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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怪物

長達一個月的醫(yī)院生活,充斥著消毒水的刺鼻和病痛的模糊記憶。

秦夜終于被醫(yī)生點頭放行,出院了。

陽光白得晃眼,空氣里有種不真實的干凈味道。

父親秦勇來接他,臉色復雜,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像是要確認他真實存在,又帶著某種沉重的負擔。

葉琴,他的母親,那個名字如今已等同于法庭文件和冰冷的“剝奪撫養(yǎng)權”印章。

秦勇悶聲說:“走,回家。”

所謂的“家”,是秦勇那棟藏在城市舊影里的老筒子樓。

水泥墻面剝落著舊時代的痕跡,樓道狹窄、幽深,彌漫著灰塵和濕木頭混合的陳腐氣味。

光線吝嗇地從高處的氣窗投下幾縷,勉強照亮飛舞的塵埃。

爬樓是個折磨。

秦夜的腿腳因久臥而酸軟無力,每一步踏上臺階都傳來沉悶的回響,像敲在空腔里。

一層、兩層……

秦勇喘著粗氣走在前面,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被放大、扭曲,如同某種笨重野獸的攀爬。

秦夜緊緊跟在后面,喉嚨發(fā)干,抬頭望去,盤旋向上的樓梯如同一個無底的深淵巨口,將他緩緩吞咽下去。

抵達六樓時,秦勇停在貼滿小廣告的銹蝕鐵門前,摸索著鑰匙。

樓道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鑰匙在褲兜里發(fā)出金屬碰撞的單調輕響,一下一下,敲擊著秦夜緊繃的神經(jīng)。

死寂。

粘稠的死寂。

仿佛連空氣都凝滯了。

秦夜靠在冰涼的墻壁上,墻上滑膩的觸感讓他猛地縮回手。

頭頂昏黃的電燈發(fā)出輕微的電流嗡鳴,忽明,忽暗……

就在這一刻——

“咔噠。”

門鎖竟是從里面被擰開了!

沉重的防盜門緩緩向內(nèi)移動,發(fā)出令人牙酸的、仿佛銹死的骨骼在摩擦的“嘎吱——”聲。

門軸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

秦夜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擠出一個預備好的、帶著點怯懦和討好的禮貌微笑,目光投向門后那個即將成為他新“家人”的王慧慧。

然而,當門縫開到一個巴掌寬時,秦夜全身的血液瞬間凍僵。

門后的陰影里,站著的……不是人!

那是一個無法名狀的恐怖之物!

王慧慧的臉皮扭曲、拉伸,五官的位置完全錯亂。

皮膚是死尸般的蠟黃青色,布滿凸起的紫黑色血管,如同盤踞的活蛇。

最駭人的是那舌頭!

一條濕漉、污濁、長到不可思議的暗紫色舌頭,像腐敗的肉條,從那張勉強稱得上嘴的裂縫里猛力地、痙攣般地彈射出來!

那舌頭尖端腫脹、滴淌著濃稠、渾濁的涎液。

口水并非滴落,而是像膠質般沉重地“嗒…嗒…嗒…”往下墜。

每一滴渾濁液體都精準地懸停在秦夜的眼球前,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翻騰的細小氣泡和無法辨認的雜質。

那液體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是下水道淤泥混合著腐肉傷口潰爛的氣息,極其霸道地塞滿他的鼻腔,直沖腦髓。

就在一滴最大的涎液,如同來自深淵的詛咒之水,眼看就要滴落進秦夜的眼瞼時——

“啪嚓——!!!”

秦夜全身的肌肉因極致的恐懼而不受控制地痙攣收縮,他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正面狠捶在胸口,整個人猛地向后彈飛!

后腦勺和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墻上,發(fā)出悶響。

他狼狽地摔倒在地,冰冷的絕望如同冰水瞬間淹沒頭頂。

“咋了兒子?!!”

秦勇驚慌失措的喊聲像隔著一層濃霧傳來。

他根本沒看門內(nèi),第一時間丟下鑰匙撲向地上蜷縮顫抖的秦夜,布滿老繭的手慌亂地拍打著兒子的臉和肩膀,聲音因恐懼和疑慮而發(fā)顫:

“摔著沒?!是不是有什么后遺癥?!我就知道!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怎么可能好利索?我就說!醫(yī)生都是吃干飯的嗎!你看見啥了?啊?是不是頭暈?看見星星了?”

秦勇急切的詢問和粗暴的拍打,像無數(shù)鋼針扎著秦夜的神經(jīng)。

秦夜緊閉著眼,牙齒格格打顫,肺里火辣辣地疼。

他用力地、費勁地眨了眨眼,仿佛要將那噩夢般的景象擠出視線。

濃重的腥腐味似乎淡了一點點?

是消散了,還是自己已經(jīng)被熏麻木了?

他屏住呼吸,鼓起畢生的勇氣,再次睜開一條縫隙,顫抖著望向門口。

門已經(jīng)完全敞開。

王慧慧站在那里,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女,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心,正探出半個身子關切地問:“老秦,孩子這是怎么了?沒事吧?快進來歇歇!”

