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練功鐘聲已歇，宗門燈火一盞盞熄滅。

后山靜得只剩風聲，姜幼微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屁股上的擦傷火辣辣，更火辣的是腦子里反復回旋的一幕：鐵骨師兄在月光下一拳一腳地練基礎拳，汗珠落地像碎銀子。

她翻身坐起，抱著藥匣子，躡手躡腳出了小院。

……

演武場邊，點著一支孤零零的小火把。

火光里，鐵骨師兄果然還在。他沒練拳，而是坐在石階上，拿一塊磨石，一下一下地刮自己小腿上的舊疤。那疤顏色發紫，是糯米坑陷阱里留下的瘀毒，表面已經破潰。

“師兄。”姜幼微小聲喊。

鐵骨回頭，立刻把褲腿放下，笑得憨厚：“吵到你啦？我就再練一會兒。”

姜幼微蹲過去，把藥匣子往他懷里一塞：“輪到我練手——白天三計里，你替我擋了一刀，現在該我替你把毒拔了。”

鐵骨想推辭，卻見她動作麻利：先用鹽水清創，再抹淡綠色的草膏。那草膏帶著薄荷味，涼絲絲的，像把火鉗從傷口里一點點拔出去。

“嘶——”鐵骨沒忍住。

姜幼微手一頓，輕輕吹了口氣：“疼就哼，別憋著。這里沒外人。”

鐵骨垂眼，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若喊疼，大家會擔心。我是大師兄，得扛著。”

姜幼微把紗布纏好，抬眸看他：“大師兄也是人。宗門讓我們把狗皮脫了，可沒讓我們把臉皮也脫下來。”

鐵骨愣住，半晌，咧嘴一笑：“小師妹說話，總是一針見血。”

……

兩人正說話，旁邊草叢窸窣。

千面師姐探頭出來，手里提著一只小燈籠，燈籠紙上畫著一只歪嘴狗頭。她身后，還跟著林不怒、蘇聽雨等七八個同門，人人端著碗熱湯。

“就知道你們在這兒。”千面把燈籠掛在木樁上，暖黃的光籠住一圈人，“廚房今日多熬了赤豆湯，補血。”

湯碗遞到鐵骨手里，又遞到姜幼微手里。

赤豆湯里浮著幾顆桂圓，甜香撲鼻。林不怒用胳膊肘撞撞鐵骨：“白天你沖最前，糯米漿滑倒時，其實我拉了你一把，結果還是讓你挨刀——對不住。”

鐵骨搖頭：“那一刀本就是我該挨的。若不是你拉我，我整張臉都得糊進毒釘里。”

蘇聽雨是醫修，蹲下來替鐵骨把脈，輕聲補一句：“瘀毒不深，再換一次藥就好。師兄今晚別練拳了，讓肌肉松一松。”

鐵骨撓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行，聽你們的。”

姜幼微捧著熱湯，忽然發現湯面上漂著細碎的桂花——這是她白天隨口說過的“想家味道”。她抬眼，看見蘇聽雨沖她眨眨眼，小聲道：“后山桂花開了，我偷偷摘的，別告訴師父。”

一圈人圍坐在小火把下，湯碗蒸出的熱氣在燈光里緩緩上升。沒人再提“狗陣”，也沒人再提云家。此刻他們只是十幾具疲憊的身體，互相靠著取暖。

不知誰先開的頭，說起了入宗那天的糗事——

鐵骨第一次穿狗皮，尾巴沒綁緊，跑一步掉一步，被小花啄著尾巴追了半個山；

千面第一次易容成白胡子老頭，結果聲音忘了壓，一開口全場笑崩；

林不怒練鐵頭功，撞斷過三棵樹，其中一棵是師父最愛的醉仙桃樹，被罰掃獸園一個月；

輪到姜幼微，她聳聳肩：“我白天才入宗，晚上就被拉去演狗，還沒機會出糗。”

眾人齊聲：“快了快了！”

笑聲在夜色里蕩開，像把石子投進深井，回聲一圈又一圈。

……

湯喝見底，火把頭也快燃盡。

歲玄不知何時出現在場外，沒出聲，只遠遠看著。燈籠的光把弟子們的影子投在石壁上，重疊、分開，又重疊，像一幅會呼吸的畫。

他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長，像一條悄悄守夜的狗。

場內，鐵骨把空碗倒扣在石階上，突然說：“以后誰再逞強，誰就負責洗碗一個月。”

“同意！”眾人起哄。

姜幼微舉起手：“再加一條——誰夜里偷偷加練，就給全宗門煮宵夜。”

“成交！”

十幾只手疊在一起，熱乎的掌心貼著掌心。

沒有豪言壯語，只有一句輕輕的約定：

——“咱們都要好好活著，一起狗到天下太平。”

火光熄滅，最后一縷煙升上夜空。

燈籠里的蠟燭燃盡，卻有一盞更亮的燈，在每個人心里悄悄點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