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的部落聯盟,在擁有了統一的聲音和文字之后,進入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時期。
伶倫的音律,倉頡的文字,更像一根無形的線,將上百個圖騰各異的氏族,從靈魂深處聯結在了一起。當他們吹響同一個音調的號角,歌唱同一首旋律的戰歌時,學習同一種文字的時候,一種名為“我們”的意識,在每個人的胸中生根發芽。
舟車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動性,絲綢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財富與舒適。聯盟的人口在飛速滋長,漫山遍野的牛羊擠滿了每一片草場。
生存的壓力,再次擺在了軒轅的面前。
不是因為貧弱,而是因為過于強盛。
更多的嘴要吃飯,更多的牛羊要啃食青草。
聯盟的版圖,如同一塊被不斷浸水的獸皮,在強大的生命力驅動下,自然而然地向著更肥沃、更廣袤的遠方擴張。
軒轅的目光,越過了姬水,投向了西方那片未知的土地。斥候帶回的消息說,那里的水草同樣豐美。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姜水流域,一個與軒轅的武功霸業截然不同的文明,也正經歷著它的黃金時代。
榆罔(炎帝)的部落,沒有金戈鐵馬的喧囂,只有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一片片新開墾的田地里,金色的粟米在風中搖曳,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莊稼的芬芳。榆罔親自教導子民分辨四時,按節氣播種。他嘗遍百草,開創醫藥,讓許多過去足以致命的疾病,變成了可以治愈的小恙。
他設立的“日中為市”,吸引了周圍數十個氏族前來交換有無。陶器、麻布、糧食、鹽巴……和平的貿易,讓所有人的生活都變得更加富足。
在這里,衡量一個男人價值的,不是他能砍下多少敵人的頭顱,而是他能收獲多少糧食,養活多少家人。
然而,擴張,同樣是這個農耕文明的本能。不斷增長的人口,需要更多的良田來供養。榆罔的子民們,帶著他們的石斧與耒耜,將一片片荒地開墾成良田,他們的勢力范圍,也在不知不覺中,緩緩向東推進。
一個崇尚游牧,逐水草而居;一個專注農耕,墾土地而生。
兩條沿著不同軌跡高速發展的巨龍,終于在一條狹長的河谷地帶,迎頭相遇。
這一天,軒轅麾下的“虎貔之隊”,在常先帶領下,驅趕著上千頭牛羊,來到了一片青翠的山谷。
“好地方!”常先看著滿谷的青草,興奮地對族人喊道,“讓牛羊們吃個飽!天黑前我們就在這里扎營!”
然而,當他們走近了才發現,這片青翠的草地,似乎有些不對勁。地上有許多縱橫交錯的壟溝,那些青草也并非雜草,而是一株株被人精心栽種的、剛發出嫩芽的禾苗。
“管他呢!”常先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牛羊可不認得這是草還是苗!這片土地天生就是草場,是上天賜給我們牛羊的!”
牛羊群如同一片移動的烏云,涌入了這片新墾的田地,無數的嫩苗被啃食、被踩踏,化作泥塵。
“住手!”
一聲憤怒的爆喝從谷口傳來。一群手持鋤頭、木叉的農人沖了過來,為首的是一個皮膚黝黑、筋骨結實的漢子,名叫赤松。
赤松看著被毀掉的莊稼,雙目赤紅,指著常先怒吼道:“你們是什么人?為何毀我們的莊稼!這片地是我們花了整整一個春天開墾出來的!”
常先輕蔑地看了一眼他們手中的農具,冷笑道:“你們把好好的草場挖得亂七八糟,種上這些沒用的東西,還好意思問我們?這片土地,自古就是牛羊走的路!”
“這是我們的家園!是我們活命的根!”赤松和身后的農人們一步不讓。
言語的沖突,迅速演變成了肢體的推搡。
常先和他的牧民們,常年與野獸搏斗,又經歷過軒轅嚴酷的軍事訓練,無論是力量還是技巧,都遠非這些農人可比。常先一把推開赤松,抬腳將一個陶罐踢得粉碎,里面裝著農人準備播撒的種子。
這個舉動徹底點燃了農人們的怒火。赤松怒吼一聲,舉起了手中的鋤頭。
一場血腥的械斗,就此爆發。
牧人的長桿對上了農人的鋤頭,結果毫無懸念。農人們被打得頭破血流,倒在自己辛勤開墾的土地上。赤松的手臂被硬木長桿打斷,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群野蠻的闖入者,驅趕著牛羊,將他們數月的辛勞,徹底踏毀。
消息,如同兩只翅膀不同的飛鳥,傳回了兩位首領的耳中。
軒轅的營帳內,常先和一群將領義憤填膺。
“首領!炎帝的人竟敢阻礙我們的牧群!這是公然的挑釁!”
“他們將大片的草場據為己有,我們的牛羊將無處可去!”
“必須給他們一個教訓!用武力告訴他們,這片土地到底該聽誰的!”
軒轅安靜地聽著,他沒有看那些叫囂的將領,而是低頭看著常先帶回來的一捧泥土。那泥土是黑色的,肥沃、松軟,與姬水流域的黃土截然不同。他知道,這樣的土地,更適合萬物生長。
他的兄長,榆罔,找到了最好的土地。但他卻用它來種那些脆弱的禾苗。
軒轅的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在他看來,這不僅是一場土地的爭端,更是生存方式的對決。是他的游牧征伐,還是兄長的農耕偏安,能帶領人族走向真正的強大?
“秩序,必須統一。”軒轅緩緩開口,“道路,也只能有一條。”
而在炎帝的部落里,氣氛是悲傷與憤怒。
榆罔親自為受傷的族人敷上草藥,當他看到赤松那被打斷的手臂,和他族人眼中絕望的神情時,他沉默了許久。
“首領,他們毀了我們的田!”
“他們說,土地是他們的,草場比莊稼更重要!”
“我們該怎么辦?下次他們還會來!”
榆罔安撫下群情激奮的族人,他獨自一人,走到了那片被毀壞的田邊。他抓起一把被牛羊踐踏過的泥土,泥土中,還混著他子民的鮮血。
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軒轅,那個從小就喜歡追逐、征服的弟弟。他知道,這絕不是一次偶然的沖突。
和平的表象被撕開,露出了血淋淋的現實。
兩條道路的盡頭,已是懸崖。
一個是為了生存而擴張,一個是為了生存而守護。當兩種生存之道無法共存時,戰爭,便成了唯一的選擇。
他派出了使者,希望能與軒轅劃定邊界,和平共處。但在內心深處,他知道希望渺茫。
“傳我的命令,”榆罔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金石般的冷硬,“加固營地,清點糧食,把所有的農具都磨得鋒利一些。”
“我們不愿戰爭,”他看著西方,那里是軒轅的方向,“但我們,絕不能任人宰割。”
阪泉的河谷,還是一片寧靜。
但空氣中,已經充滿了火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