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秋是被縫紉機的聲音吵醒的。天剛蒙蒙亮，對門的張嬸已經在鋪子門口支起了攤子，踩踏板的節奏比昨天更急，像是在跟誰賭氣。她摸出枕頭下的手機，屏幕上顯示五點半，電量只剩兩格。昨天夜里改完那篇散文時，已經快兩點了——是關于老街石板路的，她寫雨落在上面會冒出細小的氣泡，像誰在水底藏了串沒炸開的鞭炮。

躡手躡腳地穿好衣服，客廳里傳來奶奶的咳嗽聲。她走出去時，看見老人正坐在藤椅上翻藥盒，晨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照在她花白的頭發上，像落了層霜。“醒了？”奶奶抬頭，把藥盒往身后藏了藏，“鍋里溫著粥，快趁熱喝。”林硯秋沒說話，走過去拿起藥盒看，還是上次醫院開的那種止咳糖漿，標簽邊緣都磨卷了?！白蛱煊挚攘?？”她問，聲音有點啞。奶奶擺手，往廚房走：“老毛病了，別告訴你爸，他跑車夠累的?！?

粥是用糙米煮的，有點糙口，混著咸菜的咸香，是她吃了十八年的味道。喝到一半，手機突然震動，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石板路的氣泡》擬采用，見報后付稿費80元，請來報社補填作者信息?！绷殖幥锏氖诸D住，粥勺“當”地撞在碗沿上。她把短信翻來覆去看了三遍，手指在“80元”三個字上摩挲，指甲差點戳破屏幕。這是她給市晚報“市井筆記”專欄投的稿，投出去時根本沒抱希望——編輯的郵箱地址是她從舊報紙的角落里抄來的，發郵件的網吧一小時要兩塊錢，她攥著父親給的十塊零花錢，在煙霧繚繞的房間里蹲了三個小時，改了五遍才點發送。

“發什么呆？”奶奶端著空碗進來，看見她紅著眼圈，嚇了一跳，“是不是超市那邊又說什么了？”林硯秋把手機往兜里塞，搖頭笑：“沒有，是同學約我今天去圖書館?！彼萌笊?，但不能說實話。父親昨天還在飯桌上念叨，說超市經理答應了，等她高中畢業就去當收銀員，“一個月一千二，干得好還能漲”，他說這話時，眼角的皺紋都舒展了些，像曬透了的干橘子皮。

換鞋時，她從鞋柜最底層摸出那雙洗得發白的帆布鞋。鞋底在昨天跑郵筒時磨破了個洞，走起路來能感覺到石子硌腳。她往鞋里塞了片硬紙板，想起周伯——老街中段修鋼筆的周明遠，他總在攤子底下藏著些舊布料，說是補鞋特別結實。走到周伯的鋪子時，他正用放大鏡盯著一支鋼筆尖，陽光透過老花鏡，在他鼻梁上投下兩道陰影?！爸懿绷殖幥锒紫聛?，“您這兒有補鞋的布嗎？”

周伯抬頭，鏡片后的眼睛瞇了瞇：“鞋又破了？”他放下鋼筆，從攤子底下拖出個鐵皮盒，里面塞滿了碎布、線軸和大小不一的鐵片?！斑@塊吧，”他挑出塊深藍色的帆布，邊緣還帶著“上海制造”的字樣，“以前修勞保鞋剩下的，耐穿?！绷殖幥飫傄?，他又變魔術似的拿出瓶膠水：“我給你補，你這手笨得跟棉絮似的。”

他補鞋的時候，林硯秋看見他攤子上擺著支新鋼筆，銀灰色的筆身，筆帽上嵌著塊小小的藍寶石?！斑@是……”她忍不住問。周伯低頭涂膠水，聲音含糊：“昨天收攤時撿的，等失主來領?！彼D了頓，又說，“比你那支總掉墨的強吧？”林硯秋的臉有點熱。她那支鋼筆是初中時學校獎的，筆桿裂了道縫，每次寫久了，墨水就順著指縫流，把作業本染得像幅抽象畫。有次周伯看見，非要給她修，用錫箔紙把裂縫糊住，說“能湊合用”。

