阪泉之野，平坦而廣闊，仿佛是上天預留給兩位王者進行宿命對決的棋盤。

棋盤的兩端，是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西邊，是軒轅的軍陣。數萬名戰士按照熊、羆、貔、貅、?、虎的圖騰旗幟，排列成一個個沉?的方陣。

他們手持著規格相近的石矛與木盾，最前方的幾排戰士，身上披著厚實的獸皮，如同一堵堵移動的石墻。戰士們整齊踏步時發出的沉重悶響，以及從陣中傳出的、由牛角吹奏的低沉號聲，散發著冰冷而嚴酷的秩序感。

軒轅立于一輛由四名壯漢拉拽的、簡陋的指揮木車之上，身披精良的熊皮戰甲，神情冷峻。他望著對面那片黑壓壓的人潮，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在他看來，這并非兄弟之爭，而是一場新舊秩序的更迭，是一次必須用鐵與血來完成的統一。

東邊，則是炎帝的部落聯盟。沒有整齊的隊列，沒有統一的旗幟，更沒有令人生畏的戰車。

那是一片由各個氏族匯聚而成的、憤怒的海洋。農人們緊握著陪伴他們開墾土地的石斧、石鋤，獵手們舉起了狩獵野獸的長矛。他們的武器五花八門，他們的站位混亂不堪，但他們每一個人的眼中，都燃燒著同樣的光，那是保衛家園，絕不后退的火焰。

榆罔站在陣前最高的土坡上，他脫下了麻衣，換上了獸皮甲。風吹動著他略顯單薄的身影，也吹動著他身后無數族人視死如歸的決心。他看著遠方那如鋼鐵洪流般的弟弟的軍隊，心中充滿了悲哀。但他知道，身后就是他的部落，他的子民，是他親手開創的和平與富庶。

他已無路可退。

“嗚——”

軒轅軍陣中，最響亮的一支牛角號發出了尖銳的長鳴。

“殺！”

隨著軒轅冷酷的手勢，最前方的“熊羆之師”開始緩緩向前推進。他們踏著沉重的步伐，盾牌相接，長矛如林，像一堵不可阻擋的城墻，向著炎帝的陣線碾壓而來。

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炎帝部落的許多族人，從未見過如此紀律嚴明、殺氣騰騰的軍隊，臉上不禁露出了恐懼之色。

榆罔深吸一口氣，他知道，在戰術和裝備上，他們一敗涂地。他唯一的優勢，就是人心，是腳下這片他們誓死守護的土地。

他沒有復雜的指令，只是拔出腰間的石斧，用盡全身的力氣，指向前方，發出一聲響徹云霄的怒吼：

“為了家園——殺！”

“殺！”

“殺——！”

數萬農人與獵手的回應，匯成了一股原始而狂野的聲浪，瞬間蓋過了軒轅軍陣的號角聲。

沒有陣型，沒有戰術，他們如同決堤的洪水，從山坡上猛沖而下。他們以逸待勞，滿腔的怒火在這一刻盡數迸發，化作最原始的殺意。

赤松一馬當先，他揮舞著一柄巨大的石斧，像一頭受傷的猛虎，第一個撞進了軒轅軍的盾陣之中。

“咔嚓！”

巨斧與木盾碰撞，發出的不是悶響，而是刺耳的碎裂聲！那面厚實的木盾連同后面的手臂，竟被一斧劈斷！鮮血噴涌而出，那名軒轅的精銳戰士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赤松第二斧劈開了胸膛。

一個缺口被撕開，無數炎帝部落的族人，像潮水般涌了進去。

軒轅的士兵們本以為會像碾碎枯枝一樣輕易撕開對方，但他們錯了。他們面對的，不是一支軍隊，而是一群為了家園而拼命的野獸。

一個身材瘦小的農人，被長矛刺穿了腹部，他卻獰笑著扔掉手中的石鋤，用盡最后力氣死死抱住那名軒轅士兵的腿，讓身后的同伴用木叉刺穿了那士兵的喉嚨。

一名獵手被三名敵人圍攻，他發出一聲怒吼，竟不閃不避，任由一柄石矛刺入自己肩膀，同時將手中的骨矛送進了對方的心窩，與敵人同歸于盡。

戰車陷入了人海，車輪被尸體和瘋狂的活人卡住，動彈不得。拉車的壯漢被石斧砍倒，車上的戰士被無數只手拖拽下來，瞬間被憤怒的人群淹沒。

嚴整的方陣被沖得七零八落，被迫卷入了最混亂、最血腥的白刃戰。

在這里，軒轅軍隊的協同作戰優勢被無限削弱，而炎帝部落的人數優勢和悍不畏死的瘋狂，則發揮到了極致。

戰場變成了一座巨大的絞肉機，石斧砸碎頭顱，骨矛刺穿胸膛，慘叫聲、怒吼聲和骨骼碎裂聲混雜在一起，鮮血將青草染成了駭人的暗紅色。

軒轅在木車上，眉頭緊鎖。他預料到對方會抵抗，但沒有預料到抵抗會如此瘋狂。他引以為傲的戰爭機器，第一次在絕對的意志面前，顯得步履維艱。

“首領！頂不住了！他們瘋了！他們不是人，是野獸！”“熊羆之師”的頭領力牧，渾身是血，一條手臂軟軟地垂著，他沖到車前，嘶聲力竭地吼道。

軒轅看著自己的軍隊被不斷推后、吞噬，第一次，他的臉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他一把奪過身邊傳令兵的牛角號，親自吹響了一種急促而短促的調子，那是他們約定好的、撤退的信號！

聽到號聲，黃帝的軍隊開始艱難地向后收縮。

他們邊打邊退，雖然狼狽，卻依然竭力維持著小規模的陣型，互相掩護著脫離戰場，顯示出了極高的訓練素養。

阪泉之野，留下了一片狼藉和炎帝部落族人嘶啞卻依舊震天的歡呼聲。

他們勝了，以三名族人換一名敵人的慘烈代價，贏得了第一場戰斗的勝利。

榆罔站在尸橫遍野的戰場上，看著歡呼的族人，聞著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只有無盡的沉痛。他扶起一個受傷的戰士，看著遠方軒轅軍退去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

他看到了一線希望。

或許，這一戰的勝利，足以讓他的弟弟明白，征服并非易事。或許，這慘痛的代價，能讓軒轅重新回到談判桌前。

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戰爭的勝利，而是一個能夠讓所有人都活下去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