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霧像一條灰白的綢帶,從山腰一直鋪到天邊。姜幼微跟著歲玄,沿著一條幾乎被野草吞沒的青石小徑,向跑路宗深處走去。
“師父,咱們不是去上課嗎?”
“先讓你見見真正的宗門底蘊。”歲玄的聲音混在山風里,顯得格外輕,“免得你以為跑路宗只會藏狗洞。”
拐過最后一道崖壁,霧忽地散開——
姜幼微瞳孔地震。
前方是一座倒懸的山。
字面意義上的倒懸:山體如鐘乳石般垂向深淵,底端尖細,頂端卻牢牢“粘”在更高的天穹之上,仿佛被人倒提著。山體表面布滿洞窟,每個洞窟里都亮著柔和燈火,遠遠望去,像一條倒掛的銀河。
“此山名‘萬卷’,”歲玄抬手遙指,“跑路宗第一代祖師以搬山之術,將整座藏書峰倒置于此,上下七十三層,藏典二百一十六萬冊——它們不與天爭高,而與淵爭深。書越多,越危險;知道得越多,越要學會逃。”
姜幼微張了張嘴,只發(fā)出一句土撥鼠尖叫:“——這也太豪橫了吧!”
……
進入山腹的方式同樣離譜:沒有飛索、沒有云梯,只有一根看似腐朽的枯藤,從地面垂向深淵。歲玄示意她抓住枯藤,輕輕一蕩——
風在耳邊炸開,失重感只持續(xù)了一瞬。下一秒,枯藤化作一條青碧色的靈紋,載著二人扶搖直上,瞬息便停在一處洞窟前。
洞窟門口立著一塊殘碑,上刻兩行蒼勁小字:
【書山有路先問心】
【學海無涯須會跑】
“萬卷峰第一條規(guī)矩,”歲玄道,“凡入書山者,先立‘生還之志’——讀多少卷,便要想好如何帶命離開。否則,學問吃人,比妖獸更快。”
姜幼微心頭一凜,鄭重點頭。
……
洞窟之內,別有乾坤。
書架并非木石,而是一條條天然的石脈,被靈火烘烤得溫潤如玉。卷軸、玉簡、銅板、獸皮、甚至一片銹鐵,都按“逃生”“偽裝”“陣法”“毒經(jīng)”“天文地理”“天道漏洞”等標簽漂浮在半空,像游魚般緩慢游弋。
歲玄抬手,招來一枚寸許長的玉簡,拋到她懷里:“今晚先讀《茍論·外篇三十七》,作者:跑路宗第三代祖師——一只活到三千歲的老王八。”
姜幼微神識探入,玉簡里立刻響起一個慢吞吞的聲音:
“……所謂生存之道,并非茍且,而是對大勢的精確預判。第一條,永遠別讓天道發(fā)現(xiàn)你在預判它;第二條,如果被發(fā)現(xiàn),請參照第一條……”
她“噗”地笑出聲,又趕緊捂住嘴。
歲玄繼續(xù)道:“萬卷峰每層都設有‘生死試閱’。你若讀得懂,書架會自行讓路;若讀不懂——”他指了指腳下,地面浮現(xiàn)一圈暗紅陣紋,“會被直接送至‘悔悟室’抄書三日,期間禁止吃飯、睡覺、以及呼吸超過一息六次。”
“……這最后一條也管?”
“呼吸太響會吵到隔壁閉關的師兄。”歲玄一臉理所當然。
……
二人一路向下。
每落一層,景象便更恢弘:第九層是立體的星圖,三千枚星石在黑暗里按真實天穹旋轉,標注著每一次“歸墟潮”的軌跡;第十七層存放著“守淵四宗”的功法孤本,卻被鐵鏈懸在半空,旁邊立著警告:閱后需以心血立誓,不可私練;第二十五層干脆是一片水下石窟,只有一粒避水珠照明,水中漂浮著歷代弟子手繪的“深淵逃生圖”,墨跡被水泡得發(fā)毛,卻無人敢去撈。
姜幼微越看越心驚:跑路宗的知識儲備,竟絲毫不輸那些號稱“萬年圣地”的龐然大物。只不過,他們把鋒芒藏在了深淵里。
……
最底層,也是最暗的一層。
這里沒有書架,只有一方石臺,臺上孤零零擺著一枚拳頭大的水晶球。球心封著一滴墨,像活物般緩緩流動。
歲玄示意她將手放上去。
指尖觸及的剎那——
轟!
無數(shù)畫面涌入識海:
大地崩裂,歸墟黑潮吞城;
守淵四宗高坐云端,以億萬生靈為祭;
天道之眼睜開,漠然俯瞰眾生;
而在潮水盡頭,有一道模糊身影,披狗皮,執(zhí)鐵鍬,獨自擋在深淵之前。
身影回頭,臉卻看不清——
姜幼微猛地睜眼,額頭冷汗淋漓。
歲玄的聲音低而穩(wěn):“那是歷代祖師推演出的‘最壞可能’,也是萬卷峰存在的意義。若真有那一天,我們要把火種帶走,哪怕只剩一人、一書、一只狗。”
少女沉默良久,攥緊拳:“師父,我要看完所有卷軸。”
“不怕被書吃了?”
“怕。”她抬頭,眼神亮得嚇人,“但更怕世上還有我不知道的活路。”
歲玄愣了愣,忽地大笑,笑聲驚得洞窟群星亂顫。
“好,那便從明天開始——你每日亥時入山,寅時必須離開。記住,萬卷峰的關門時間,從不等人;遲一步,便陪老王八抄書三百年。”
……
回程路上,枯藤輕晃,深淵霧氣在腳下翻涌。
姜幼微回頭,倒懸的萬卷峰燈火次第亮起,像一條從天上垂下的銀河,無聲奔流。
她忽然懂了:
真正的浩瀚,不在九天之上,而在深淵之底;
真正的生存之道,不是閉眼狂奔,而是睜大眼睛,把每一本書、每一粒塵埃,都變成下一次起跑的踏板。
山風獵獵,吹起少女粗布衣角。
她在心里默念——
“書山萬仞,我借一階;
學海無涯,我先造船。”
一步踏出,腳下青石生苔,卻仿佛有整片滄海在為她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