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卷峰，深夜，亥時。

最后一粒星石在穹頂緩緩熄滅，整座倒懸書山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姜幼微盤坐在第二十七層的水幕石窟里，膝蓋上攤著一卷濕漉漉的《歸滄海·潮候注》。石窟頂端，避水珠的光暈像一枚薄冷的月，映得她眼底一片青白。

她已經連續十三天寅時才離開。

每一次，萬卷峰都會在關門前的最后一瞬把她“踢”出去——像丟一只偷吃的野貓。可今晚，她第一次拖延到了卯時初刻。石門合攏的剎那，水幕落下，卷軸從她指縫間滑落，墨跡瞬間暈開，像一條漆黑的河，把她的心也一并淹沒。

卷軸最后一頁寫著：

“……若天道殘缺不可補，則以眾生為薪，萬靈為炬，燃三千年，可再塑一界。”

再塑一界。

多么宏大的詞。

可代價是——把現在的所有人，當作柴火。

姜幼微把額頭抵在冰冷的石壁上，喉嚨里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哽咽。那聲音在空蕩石窟里碎成無數細小的回音，像無數細小的手指，一齊戳進她耳膜：

“你救得了誰？”

“你誰都救不了。”

她想起水晶球里那一幕：

披狗皮的身影獨自站在深淵前，回頭的剎那，臉卻是一片空白——原來那不是別人，是她自己。

只是那時的她，已經沒有臉了。

……

石門之外，歲玄提著一盞舊燈籠，燈罩上繪著歪歪扭扭的小狗。

看見少女失魂落魄地走出來，他沒有問“讀完了嗎”，也沒有說“早課要遲到了”，只是遞過去一只溫熱的紙包。

打開，是兩只桂花糯米團。

“廚房剩的，再不吃就硬了。”歲玄語氣隨意，像隨手給弟子一塊糖。

姜幼微咬了一口，甜得發苦。

“師父，”她聲音啞得不像自己的，“書里說，歸墟潮提前的可能性……是九成七。”

“嗯。”

“守淵四宗準備用半個天下的生靈去填深淵。”

“嗯。”

“天道本身……也想燒了我們。”

“嗯。”

姜幼微抬頭，眼睛里全是血絲：“那我們還讀什么書？學什么茍？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

歲玄沒回答，只是抬手，把燈籠往她面前送了送。

燈火搖曳，照見燈罩內壁密密麻麻的小字——

那是歷代跑路宗弟子用針尖刻下的名字：

“李三狗——活下來了，記得給村口的阿杏帶話。”

“王二麻——沒跑掉，但把書送出去了。”

“趙小六——跑掉了，又回頭救了七個人。”

……

名字層層疊疊，像一片片細小的鱗，把整只燈籠裹成了微光的龍。

“他們都在書里。”歲玄開口，聲音低卻穩，“他們失敗過，也成功過；有人死了，有人活著。可只要名字還在，就證明——那條路，曾經被人走過。”

姜幼微怔住。

她伸手，指尖撫過那些凹凸的字跡，像撫過無數細小的脈搏。

忽然，她在最底下看到一行新刻的小字，墨跡還濕——

“姜幼微——正在找路。”

她猛地抬頭。

歲玄笑得像個老狐貍：“刻的時候手抖，字有點丑，將就認。”

眼淚一下就涌出來，止也止不住。

姜幼微把臉埋進師父的燈籠旁，哭得無聲，卻很兇。

歲玄沒勸，也沒拍肩，只是靜靜提著燈。

燈火被她的淚暈開，像一圈又一圈溫柔的漣漪。

……

不知哭了多久，姜幼微終于抬起頭，用袖子胡亂擦臉。

“師父，我想把萬卷峰二十七層以下全部讀完。”

“讀不完。”歲玄實話實說，“下面十八層，每一卷都是一座迷宮，耗盡心神，走火入魔是常態。”

“那我就讀一點是一點。”

“為什么？”

姜幼微深吸一口氣，聲音還帶著鼻音，卻亮得驚人——

“因為我不想讓未來的我，也對著一盞燈哭。”

“我想讓她提著燈，去告訴別人：那條路，我走過，你們也能走過去。”

歲玄看了她很久，忽然大笑，笑聲卷著夜風，把燈籠吹得獵獵作響。

“好。那從明晚開始，亥時之前，為師親自送你進萬卷峰。”

“再往后十八層，你若撐不住，就刻下自己的名字；撐得住，就刻別人的。”

“總有一天，咱們把整座深淵，都刻滿名字。”

……

回小院的路上，東方已泛起蟹殼青。

姜幼微手里提著那盞小狗燈籠，燈罩里的火光被晨風吹得東倒西歪，卻始終不滅。

她低頭看路，又抬頭看天，眼眶還紅，嘴角卻悄悄翹起來。

浩劫在前，天地如爐。

可只要那一點光還在，她就還想再讀一卷書，再跑一段路，再救一個人。

哪怕最后仍舊是螳臂當車，她也要做那只最努力的螳螂。

——畢竟，她已經在燈籠里，找到了無數只陪她一起擋車的螳螂。

燈火盡頭，少女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剛剛起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