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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舊物里的月光

晚自習的鈴聲拖著尾音鉆進走廊時,林小滿正盯著數(shù)學卷子上的最后一道大題發(fā)呆。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沉透了,教學樓的白熾燈把空氣照得發(fā)白,粉筆灰在光柱里慢悠悠地飄,像被凍住的雪。她筆尖懸在草稿紙上,指腹沾著點藍黑墨水,暈成一小片模糊的云。

“還不走?”后桌的張淼收拾書包的動靜很大,拉鏈“刺啦”一聲劃破寂靜,“我媽說今晚有超級月亮,比平時大百分之十五呢。”

小滿抬頭往窗外瞥了眼,玻璃上蒙著層薄灰,只能看見塊模糊的亮斑。她搖搖頭,把卷子折起來塞進書包:“等會兒走,還有點事。”

張淼哦了一聲,背著書包噔噔噔跑了,教室很快空下來。最后一排的吊扇還在轉,發(fā)出嗡嗡的輕響,像是誰在低聲絮語。小滿從座位里站起來,腰背僵得發(fā)疼,她捶了捶后背,目光落在教室后排的儲物柜上——上周搬書時,她把家里閣樓翻出的舊物箱暫時塞在了那里。

箱子是母親留下的。上個月父親說要重新裝修閣樓,讓她把里面的東西清一清,她在積灰的角落里翻出這個樟木箱,銅鎖已經(jīng)銹得打不開,她找了把螺絲刀撬開,里面堆著些舊衣服、幾本泛黃的相冊,還有一沓用紅繩捆著的筆記本。

她當時沒細看,隨手塞進了儲物柜。直到剛才做數(shù)學題時,腦子里忽然閃過筆記本封面上的字跡——是母親的筆跡,她認得,小時候母親給她寫名字貼,就是這樣圓潤的字體,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傾斜。

教室里只剩她一個人了。風從半開的窗戶鉆進來,吹動講臺上的粉筆盒,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小滿走到儲物柜前,蹲下身,把樟木箱拖出來。箱子比她記憶里沉,樟木的香氣混著灰塵的味道撲面而來,像鉆進了老房子的儲藏室。

她解開箱子上的搭扣,先翻出最上面的相冊。第一本相冊的封面是紅色的,印著“青春紀念冊”五個金字,邊角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她翻開第一頁,一張黑白照片滑了出來。

照片上是兩個年輕女孩,穿著藍布褂子,梳著麻花辮,并肩站在一棵槐樹下。左邊的女孩笑得眼睛瞇成了縫,露出兩顆小虎牙,是母親。右邊的女孩個子高些,嘴角抿著,眼神卻很亮,看穿著像是學生。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字:“1987年夏,與清和于師大附中。”

清和?小滿皺了皺眉。她從沒聽過這個名字。母親的朋友她大多認識,小時候常來家里打牌的李阿姨,住在隔壁單元的王伯母,都是些嗓門洪亮、愛說家常的阿姨,從沒聽過哪個叫清和的。

她把照片夾回相冊,繼續(xù)往后翻。后面大多是母親的單人照,有的在教室里看書,有的在操場上跑步,還有一張站在圖書館的書架前,手里捧著本書,側臉的輪廓在陽光下顯得很柔和。小滿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照片里的母親,和她記憶里的樣子很不一樣。

她記憶里的母親,總是圍著圍裙在廚房里轉,頭發(fā)隨意地挽在腦后,眼角有淡淡的細紋,說話時帶著點不耐煩,總催她快點寫作業(yè)、快點睡覺。而照片里的母親,眼睛里有光,嘴角總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像藏著很多秘密。

“原來你年輕的時候,是這樣的啊。”小滿輕輕摸著照片上母親的臉,指尖碰到粗糙的相紙,忽然有點鼻酸。母親走的時候她才十二歲,很多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她甚至記不清母親最后一次對她笑是什么時候。