那長長的、滴涎的紫色舌頭消失了。

那張蠟黃布滿血絲的臉也變成了正常人的膚色。

一切似乎……都“正常”了。

但那剛剛經(jīng)歷的極致恐懼,那舌頭的觸感幾乎碰到眼球的驚悸,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臭味,以及此刻父親眼中那鐵一般“認定你腦子壞了”的焦急神情——這一切都無比真實,真實到讓他全身的骨髓都在發(fā)冷。

真的是……我的精神出問題了嗎?

新聞標題帶著獵犬般的精準,撕咬開公眾的獵奇心扉:

【高三學子不堪學業(yè)重壓,凌晨跳樓輕生!萬幸搶救及時,暫無生命危險】。

畫面閃過他破舊窗口的照片,那里瞬間被塑造成一座名為“學習壓力”的祭壇。

他墜落的那塊地面,在新聞里變成一個無聲的、血色的警示句號。

秦夜,就這樣被粗暴地釘進了“不堪高考重負”的標本框里。

一個集體焦慮和獵奇凝視下,被制造出來的祭品符號。

更荒謬的是,他成了這龐大獻祭儀式中,極其稀有的、活下來的那一個——一種帶著病態(tài)的、令人窒息的“幸運”。

這“幸運”像一團黏膩滾燙的柏油,糊住了他真實的傷口,堵住了他可能發(fā)聲的喉嚨。

回去?

秦勇那雙被愧疚、憤怒和某種未散的酒氣燒紅的眼睛,此刻寫滿了驚弓之鳥般的恐懼。

他像一座突然矮下去的山,死死守在病床前,眼神黏著在秦夜纏滿繃帶的軀體上,仿佛下一秒他就要被無形的力量再次拖向深淵。

“兒子!咱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安全!”

這聲音帶著嘶啞的哭腔,是保護,更是無能的封印。

他甚至不敢讓“學校”這個詞出現(xiàn)在病房的空氣里,仿佛那是個會引爆秦夜的禁忌咒語。

而窗外那個更廣闊的世界,早已豎起了冰冷的銅墻鐵壁。

那些新聞鏡頭、短評分析、專家解讀、路人嘆息……共同構筑了一道無形的鐵幕。

這道鐵幕不關心他母親葉琴扭曲的掌控欲和歇斯底里,不關心父親秦勇粗糙的憤怒和無能,更不關心那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

社會只需要一個簡單明了的、具有普世警示意義的故事:高考殺人。

秦夜的名字、他破碎的骨頭、他無法言說的窒息經(jīng)歷,都只是這個劇本里一個高度符號化的道具。

回去?回到任何可能面對質疑和窺視的地方?

不。

社會早已用憐憫和警示的眼光,宣告了他的精神殘障。

他是活體警示牌,被永遠地、無聲地釘在了“精神病弱/壓力受害者”的恥辱柱上,和那張病床一樣,成為一處無法移動的悲劇展品。

天氣沒有絲毫憐憫的意思。

日頭依舊白亮、毒辣,曬得外面的一切都泛著刺眼的、失真的白光。

蟬鳴的喧囂穿透緊閉的窗戶玻璃,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變成無數(shù)根熾熱的鋼針,持續(xù)不斷地扎刺著緊繃的神經(jīng)。

它們高亢、單調、永不疲倦,仿佛在冷酷地宣告:痛苦、掙扎、墜落的劇變,在宇宙沉默而恒常的運轉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時間,被這無邊的、黏稠的燥熱徹底熬煮、凝固了。

沒有風,也沒有一絲涼意降臨的征兆。

酷暑像一層厚重的、滾燙的裹尸布,緊緊裹纏著醫(yī)院、病床,以及病床上那個無法動彈也無法辯駁的生命。

病房里,中央空調的低沉嗡鳴像是在徒勞地與外面的熱浪對抗。

但空氣渾濁依舊,消毒水的刺鼻、秦勇身上殘留的濃烈煙臭味、藥物苦澀的氣息、繃帶下隱約透出的血腥氣,還有從秦勇口鼻噴出的帶著酒氣和絕望情緒的悶熱氣流……

所有這些味道在濕熱的空氣中發(fā)酵、混合、沉淀,形成一層令人作嘔的、油膩的膜,死死糊住了口鼻,比窗外單純的熱浪更令人窒息百倍。

秦夜的目光越過父親顫抖的肩頭,無意識地落在那面空無一物的白墻上。

沒有剝落的漆皮,只有一片光滑的、慘白的、無邊無際的空洞。

他曾經(jīng)透過病房門的縫隙,看到外面護士站旁,鄰床家屬帶來慰問的一包廉價糖果,透明塑料袋在空調冷氣下蒙著一層水汽,里面鮮艷的糖紙顏色被暈染得模糊不清,像一幅被潑了水的蹩腳油畫。

酷熱。

永恒不變的酷熱。

是世界的灼燙,也是體內(nèi)血脈凝滯的冰寒。

是外部喧囂的針扎,也是內(nèi)部死寂的空洞。

他被徹底遺棄在這粘稠而凝固的夏日永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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