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沉入山巒,暮色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緩緩籠罩了鐵劍山。
后山砍柴歸來的雜役弟子們,如同從戰(zhàn)場上潰退下來的殘兵,拖著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身軀,步履蹣跚地朝著飯?zhí)玫姆较蚺矂印?
林石走在隊伍的最后面。
他肩上的兩捆柴火早已在柴房交卸,此刻只感覺身體被徹底掏空。
每一步都伴隨著深入骨髓的酸痛,雙腿如同灌滿了鉛,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
腳背上被藤條抽打過的傷痕,在粗糙草鞋的摩擦下,傳來陣陣灼痛。
虎口處磨破的傷口雖然被簡單包扎,但每一次握拳或觸碰,依舊會傳來尖銳的刺痛。
汗水早已流干,嘴唇干裂起皮,喉嚨里像是塞滿了砂礫,每一次吞咽都帶來火燒火燎般的痛楚。
最難以忍受的,是那如同餓狼般撕扯著胃壁的饑餓感。
從清晨到現(xiàn)在,除了幾口冷水,他粒米未進(jìn)。
劇烈的體力消耗早已將身體里最后一絲能量榨干。
此刻,飯?zhí)媚腔祀s著粗糧和劣質(zhì)油脂的味道,在夜風(fēng)中飄來,竟成了世間最誘人的香氣,刺激著他麻木的神經(jīng)。
飯?zhí)美镆琅f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林石、陳大牛、李鐵柱、孫小豆四人互相攙扶著,幾乎是挪進(jìn)了飯?zhí)么箝T。
撲面而來的熱氣和濃重的汗味、食物氣味混合在一起,讓本就疲憊的他們感到一陣眩暈。
打飯的窗口前排著長長的隊伍。
林石他們排在隊尾,焦急地等待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焦躁不安的氣氛。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窗口里那幾個揮舞著大勺的雜役老弟子,以及他們面前那幾口冒著熱氣的大桶。
輪到林石時,他遞上號牌。負(fù)責(zé)打飯的弟子面無表情,動作麻利地舀了一大勺粘稠的、顏色灰暗的糊狀物倒進(jìn)他的粗陶碗里。
那糊糊散發(fā)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像是煮過頭的麥麩混合著野菜根,稀薄寡淡,幾乎看不到油星。
接著,兩個硬邦邦、顏色發(fā)黑的雜糧窩頭被塞進(jìn)他手里。窩頭粗糙得硌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兩塊石頭。
林石端著碗,找了個角落的空位坐下。
陳大牛、李鐵柱和孫小豆也陸續(xù)端著同樣的食物,擠在他旁邊。
碗里的糊糊冒著微弱的熱氣,散發(fā)著一種令人毫無食欲的氣息。
林石拿起一個窩頭,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顆粒摩擦著干裂的嘴唇和喉嚨,帶來一陣刺痛。
他艱難地咀嚼著,那窩頭如同木屑般難以下咽。
他舀起一勺糊糊,混著窩頭碎屑,一起咽了下去。
一股難以言喻的寡淡和粗糙感充斥口腔,幾乎沒有任何味道,更別提滿足感了。
這食物,僅僅是為了維持生命的最低需求。
“呸!這啥玩意兒??!比俺家豬食還難吃!”
陳大牛咬了一口窩頭,立刻吐了出來,哭喪著臉抱怨道,“一點油水都沒有,干巴巴的,噎死人了!”
李鐵柱沉默地吃著,動作機械,眉頭緊鎖,顯然也在忍受著食物的粗劣。
孫小豆小口小口地喝著糊糊,臉色蒼白,似乎沒什么胃口。
就在這時,飯?zhí)每坷锏奈恢脗鱽硪魂囆鷩W和騷動。
“肉湯!今天有肉湯!”有人驚喜地低呼。
“真的?在哪呢?”
“快看!那邊窗口!”
林石循聲望去。
只見在飯?zhí)米罾锩娴囊粋€窗口前,排起了一條相對短小、卻明顯更有秩序的隊伍。
那個窗口后面,負(fù)責(zé)打飯的弟子動作似乎也慢了一些,更仔細(xì)一些。而從那窗口飄來的味道,明顯不同!