她把相冊放回箱子,伸手去拿那沓筆記本。紅繩已經(jīng)脆了,一碰就斷成了兩截。筆記本是普通的練習本,封面是淺藍色的,上面印著“SH市中學生練習冊”的字樣。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開第一頁。

字跡比封面上的更潦草些,像是寫得很急。開頭沒有日期,只有一行字:“今天又在圖書館遇見她了,她在看一本泰戈爾的詩集,手指很長,翻書的時候很輕。”

小滿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往下翻,字跡漸漸變得工整起來,記錄著些零碎的日常:“她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下午三點的陽光剛好落在她的書頁上”“她數(shù)學很好,今天看到她給同學講題,思路特別清楚”“她說她以后想考北師大,去學教育學”……

原來這些不是日記,更像是本暗戀筆記。小滿的臉頰有點發(fā)燙,像不小心撞見了別人的秘密。她往后翻了幾十頁,忽然在一頁的角落里看到了那個名字——清和。

“清和說,她不喜歡數(shù)學,其實是怕算錯數(shù)。原來那么厲害的人,也有害怕的東西。”

“清和今天穿了件白襯衫,風把她的襯衫角吹起來了,像只鳥。”

“清和要轉學了。她說她爸爸工作調(diào)動,要去BJ。我沒敢去送她,在教室的窗戶里看著她走出校門,書包在背上晃啊晃,像要把整個春天都背走。”

這一頁的字跡被水洇過,有些地方暈成了模糊的藍團,看得出來寫字的人當時在哭。小滿捏著紙頁的手指微微發(fā)緊,她忽然想起剛才那張黑白照片,想起那個站在母親身邊、眼神清亮的女孩。

原來清和是母親的同學,是她放在心尖上記掛過的人。

她接著往下翻,后面的內(nèi)容漸漸少了,大多是些零散的句子。翻到最后幾頁時,她看到一張夾在里面的紙條,是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邊緣參差不齊。

上面的字跡很用力,筆尖幾乎要劃破紙頁:“1990年5月17日,收到清和的信,她說她考上了北師大,在教育學系。她說BJ的秋天很美,想和我一起看銀杏葉。可我不能去了。爸爸說,女孩子早點嫁人安穩(wěn),給我介紹了隔壁巷的林家小子,說他老實本分。”

林家小子?小滿的呼吸頓了一下。她父親就姓林,是母親的第一任丈夫。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偶爾聽到鄰居閑聊,說母親當年是“下嫁”,本來有機會去讀大學的,卻早早嫁了人。那時候她聽不懂,只覺得大人們說話總是藏著半截。

紙條的背面還有一行字,寫得很小,像是猶豫了很久才落筆:“清和,對不起。我把你的詩集弄丟了。”

小滿把紙條輕輕放回筆記本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悶的。她忽然很想知道,那個叫清和的阿姨,現(xiàn)在在哪里?她后來有沒有等到和母親一起看銀杏葉?

“你還在啊?”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嚇了她一跳。

她抬頭,看見蘇哲背著書包站在門口,路燈的光從他身后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他是這個學期轉來的新同桌,話不多,總戴著副黑框眼鏡,鏡片厚得像啤酒瓶底。

“嗯,收拾點東西。”小滿慌忙把筆記本塞進箱子,想合上蓋子,卻不小心碰掉了最上面的相冊,里面的照片散了一地。

蘇哲走過來,彎腰幫她撿照片。當他撿起那張黑白照片時,忽然“咦”了一聲。

“怎么了?”小滿問。

蘇哲把照片遞給她,指著右邊的女孩:“這個女生,有點眼熟。”

“你認識?”小滿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

蘇哲推了推眼鏡,眉頭微蹙:“好像在我奶奶的相冊里見過。我奶奶以前也是師大附中的,比你媽媽大概晚幾屆。她說她上學時,有個很厲害的學姐,叫沈清和,是全校第一,后來考去了北師大,好像還成了挺有名的教育家。”

沈清和?小滿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原來她姓沈。

“你奶奶還說過她別的事嗎?”小滿追問,聲音有點發(fā)顫。

蘇哲想了想:“好像說她一直沒結婚,退休后在郊區(qū)開了個公益圖書館,專門給農(nóng)村的孩子捐書。我奶奶去年還去過一次,說她住的地方有很多銀杏樹,秋天特別好看。”

銀杏樹。小滿想起紙條上的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軟。

“那個圖書館……在哪里?”

