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內殿，藥氣混著沉水香，凝滯如死水。

燭火在紫檀拔步床的雕花間隙里投下晃動的影，落在朱雄英青白的小臉上，那微弱起伏的胸膛，幾乎被錦被的厚重紋樣淹沒。

馬皇后枯坐床沿，背脊挺得筆直，一只手緊緊攥著孫兒露在被子外冰涼的小手，另一只手緩慢地撥動著腕間一串楠木佛珠。

腳步聲輕響，朱標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了進來，帶進一絲殿外微涼的夜風。

他走到床邊，看了一眼兒子，那毫無血色的臉孔讓他心口像被重錘狠狠鑿了一下，接著轉向馬皇后，當目光落在母親布滿血絲的眼和強撐的脊背上，痛楚清晰可見：

“母后，您去歇息片刻吧。這里有兒子守著。您這樣熬著，身子如何受得住？”

馬皇后抬起頭，看了朱標一眼，目光疲憊卻異常清醒：

“標兒，娘不累，娘就在這里，看著英兒，我若離開，他若……若有個閃失，我如何向你父皇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我守著他，心里……踏實些。”

馬皇后的目光在朱標臉上仔細逡巡，眉頭深深皺起：

“倒是你，臉色怎地如此難看？比前日更甚，眼窩都陷下去了，可是朝中事務……太過繁巨？英兒病著，你父皇又不在，千斤重擔都壓在你一人肩上。可你也要顧惜自己！你是太子，是國本！若你也熬垮了，這江山社稷，如何是好？”

朱標心中一酸，強壓下翻涌的疲憊和憂懼，勉強擠出一點笑意：

“母后放心，兒子省得輕重，只是……只是憂心英兒，又掛念父皇，一時難眠，并無大礙。”

他頓了頓，看著母親憔悴卻執(zhí)拗的臉，終究沒有繼續(xù)勸她去休息，只是溫聲道：

“那母后也莫要顧著英兒，忘了自己，兒讓御膳房溫著燕窩羹，您用一點可好？”

馬皇后不置可否，目光又落回朱雄英臉上，沉默片刻，才低低問道：

“你父皇……可有消息傳回？”

朱標的心猛地一沉，緩緩搖頭：

“回母后，尚無確切消息，父皇……父皇帶著劉先生，已去武當山十日有余了。路途遙遠，山路崎嶇，只知父皇已到那武當山下，但……”

他聲音艱澀：

“但那位陳先生是否在山中，是否愿意隨父皇回京……兒子，一概不知。”

“十日了……”馬皇后喃喃重復，眼底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憂慮和急切，“十日了！英兒他……他還能等多久？太醫(yī)都說藥石難救……”

她猛地頓住，似乎意識到這句話太過不詳，硬生生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握著佛珠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

馬皇后深吸一口氣，目光重新投向朱標，帶著一絲微弱的探詢：

“標兒，你父皇臨走前，說那武當山上的奇人……真有那般鬼神莫測之能？真能……真能救回英兒的命？劉先生，他……他當真親眼見過那開顱……之術？人開了顱，當真還能活？”

朱標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回答！

最終，他只能艱難地避開母親殷切的目光，垂下眼瞼：

“母后……劉先生學究天人，他既敢在父皇面前力薦此人，想來……想來必有其過人之處。父皇……父皇亦深信不疑，方肯親往……兒子……兒子亦盼望……有奇跡發(fā)生。”

話雖如此，他語氣里卻充滿了不確定和迷茫。

馬皇后看著兒子躲閃的眼神和蒼白的面容，心中已然明了。

她不再追問，只是更用力地攥緊了手中的佛珠，將目光死死釘在孫兒臉上，仿佛這樣就能將他留住。

殿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燭火燃燒的輕微噼啪聲。

良久，馬皇后忽然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竟只剩下一種近乎空茫的虔誠和孤注一擲的祈愿。

她不再看朱標，只是對著床榻上的孫兒，又像是向著冥冥中不可知的存在，用一種卻異常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

“若……若那奇人真能救回我的英兒……若他真有起死回生、逆天改命的神通……我馬秀英……愿折壽十年，不，二十年！愿一輩子吃齋念佛，為他塑金身，立長生牌位！只要我的英兒能好起來……”

朱標站在母親身后，看著母親瞬間仿佛又蒼老了幾歲的背影，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將他徹底淹沒。

“母后，”朱標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兒子……再去問問太醫(yī)，可還有……可還有……”

話未說完，便被馬皇后抬手止住：

“不必了。該問的，都問了千百遍，該試的方子，也都試盡了，太醫(yī)們也盡力了……現(xiàn)在只能……聽天由命。”

“天命……”朱標喃喃重復，眼底一片猩紅，絕望和憤怒交織著翻涌上來，猛地抬頭，望向內殿門口垂著厚厚錦簾的方向，“父皇！您究竟……何時能回？”

“呃……咳……咳咳咳！”

突然，一陣微弱卻異常急促的嗆咳聲驟然撕裂了死寂。

朱雄英小小的身體猛地弓起，如同離水的魚，劇烈地抽搐掙扎起來。

蠟黃小臉瞬間涌上一片駭人的潮紅，隨即又褪成死灰。

“英兒！”馬皇后失聲驚呼，撲上前去，想要扶住孫兒，卻又怕碰疼了他。

朱標一步搶到床前，聲音劈了叉：

“來人，快來人，太醫(yī)，太醫(yī)何在？！”

殿外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幾個身著青色官袍的太醫(yī)沖了進來，他們面色煞白，腳步踉蹌，撲到床前，為首的老太醫(yī)伸出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搭上朱雄英的寸關尺。

那脈象，微弱、散亂、若有若無，如同狂風中的殘燭，隨時要熄滅。

老太醫(yī)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額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

另外幾個太醫(yī)輪番上前，手指剛一觸及那細弱的手腕，便如同被火燙到般縮回，臉上血色褪盡，眼中只剩下絕望。

“如何？如何？！”朱標目光掃過太醫(yī)們慘無人色的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