著那塊畫著古怪符號的木板，一頭霧水。這算什么回答？是同意還是拒絕？他想追問，但看到軒轅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惶恐地躬身告退。

當這塊神秘的木板被帶回炎帝部落時，它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讓原本在榆罔治理下安寧祥和的各個氏族，徹底分裂成了兩派。

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在“日中為市”中獲益良多的、性情溫和的部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們看不懂那些符號，但能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殺氣，主張繼續退讓，用更多的貢品去換取和平。

但另一部分人，特別是那些家園位于沖突前沿、親眼目睹過黃帝部落霸道行徑的氏族，則被徹底激怒了。

榆罔（炎帝）屏退了眾人，獨自研究著那塊木板。他看懂了弟弟傳遞過來的、不容辯駁的意志。

那方方正正的‘田’，無疑代表著他們賴以為生的農耕。而那鋒利的‘戈’，則代表著軒轅引以為傲的武力。中間那道決絕的橫線，不是分界線，而是一道選擇題。

要么，放棄農田，臣服于他的武力。要么，就用戰爭來決定一切。

一種深沉的悲哀涌上榆罔的心頭。他引以為傲的耕種、醫藥、市集，在弟弟創造的這種全新的、名為“文字”的力量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軒轅甚至不需要再派使者用言語爭辯，他用這些符號，就清晰地傳達了最冷酷的最后通牒。

這不僅僅是武力的炫耀，更是一種文明層面的碾壓。

在隨后召開的部落首領集會上，爭吵變得空前激烈。

“首領，我們不能再退了！”赤松的手臂還用木板固定著，他激動地站起來，“軒轅已經把刀架在了我們的脖子上！這塊木板就是羞辱！是宣戰！”

“赤松！不要沖動！”一位年長的首領勸道，“戰爭一旦開始，要死多少人？我們的孩子還能安心種地嗎？”

“不打仗，地也會被搶走！到時候我們連孩子都養不活！”赤松怒吼道。

榆罔看著爭吵不休的眾人，心中無比疲憊。他握緊了拳頭，他可以退讓，但他身后的萬千子民不能。他們將無田可種，無家可歸。

他拿起那塊木板，翻過來，用一塊尖石，在背面同樣刻下了一個符號——一個燃燒的“火”字。

那是他們部落的圖騰，也是他的回答。

“把這個，送還給軒轅。”他將木板交還給使者，聲音不大，卻透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告訴他，我的族人，寧愿在火焰中戰斗，也絕不屈膝為奴！”

然而，榆罔的強硬回應，卻未能安撫住赤松那顆早已被仇恨點燃的心。

在赤松看來，首領的回應還是太慢、太軟弱了。他認為，這種你來我往的“刻字游戲”，只會讓軒轅更加輕視他們。

“首領心懷仁慈，他不愿看到流血。但我告訴你們，仁慈換不來豺狼的憐憫！”當夜，赤松召集了一批同樣主戰的年輕勇士，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軒轅想要的不是邊界，他想要的是我們的一切！我們必須用他們的血，讓他們明白我們的決心！”

一股壓抑已久的、原始的復仇欲望，被徹底點燃。

榆罔的命令是“嚴守營地，等待軒轅的答復”。但在赤松看來，等待，就等于死亡。

他已經不相信言語了，只相信手中的武器。

榆罔的“火”字木板，還在送往軒轅營地的路上。

但赤松已經等不及了。

數日后的一個深夜，他沒有理會榆罔的命令，召集了上百名在上次沖突中家人受辱、心中充滿仇恨的年輕勇士，悄悄離開了營地。

他們熟悉這片土地的每一條小徑。他們繞過了炎帝部落的崗哨，像一群復仇的狼，精準地撲向了軒轅部落聯盟最東邊的一個牧場。那里，正是上次沖突的發生地。

沒有警告，沒有對峙。

仇恨是最好的引路者。赤松和他的勇士們，將浸了油的草把點燃，投向了牧人的帳篷和堆積如山的干草。

火光沖天而起，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

睡夢中的牧民們驚醒，迎接他們的是雨點般落下的石斧和長矛。這不是一場戰斗，而是一場屠殺。赤松的勇士們將積攢的所有憤怒，都發泄在了這些他們眼中的“入侵者”身上。

他們燒毀了帳篷，殺死了敢于反抗的牧人，驅散了數千頭牛羊。在完成這一切后，他們又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片焦土和數十具尸體。

