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一的號角聲帶來的激昂情緒,如同退潮的海水,在最初的震撼過后,慢慢消散在部落日常的瑣碎之中。
新的問題,比任何一次獸襲都更棘手,悄然浮現。
軒轅的營帳內,氣氛凝重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兩個部落的首領正激烈地爭吵,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軒轅的臉上。他們腳下,擺著兩捆粗細不一的麻繩。
“首領!我們上月明明送來了七大車,二十一小車的糧食!這繩結上記得清清楚楚!七個大結,每個下面三個小結!”一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首領指著其中一捆繩子,吼聲如雷。
另一位相對瘦削的首領毫不示弱,指著另一捆繩子反駁:“胡說!你們送來的明明是兩大車,下面這些零零碎碎的小疙瘩,加起來也不到三十車!我們部落的記法就是這樣!大結記大車,小結記小車!”
軒轅的目光在那兩捆截然不同的繩結上掃過。
一捆粗糙,打了七個大結,每個大結下又系著三個小結。另一捆則細密些,上面是兩個大結,下面卻綴滿了密密麻麻的二十多個小疙瘩。
誰對?誰錯?
他不知道。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隨著部落聯盟的擴張,越來越多的部族加入進來,他們帶來了不同的物產、不同的習俗,還有……不同的結繩記事方法。
有的用結的大小區分,有的用結的距離,還有的用不同顏色的繩子。
起初只是小麻煩,但現在,它已經變成了足以撕裂聯盟的巨大隱患。物資調配混亂,軍功記錄不清,祭祀的貢品數量次次爭吵不休。
他用伶倫的音律統一了所有人的耳朵,卻無法統一所有人的繩結。
“夠了!”軒轅的聲音不大,卻瞬間壓過了爭吵。
兩位首領立刻閉上了嘴,敬畏地看著他。
軒轅沒有做出裁決。他知道,任何偏袒都會加劇矛盾。他只是疲憊地揮揮手:“這次的糧食,按你們兩方繩結數量的中間算。下次,把你們的糧食拉過來,我們當面點清。”
這是一個無比笨拙的辦法,但也是眼下唯一的辦法。
兩位首領悻悻地退下。
軒轅揉著發痛的額角,一種無力感涌上心頭。他可以征服敵人,可以統一號令,卻被這些小小的繩結絆住了手腳。
這時,一個身影安靜地走了進來。
是他的史官,倉頡。
倉頡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收拾起地上的兩捆麻繩,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深思的、近乎痛苦的表情。
“倉頡,”軒轅開口,聲音里透著一絲期待,“你也看到了。這個問題,比我們面對的任何敵人都要麻煩。”
倉頡抬起頭,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顯然也為此苦惱了很久。“首領,繩結能記‘多少’,但記不了‘是什么’。它能記‘何時’,但記不了‘何地’,更記不了‘為何’。我們記下的事情,過一段時間,連我們自己都忘了當初那個結代表什么。”
他的話,精準地切中了要害。
軒轅沉默了。
他看著倉頡,這個負責記錄部落一切大小事務的史官,是整個聯盟里最深刻體會到這種混亂之痛的人。
“我需要一個辦法。”軒轅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一個所有部落都能看懂、所有人都不會弄錯的辦法。就像伶倫的‘黃鐘’一樣,一個標準。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找,去想!”
他授予了倉頡一項前所未有的權力:不必參與部落的任何勞作和征伐,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調用任何他需要的物資。
唯一的任務,就是找到那個能替代繩結的東西。
從那天起,倉頡就從眾人眼前消失了。
有人說他瘋了,整天蹲在河邊看魚,一看就是一天。
有人說他魔怔了,追著天上的飛鳥奔跑,在地上畫些誰也看不懂的鬼畫符。
還有人看到他對著太陽、月亮、山川發呆,嘴里念念有詞。
時間一天天過去,糧食的爭端還在繼續,物資的統計依舊混亂。軒轅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但他選擇了相信倉頡。他壓下了所有的質疑聲,等待著。
他相信,那個能為他記錄一切的男人,會像伶倫一樣,帶回他需要的東西。
終于,在一個大雨過后的清晨,倉頡回來了。
他看起來比伶倫去昆侖山時還要狼狽,渾身泥濘,頭發糾結,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像雨后天空中最亮的星辰。
他沒有帶回竹管,也沒有帶回任何神奇的物件。
他帶回的,是一塊被磨得十分平整的石板,和一截燒黑的樹枝。
“首領。”倉頡的聲音沙啞,卻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激動。他跪倒在地,將石板高高舉過頭頂。
軒轅的目光落在石板上。
石板上,用黑色的炭跡畫著幾個奇怪的符號。
一個,是個圓圈,中間有一個點。
一個,是彎彎的月牙。
一個,是三個高低錯落的山峰。
還有一個,是幾道彎曲的波浪線。
它們很簡單,簡單到任何一個孩子都能模仿。但軒轅卻在那一瞬間,心臟猛地一跳。
他看懂了。
“這是……”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這是‘字’。”倉頡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軒轅,“首領,我給萬物畫了它們的‘印記’。”
他指著那個圓圈:“這是‘日’。天上的太陽,就是這個樣子。”
他又指著月牙:“這是‘月’。夜晚的月亮,就是這個樣子。”
“山、水……”倉頡的手指在石板上劃過,每指一個符號,都像是在開啟一個嶄新的世界,“首領,您看,鳥獸走過雪地、泥潭,會留下它們的足跡。我們一看足跡,就知道是什么野獸經過。那我們為什么不能給天地萬物,也定下一個獨一無二的‘足跡’呢?”
“有了這些‘字’,我們記錄事情,就不再是打一個模糊的結。我們可以直接寫下‘日’,所有人都知道是太陽,而不是月亮,不是石頭!我們可以寫下‘七車糧食’,再也沒有人能把它曲解成‘兩車’或者‘二十車’!”
營帳內一片死寂。
軒轅怔怔地看著那塊石板,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腦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不只是一個記錄工具!
這是命令!是歷史!是知識!
他可以把命令刻在木板上,送到千里之外的部落,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不會有任何差錯!
他可以把伏羲的八卦、族里的傳說、每一次戰爭的勝負,全都用這些“字”記錄下來,流傳給子孫后代,永不磨滅!
伶倫的音律,統一了聯盟的“聲音”,讓所有人能同吹一種號,同唱一首歌,凝聚的是“一時”之心。
而倉頡的文字,將要統一聯盟的“思想”,讓所有人能同讀一種文,同記一件事,凝聚的將是“萬世”之心!
這是一個比統一號角聲更偉大、更深遠的創造!
軒轅大步上前,雙手顫抖地扶起倉頡,他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光芒。
“倉頡!你為我族立下的功勞,不亞于伶倫!不,甚至……遠超于他!”
他拿起那塊石板,像是捧著全世界最珍貴的瑰寶。他轉身,面對著帳外聞聲而來的部落眾人,高高舉起石板。
“看!”他的聲音,比任何一次吹響號角都更加洪亮,更加激動,“這就是我們新的‘繩結’!從今天起,我部落聯盟之內,廢除所有繩結記事,所有人,都要學認這些‘字’,學寫這些‘字’!”
“我要讓我們的政令,刻在石板上,傳遍四方!”
“我要讓我們的歷史,寫在獸皮上,傳給萬代!”
陽光照進營帳,灑在那幾個樸素而古老的象形文字上。
它們安靜地躺在石板上,卻仿佛擁有了生命。
軒轅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部落聯盟,才真正擁有了可以傳承的、不朽的靈魂。一個嶄新的時代,在這些橫平豎直的筆畫之間,正式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