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夏末總在下雨，灰藍色的云團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老城區的瓦頂上。林硯秋坐在吱呀作響的木桌前，臺燈的光暈剛好罩住攤開的筆記本，筆尖劃過紙頁時，能聽見窗外雨打梧桐葉的沙沙聲，還有隔壁裁縫鋪傳來的踩縫紉機的嗒嗒聲，像在給這場雨打節拍。

筆記本上寫滿了字，密密麻麻的，最后一行停在“如果能去看看海……”。她筆尖頓了頓，抬頭望向窗臺——那里有塊沒糊好的縫隙，雨水正順著墻皮滲進來，在米黃色的墻紙上洇出深色的痕跡，像幅不斷暈開的水墨畫。

“硯秋，把陽臺的衣服收進來！”奶奶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帶著老花鏡的鏡片反光，她正坐在藤椅上摘豆角，竹籃里的豆角堆得像座小綠山。

林硯秋應了一聲，合上筆記本塞進桌肚最深處，那里還壓著一張揉皺的招生簡章——是省城海洋大學的，封面印著蔚藍色的海岸線，浪花拍打著礁石，看得她心頭發癢。

她踮腳去夠晾衣繩上的白襯衫，袖口剛碰到指尖，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探頭往下看，是住在對門的張嬸，正叉著腰跟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吵架，手里還揮著一張紙：“你們這是騙人！說好的拆遷補償，怎么說變就變？我兒子下個月就要結婚，這房子拆了我們住哪兒去？”

男人大概是拆遷辦的，皺著眉往后退了半步：“張大姐，政策調整是統一規定，不是針對你一家……”

“規定？我看你們是欺負人！”張嬸的聲音拔高，驚動了半條街的人，各家各戶的窗戶陸續推開，探出一個個腦袋。

林硯秋縮回手，襯衫的一角還滴著水，打在她的帆布鞋上。她知道，這條住了十幾年的老街要沒了。奶奶上周去居委會開證明時，回來就紅著眼圈，說估摸著年底就得搬，補償款只夠在郊區買個小房子。

“發什么愣呢？”奶奶端著空竹籃走過來，往樓下瞥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別管人家的事，快把衣服疊好。對了，下午郵局的人來送了封信，好像是給你的，在茶幾上。”

林硯秋心里咯噔一下。她最近沒給任何人寫信，除了……她快步走到客廳，茶幾上果然放著個牛皮紙信封，右下角印著“省作協青少年創作班”的字樣。

指尖觸到信封的瞬間，她的心跳突然變快。上個月她偷偷把自己寫的散文寄給了這個創作班，本沒抱什么希望，畢竟那是全省最好的文學培訓機構，聽說光報名費就要上千塊。

拆信的時候，她的手有點抖。信紙是印著淡紫色花紋的稿紙，開頭寫著“恭喜你，林硯秋同學……”，她的目光飛快掃過去，直到看到“需在九月一日前繳納學費1200元”時，像被潑了盆冷水，從頭涼到腳。

1200塊。奶奶每個月的退休金才800，還要買藥。她攥著信紙，指節泛白，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陽光從云縫里鉆出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是什么好東西？”奶奶端著水杯過來，笑瞇瞇地問，“看你臉都紅了。”

“沒什么，”林硯秋把信紙揉成一團塞進褲兜，扯出個笑，“是雜志社的退稿信，說我寫得不好。”

奶奶沒懷疑，拍了拍她的肩：“沒事，咱們硯秋還小，慢慢寫。寫不好也沒關系，反正你爸托人給你找的超市收銀員工作，下個月就能上班了，一個月也能掙一千多呢。”

超市收銀員。林硯秋低下頭，看著自己磨出薄繭的手指。這雙手本該握著筆的，現在卻要去掃碼、收錢，日復一日地數著別人的零錢。她想起創作班信里的最后一句：“期待在海邊的創作基地與你相見。”

海邊。她還從沒見過海。

傍晚的時候，父親林建軍回來了。他是開出租車的，褲腿上沾著泥，身上帶著股汽油味。他把一沓皺巴巴的錢放在桌上，疲憊地揉著腰：“今天跑了趟長途，掙了兩百。拆遷辦的人又來催了，說這個月必須簽協議，不然補償款還要降。”

奶奶沒說話，默默把錢一張張捋平。林硯秋坐在角落里，褲兜里的紙團硌得她大腿生疼。她突然站起來，往門口走：“我出去一趟。”

“去哪兒？”父親抬頭看她。

“找同學問作業。”她丟下這句話，幾乎是跑著出了門。

老街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張嬸家門口還圍著幾個人，議論著拆遷的事。林硯秋沒停，一直走到街尾的郵筒前。那是個墨綠色的舊郵筒，掉了塊漆，露出里面的鐵銹。

她從褲兜里掏出那個紙團，小心翼翼地展開，撫平褶皺。然后從書包里拿出筆，在信紙背面寫了一行字：“對不起，我去不了了。”寫完又覺得不妥，劃掉，改成“謝謝你們，我暫時不需要了。”

猶豫了很久，她還是把信紙塞回信封，投進了郵筒。金屬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傍晚格外清晰，像什么東西碎了。

往回走的時候，她看見父親的出租車停在巷口，他正蹲在車邊，借著路燈的光檢查輪胎，背影佝僂著，像棵被風雨壓彎的老樹。林硯秋站在原地，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總把她架在肩膀上，說要帶她去看海。

那時候的海，還只是地圖上一片模糊的藍。

她深吸一口氣，快步走過去：“爸，我幫你拿工具。”

林建軍抬頭，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不用，你快去做飯吧，你奶奶說想吃你下的面條。”

夕陽的金輝落在父親的白發上，閃得她眼睛發酸。她嗯了一聲，轉身往家走，腳步比來時沉了很多。

晚飯時，誰都沒提拆遷的事，也沒提那封退稿信。奶奶一個勁給她夾菜，說多吃點有力氣。林硯秋扒著飯，味同嚼蠟，心里卻有個聲音越來越清晰——她不能就這么算了。

深夜，她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偶爾掠過的車聲。黑暗中，她悄悄摸出桌肚里的筆記本，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在“如果能去看看海……”后面，又添了一句：

“那就自己掙船票。”

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那雙眼睛亮得像藏著星星，在無邊的黑夜里，固執地閃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