“好像在懷柔那邊,具體叫什么我忘了。”蘇哲撓了撓頭,“不過我奶奶有本她寫的書,上面應該有作者簡介,可能會寫地址。”

“真的嗎?”小滿的眼睛亮了起來,像突然找到了迷路的星星。

“嗯,明天我?guī)斫o你看看。”蘇哲把撿好的照片遞給她,“這些是你媽媽的照片?”

“嗯。”小滿點點頭,把照片塞進相冊,“她走得早,我好多事都不知道。”

蘇哲沒說話,只是幫她把箱子蓋好,搬到儲物柜里。教室里的吊扇不知什么時候停了,空氣里的樟木香氣好像更濃了些。

“超級月亮出來了。”蘇哲忽然指著窗外說。

小滿走到窗邊,抬頭望去。月亮果然很大,像個被擦亮的銀盤,懸在墨藍色的天上,月光清清涼涼地灑下來,把教學樓的屋頂照得發(fā)白。她想起張淼說的話,說今晚的月亮比平時大百分之十五,可她覺得,好像和小時候母親牽著她的手在院子里看的月亮,沒什么不一樣。

“其實月亮大小沒變,是錯覺。”蘇哲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她身邊,“當月亮在近地點時,看起來會比遠地點大百分之十四,亮百分之三十。古人叫‘望月’,其實就是近地點滿月。”

小滿忍不住笑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蘇哲推了推眼鏡,耳根有點紅:“我爸是天文愛好者,從小就給我講這些。”

兩人都沒說話,就站在窗前看著月亮。月光落在小滿的手背上,涼絲絲的,像母親以前給她蓋被子時,指尖劃過皮膚的觸感。她忽然想起筆記本里的話,想起母親站在圖書館書架前的照片,想起那個叫沈清和的阿姨,想起那些沒說出口的遺憾。

“蘇哲,”她輕聲說,“明天能請你幫個忙嗎?”

“嗯?”

“幫我找找那個圖書館的地址。”小滿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種前所未有的堅定,“我想去看看。”

蘇哲轉過頭,路燈的光落在他的鏡片上,反射出一點細碎的光。他點了點頭:“好。”

晚自習的鈴聲第二次響起時,是閉校的通知。兩人一起走出教學樓,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并排走在空蕩蕩的操場上。小滿踢著腳下的小石子,忽然覺得,那些壓在心里的迷茫和委屈,好像被月光洗去了一些。

她想起數(shù)學卷子上沒解出來的大題,想起父親催她報理科班的電話,想起母親筆記本里那些沒寫完的句子。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遺憾,像被月光拉長的影子,看著很近,伸手去摸,卻什么也抓不住。

但或許,有些遺憾是可以被彌補的。比如,替母親去看看BJ的銀杏葉,替她問問沈清和阿姨,那本弄丟的詩集,后來有沒有找回來。

走到校門口時,蘇哲忽然停下腳步,從書包里掏出個東西遞給她:“這個,給你。”

是塊巧克力,用金色的錫紙包著,形狀像顆星星。

“我媽說,吃點甜的,心情會好。”他說完,沒等小滿反應過來,就背著書包跑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月光里。

小滿捏著那塊巧克力,錫紙有點涼,卻好像能透過掌心,暖到心里去。她抬頭看了眼月亮,覺得今晚的月光,好像真的比平時亮一點。

她轉身往家走,書包里的樟木箱似乎不再那么沉了。箱子里的舊物在月光下呼吸,像藏著一個被時光封存的春天。而她知道,從明天起,有些東西要被重新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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