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完全亮透,窗外是鉛灰色的、死氣沉沉的黎明。
秦勇那輛破舊貨車的引擎聲刺耳地撕裂了清晨的寂靜,像是某種巨大機械怪物垂死的嘶吼,漸行漸遠,最后被更深沉的死寂吞沒。
空氣里殘留著廉價燃油和冰冷露水的混合氣味。
秦夜蜷縮在薄薄的被子里,即使那低劣的布料也無法阻擋寒意入侵。
那不是氣溫的冷,而是來自骨頭縫里的、黏膩濕冷的驚懼。
他聽到外面細微的動靜——那是王慧慧阿姨的腳步聲。
那聲音太輕了,輕得不像是穿著鞋走在水泥地上,反而像巨大的肉掌,小心翼翼地、一下下地拍打著地面。
粘稠、無聲的濕意似乎能隔著門縫滲進來,仿佛門外走過的是浸泡在腐沼里的東西。
片刻,廚房傳來輕微的碰撞聲。
接著,有什么薄而脆的物體被輕輕壓下,發出幾不可聞的“嗒”的一聲。
是錢。
王慧慧沒開他的門,門板另一側,她的聲音響起了:
“小秦啊…”
那聲音努力維持著正常,卻像蒙了一層濕透的毛氈,沉悶、帶著奇異的回響,仿佛不是從喉嚨,而是從某個深邃污濁的腔體里擠出來的,“…阿姨留了錢…中飯和晚飯…你自己解決哈…”
聲音飄忽遠去。
秦夜的心臟在肋骨下狂跳,像一只被活生生釘在案板上的鳥,每一次掙扎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他幾乎能想象到,她貼在門板上的那張臉——或許此刻正流淌著某種滑膩粘液,或許眼眶裂開,有非人的東西在其中滾動窺探。
“咔噠——”
他幾乎是撞開家門的。
鑰匙冰涼的觸感嵌入掌心,反而帶來一絲微弱的鎮定,仿佛那是僅存的現實錨點。
外面,天光慘白。
每一步踏在熟悉的巷道上,都像是踩在危險的邊緣。
視野的余光里,那些影子無處不在。
窗后模糊的人形輪廓,姿態僵硬扭曲;
巷口樹蔭下站著的“鄰居”,面孔隱在暗處,身體的輪廓卻帶著昆蟲般的不自然棱角。
他們并未“做”什么,只是存在。
但當他們空洞的“視線”不經意掃過時,秦夜感覺像被無形冰冷的蛛絲瞬間纏住了脖子,喉嚨驟然收緊,肺里的空氣被瞬間抽干,只剩下冰涼的窒息感。
整個世界都傾斜了,色彩在褪去,只留下灰白中夾雜著詭異的蠕動的斑駁色彩。
他們…好像在融化?
輪廓的邊緣模糊不清,像受熱的蠟像。
這異象只一閃而過,卻讓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
太真實了!
比昨天更真實!
那不再是視覺誤差,而是某種東西正在試圖撕破表象的偽裝!
熟悉的醫院墻壁,此刻卻像巨大的、剝落的繭殼,泛著病態的蒼白光暈。
精神科的指示牌閃爍著幽綠的光,空氣中消毒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霉菌過度繁殖的甜膩腥氣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診室里很亮,慘白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電流聲刺激著神經。
醫生的臉在強光下顯得模糊不清,皮膚像是套了一層劣質的乳膠面具。
“你的意思是,”
醫生的聲音隔著口罩傳來,失真,帶著金屬般的刮擦感,他手中的鋼筆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在記錄本上戳刺著,留下一個個深陷的小孔,“…你看到的人…有的…會變成怪物?”
怪物兩個字,他咬得很輕,很含糊,仿佛在吐出什么不可名狀的穢物。
“但是一眨眼…又會變成正常人?”
秦夜僵硬地點頭,舌頭發木,喉嚨像塞滿了冰冷的砂礫,每一粒都摩擦著絕望。
他不敢直視醫生的眼睛,生怕在那雙眼睛里看到復數的瞳孔或爬行的蛆蟲。
診室角落的陰影似乎在加深,緩慢蠕動著。
“嘖…”
醫生發出一聲不耐煩又似乎帶著某種隱秘興奮的氣音,像毒蛇吐信,“最近有沒有吃什么…奇怪的東西?”