當這慘烈的消息傳到軒轅的大營時，所有將領都以為軒轅會雷霆震怒。

然而，軒轅的反應，卻是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靜。

他看著從遇襲牧場帶回來的、沾著血跡的斷矛，又看了看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幸存者。他沉默了許久，緩緩站起身，走到了大帳的中央。

所有部落首領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我的兄長，炎帝，”軒轅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每一個角落，“他派來使者，對我們說，希望和平。”

他舉起那根斷矛，矛尖上還凝固著暗黑色的血塊。

“然后，他派來他的勇士，在深夜里，用火焰和屠殺，給了我們這樣的‘和平’！”

他猛地將斷矛擲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這就是背信棄義！這就是炎帝部落的回答！”

軒轅的眼中，燃燒著“恰到好處”的怒火。他等這個借口，已經等了太久。赤松的魯莽，給了他最完美的理由，讓他從一個“入侵者”，變成了一個“復仇者”。

“他們以怨報德，以殺戮回應我們的克制！現在，我問你們，我們該怎么辦？”

“戰！戰！戰！”

大帳之內，群情激憤。所有部落首領，包括那些曾對攻打同源的炎帝部落心存疑慮的人，此刻也都被這血淋淋的“背叛”所激怒。

“傳我的命令！”軒轅的聲音，如同冬日的寒冰，“召集所有戰車，集結所有戰士！以背信棄義之名，向整個炎帝部落聯盟——”

“宣戰！”

這個消息，如同一道真正的閃電，劈在了榆罔的頭上。

當他得知赤松的所作所為后，氣得渾身發抖。他立刻將赤松捆綁起來，準備將他交給軒轅處置，以挽回最后的和平希望。

但一切都太晚了。

軒轅的宣戰文告，由一名騎著戰馬的使者，直接送到了炎帝大營的門前。那不再是一塊寫著符號的木板，而是一面用鮮血寫著“戰”字的獸皮旗。

榆罔看著那面血旗，又看了看被捆綁著、卻毫無悔意的赤松，終于明白了。

是戰是和，從來都不是他能決定的。

他親手解開了赤松的繩索。

“你犯了滔天大錯。”榆罔看著他，聲音沙啞而疲憊，“但也斷絕了我所有的幻想。”

他轉過身，面向所有聞訊而來的、神情各異的族人。他登上了營地最高的土臺，他那略顯單薄的身影，在風中顯得無比決絕。

“軒轅，要我們的土地，要我們的糧食，要我們放棄我們的一切，像牛羊一樣被他圈養。”

“我們求和，換來的是兵臨城下。”

“我們退讓，換來的是步步緊逼。”

“現在，我們已經無路可退！”

榆罔拔出一柄石斧，高高舉起，他眼中屬于農神的溫潤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捍衛家園的熊熊烈火。

“拿起你們的武器！我們不愿戰爭，但我們，也從不畏懼戰爭！”

阪泉的寧靜，被雙方震天的戰吼徹底撕碎。

姬水河畔，軒轅身穿絲綢戰甲，登上戰車。他的身后，是數萬名以熊、羆、貔、貅、?、虎等猛獸圖騰為旗號的鋼鐵洪流。

姜水流域，榆罔換上獸皮甲，立于陣前。他的身后，是無數手持鋤頭、石斧、木叉的農人，眼中燃燒著守護家園的火焰。

一場決定整個華夏大地未來命運的兄弟之戰，正式拉開了血色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