“補好了。”周伯把鞋遞過來，帆布補丁縫得整整齊齊，幾乎看不出痕跡。林硯秋摸出兜里的五塊錢，是她從早飯錢里省的。周伯擺手：“拿著，下次把你寫的東西給我看看就行?！彼浪龕蹖憱|西——有次她在他攤子旁的石階上寫作業，被他看見了本子上的字。

走到報社門口時，林硯秋猶豫了。三層的老式洋樓，墻皮斑駁，門口掛著“江城市晚報社”的木牌，漆掉了一半。她攥著手機站了五分鐘，才看見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從里面出來，胸前別著記者證?！罢垎?，‘市井筆記’專欄的編輯在哪兒？”她攔住他，聲音發顫。年輕人打量她一眼，往樓上指：“三樓左轉，找李編輯?！?

編輯部里堆著高高的報紙，空氣里有油墨和煙味混合的氣息。李編輯是個戴眼鏡的女人，三十多歲，正對著電腦屏幕皺眉?！澳闶橇殖幥?？”她抬頭，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稿子我看過了，寫得挺有意思，就是結尾有點飄?！绷殖幥锏男奶岬缴ぷ友郏笾陆钦f：“我可以改。”李編輯笑了，遞過來一張表格：“不用改了，下周三見報。填一下信息，稿費會寄到你留的地址。”

走出報社時，陽光已經很烈了。林硯秋沿著街邊的樹影走，腳步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路過書店時，她進去轉了轉，在文學類的書架前停住?！逗＿叺目ǚ蚩ā返姆饷媸撬{色的，跟她那張招生簡章上的海很像。她摸了摸兜里的錢，只有三塊五，是坐公交剩下的。

回到老街時，張嬸還在跟人吵架，這次是跟收廢品的。“這舊縫紉機最少值五十！你給三十？打發要飯的呢？”她的聲音穿透了半條街。林硯秋往家走，看見父親的出租車停在巷口，他正趴在方向盤上打盹，車窗開著條縫，露出他汗濕的脖頸。她走過去，輕輕敲了敲玻璃。林建軍驚醒，看見是她，揉了揉眼睛：“怎么才回來？超市王經理剛才來電話，說明天讓你去試工。”

林硯秋的心沉了沉。她忘了這茬——父親上周托了遠房表哥，才給她找的這個活兒?！鞍郑摇彼胝f自己不想去，可看見父親眼角的紅血絲，話又咽了回去。他昨天跑長途到凌晨，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染過?！拔抑懒??！彼拖骂^，帆布鞋的補丁硌著腳跟，有點疼，卻比心里那點委屈更實在。

晚飯時，奶奶突然說：“周伯下午來過，送了支鋼筆，說是給你練字用的。”林硯秋抬頭，看見桌角放著個牛皮紙包。拆開一看，正是早上見過的那支銀灰色鋼筆，筆帽上的藍寶石在燈光下閃著光?！八f不是撿的，是他兒子寄來的，他用不慣這種新式的?！蹦棠萄a充道，給她夾了一筷子豆角，“周伯還說，你要是真喜歡寫東西，就別輕易放下。”

林硯秋握著鋼筆，筆身冰涼，卻像有股暖流順著指尖往心里鉆。她突然想起周伯攤子上那些待修的鋼筆，筆尖磨得發亮，像是藏著好多沒說出口的話。

夜里，她趴在桌上，用新鋼筆在筆記本上寫：“80元，夠買四分之一的船票了?！贝巴獾脑鹿饴湓诩埳?，把字跡照得清清白白。隔壁的縫紉機聲停了，張嬸大概是把縫紉機賣了，老街第一次這么安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像在為遠航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