他的眼神銳利地掃過秦夜,像冰冷的解剖刀劃過皮膚。
秦夜猛烈搖頭。
他吃的每一口食物都在王慧慧阿姨“溫和”的目光注視下,充滿了未知的恐怖。
“好吧…先去檢查一下,然后…”
醫生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了一個非人的弧度,“…我會再問你點問題…”
他的目光轉向電腦屏幕,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開始不自然地扭曲、閃爍。
機械冰冷的檢查儀器貼上身體,每一個按鍵的嘀嗒聲、儀器運轉的嗡鳴,都如同在敲打秦夜緊繃到極限的神經末梢。
一個小時像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
走廊里,病人們排著長隊,他們的眼神空洞麻木,動作整齊劃一得像提線木偶。
秦夜低著頭疾步走過,卻總覺得身后有無數道視線如跗骨之蛆般黏著,空氣粘稠得如同泥沼,每一次吸氣都異常艱難。
他能“聽到”無聲的低語在耳道深處嗡嗡作響,伴隨著一種微弱的、類似骨節錯位的“咔噠”聲在空氣中飄蕩。
拿著報告單重新回到診室門口。
醫生的聲音像是從深井里傳來:
“嗯…你的癥狀…有點像路易體癡呆癥…當然,這只是初步懷疑…”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那雙掩在眼鏡后的眼睛似乎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先給你開點藥,一邊按照療程吃,一邊…務必要回來復查…知道嗎?”
他將處方單推向秦夜,手指觸碰到紙張時,秦夜仿佛感到一股陰冷的靜電。
最后三個字,醫生說得異常緩慢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殘酷命令感。
“去門口那邊…繳費。”
秦夜抓起藥方和檢查單,紙張在他顫抖的手中嘩啦作響。
他終于逃離了這個比囚籠更壓抑的空間,踉蹌著推開診室沉重的門。
嗡——
一股巨大的、無形的恐懼浪潮在開門的瞬間猛地撞擊在秦夜身上,讓他一個趔趄!
門口的景象驟然在他視野中扭曲炸開!
怪物!
到處都是!
不再是零星的幾個!
整個繳費大廳已經完全變樣!
剛才還排成長龍、沉悶等待的人群,此刻都褪去了最后的偽裝!
光線在它們身上折射出油膩腐敗的光澤。
離他最近的那個繳費窗口前的“人”,脖子猛地向后仰起一個不可能的角度,發出“咯嘣”一聲脆響,整個下巴帶著皮肉垂落下來,露出猩紅筋肉下蠕動的黑色腔體,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帶著粘液的氣泡聲!
側后方一個穿著褪色花褂的“大媽”,身體側面突然鼓起數個肉瘤,肉瘤破裂,噴射出黃綠色的粘稠液體,那些液體在空中扭曲,似乎有生命般濺向地面!
空氣中瞬間充斥著一股濃烈的鐵銹混合著爛肉的甜腥氣味!
它們的形態各異,有的肢體拉長扭曲如同節肢動物的附肢,有的皮膚龜裂滲出暗色的黏液,有的面孔扁平擠在一團,中央裂開碩大的、布滿細碎利齒的口器!
最恐怖的是它們的眼睛——或者說,那些代替了眼睛的東西——深不見底的黑暗孔洞,渾濁粘稠的晶體,抑或是無數蠕動著的細小復眼!
此刻,這些“眼睛”不約而同地、緩緩地、精準地轉向站在診室門口僵硬如雕塑的秦夜!
成千上萬的、非人的視線,如同一張實體化的恐怖巨網,瞬間將他牢牢捕獲!
更讓他魂飛魄散的是——
它們在靠近!
不是在原地看著他!
剛才那個脖子扭曲的怪物,伸出一條末端開裂、如同分叉觸手般的“手臂”,那手臂無視物理規律地拉長,帶著滑膩的反光,緩慢而堅決地朝著秦夜的方向探來!
腳步聲。
濕滑的、沉重的、黏膩的腳步聲。
不是幻覺!
繳費大廳的水磨石地面在輕微震動,無數形態各異的陰影在移動,墻壁上的光影瘋狂跳動扭曲!
那密密麻麻的、無法名狀的恐怖存在,仿佛潰堤的污濁洪流,正無聲地、堅定地、從四面八方向他涌來!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腐臭和無法形容的惡意!
冰冷的、滑膩的、帶著不可名狀粘液的“東西”,距離他的腳踝,只剩下不到一尺!
身后的診室門仿佛一張正在閉合的冰冷巨口,而前方是緩緩壓來的、蠕動著的、由絕望本身構筑的人墻!
秦夜的心臟,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停止了跳動,時間凝固,唯有那無法言喻、無法逃脫的終極恐怖,將他的存在完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