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盡快處理……”
“這邊……快……監測……”
“滴答……答答……答……”
“葉琴!……這是老子的兒子?。 ?
“讓開……!”
“關鍵是輔助線的連接點?!?
“呼——————哧……”
秦夜的眼皮,像是被幾不可見的蛛絲猛地彈開。
沒有預想中的劇痛。
只有一片空洞。
一種被徹底抽離核心后的荒蕪。
大腦像個被暴力清空的倉庫,徒留幾絲冰冷的氣流在空曠的黑暗中打著旋。
意識像幾片羽毛,懸浮在一種彌漫著刺鼻消毒水和……隱約的鐵銹氣味的、黏稠的真空里。
不是輕盈,是失重后墜落的眩暈。
醫院。
白色的墻壁白得瘆人,像涂了一層厚厚的石灰,又像沒有溫度的死魚肚皮。
天花板高得不可思議,如同巨大的白色棺蓋,沉沉壓下來。
頂燈散發著慘淡的白光,光線不是灑下來,而是凝滯在空氣中,像渾濁的、流動緩慢的油脂,在地面鋪開一層冰冷粘稠的油狀光影。
空氣是凝固的石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感覺在費力地推開重物。
他的目光,被死死釘在床頭柜那個廉價的塑料煙灰缸上。
煙灰缸里,斜插著一截被狠狠摁滅的煙蒂。
煙灰沒有松散飛揚,而是奇怪地聚成一小堆,緊緊貼附在濾嘴上,像是在保護著、或者說包裹著濾嘴根部那點深褐色、半凝固的焦油污漬。
濾嘴紙被油徹底浸透泡爛,變成一種污濁的暗紅軟泥,邊緣卷曲發黑。
那東西,像一顆從枯萎果實里挖出來的、小小的炭塊,在灰白死寂的煙灰堆里,微弱地搏動著。
父親的氣味——濃烈的、陳舊的煙草焦油混合著汗酸、劣質酒精和一種隱約的金屬氣味——早就像氣息一樣,徹底滲透了這個狹小空間的每一寸空氣和布料。
那是無法擺脫的底色。
葉琴與秦勇離婚的原因便是煙酒,可秦勇后面也說過,那女人只是拿這個當借口離婚,真實原因是外面有了人。
秦夜倒是早已不關心了。
洗手間里水流沖刷管道的空洞回響,毫無征兆地停了。
那扇薄薄的、刷著劣質白漆的木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了。
沒有風,沒有聲響。
門板只是緩慢地、順從地敞開了縫隙,像一個沒有血色的嘴巴。
接著,秦勇龐大的身影,一點點從門縫里擠了出來。
他走得很慢,異常緩慢。
那雙厚重的舊皮鞋,每一次落下,都像是踩在剛鋪平的濕瀝青里。
抬腳時甚至能“想象”那粘稠物質被拔出的、無聲的牽扯。
腳步落下之處,光線似乎微微下沉、扭曲,形成一個短暫的、不易察覺的凹陷漩渦,在他抬起腳后,那“凹陷”又掙扎著、極不情愿地平復。
腳步聲不是橐橐作響,而是一種沉悶、短促的噗嘰、噗嘰聲,粘稠地粘在耳膜上。
他布滿血絲的、渾濁發黃的眼珠,遲鈍地轉動著,終于聚焦在秦夜的臉上。
那眼眶里堆積的、粘稠的液體,終于承受不住重量,遲緩地、粘糊地沿著松弛皮膚上的溝壑滾落,留下油亮的軌跡。
一股巨大的、扭曲的、幾乎將他自己撕裂的情緒擊中了他。
他的脊梁骨似乎被這情緒猛地一錘,嘎吱作響地彎了下去。
他猛地張開雙臂,像一頭受傷的動物撲向幼崽,帶著一身強烈的味道:汗味、煙味、藥水味、還有那絲揮之不去的涼意——撲向秦夜。
兩只厚重的大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將秦夜死死地、緊緊地按進他那散發著陳舊氣味的外套胸膛里。
“…老天啊……醒了就好。”
喉嚨深處發出一種渾濁的、如同破舊風箱嘶鳴的哽咽和抽泣聲,“好……好……醒了就好!不考了!聽我的!咱不考那些東西了!丟掉!全丟掉!”
厚實的手掌神經質地、一下又一下地拍打著秦夜的背脊,力量大得幾乎要讓人喘不過氣,“走!我帶你走!離開這地方!忘掉書!忘掉卷子!別管了!眼不見為凈!”
這些話不是說出,而是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滾燙、混亂,每一個字都帶著絕望和空洞,像一群在耳邊回蕩的回聲。
那窒息的氣味。
那幾乎要勒斷骨骼的擁抱。
那拍打在脆弱脊椎上的力量。
那在耳膜里炸開的、歇斯底里的保證——
這一切瞬間擰成一股冰冷、滑膩的粗繩,猛地勒住秦夜的脖頸,狠狠扎穿他的下腹,卷走所有掙扎的力氣,只剩下冰冷沉重的鉛塊感墜入五臟六腑。
他被迫將整張臉深埋在父親衣料里。
視線歪斜,越過父親龐大身軀的遮蔽,落在病房雪白的墻壁上。
那里,墻皮裂開,不規則地剝落了一塊。
那片裸露的灰底區域,邊緣坑洼,像一只空洞、歪斜的獨眼。
而在意識的廢墟深處,在那片被粗暴擦拭后留下的、寒冰般的空白平面上,幾行冰冷的字跡如同凝出的霜花,尖銳地浮現:
“我不討厭學習?!?
字跡干凈、清晰。
隨即,一股翻涌的、粘稠的、散發著沉悶氣息的黑色泥漿,從意識的地底縫隙里噴涌而出。
它吞噬、玷污、徹底抹去了那行冰冷的霜花。
泥漿的表面,扭曲、蠕動著爬出幾個更大、更沉重、如同凝結暗沉般的字:
“你們真惡心”
這個念頭沉甸甸地、無聲地落回意識的深淵。
它被父親那滾燙而沉重的懷抱,緊緊地、絕望地包裹、摁壓、埋葬。
它生來就被判處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