一股濃郁的、帶著油脂香氣的肉湯味道,瞬間蓋過了其他食物的寡淡氣味,鉆入每個人的鼻腔!
是肉湯!真正的肉湯!
只見排到窗口的弟子,遞上號牌后,不僅能得到一碗明顯更稠、顏色更深、似乎還飄著幾點油花的糊糊,以及兩個更大、顏色更白的窩頭,最關(guān)鍵的是——每人還能額外得到一小碗清澈見底、上面漂浮著幾片薄如蟬翼的肥肉片和幾點油星的肉湯!
那碗肉湯,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誘人的油光,散發(fā)著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
它像磁石一樣,瞬間吸引了飯?zhí)美锼须s役弟子的目光!
“咕咚……”林石清晰地聽到自己喉嚨里發(fā)出的吞咽聲。
腹中的饑餓感如同被點燃的火焰,瞬間變得更加猛烈!
那碗肉湯的香氣,仿佛帶著鉤子,勾起了他身體最深處的渴望。
他感覺自己的眼睛都無法從那碗湯上移開了。
然而,那個窗口前的隊伍,明顯與林石他們不同。
排隊的弟子,衣著相對整潔,氣色也更好一些,其中就有趙明和他那幾個相熟的少年。
他們神態(tài)輕松,甚至帶著一絲優(yōu)越感,低聲談笑著,等待著領(lǐng)取那份額外的“福利”。
“憑什么他們有肉湯?我們就沒有?”陳大牛眼睛都紅了,憤憤不平地低吼道。
“小聲點!”李鐵柱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道。
“那是給表現(xiàn)優(yōu)異或者有關(guān)系的弟子準(zhǔn)備的……我們……我們這種剛?cè)腴T的雜役,就別想了……”
“表現(xiàn)優(yōu)異?”陳大牛不服氣,“那趙明今天砍柴還沒我砍得多呢!憑啥他有?”
“憑他爹是鎮(zhèn)上的富戶,給宗門捐過錢……”旁邊一個知道些內(nèi)情的老雜役弟子低聲嘟囔了一句,語氣里充滿了無奈和酸澀。
林石默默地看著。
他看到趙明端著那碗飄著油花和肉片的湯,慢悠悠地走回座位,故意將那碗湯放在顯眼的位置。
他拿起湯匙,慢條斯理地舀起一勺湯,吹了吹氣,然后送入口中,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
他甚至故意夾起一片薄薄的肥肉片,在燈光下晃了晃,才放進(jìn)嘴里,細(xì)細(xì)咀嚼。
那動作,那神態(tài),充滿了毫不掩飾的炫耀和優(yōu)越感。
他周圍幾個同樣端著肉湯的少年,也一邊喝著湯,一邊用戲謔的目光掃視著周圍那些只能啃硬窩頭、喝寡淡糊糊的普通雜役弟子。
飯?zhí)美锏臍夥兆兊糜行┰幃悺?
一邊是沉默壓抑、埋頭吞咽劣質(zhì)食物的普通雜役,另一邊則是帶著優(yōu)越感、享受著額外“福利”的少數(shù)人。
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也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壓抑的嫉妒和不平。
林石低下頭,看著自己碗里灰暗的糊糊和手里粗糙的窩頭。
那碗肉湯的香氣還在鼻尖縈繞,刺激著他的味蕾和神經(jīng),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屈辱和無力感。
同樣是雜役弟子,僅僅因為出身或者某些看不見的“關(guān)系”,待遇就天差地別。
他用力咬了一口硬邦邦的窩頭,粗糙的顆粒摩擦著喉嚨,帶來一陣刺痛。
他強迫自己不去看趙明那邊,不去想那碗誘人的肉湯。
他只是一口一口,艱難地吞咽著碗里的食物,仿佛要將那份不甘和屈辱也一并吞下去。
就在這時,飯?zhí)瞄T口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只見一個負(fù)責(zé)打飯的老弟子,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木桶走了出來,桶里似乎裝著剩下的肉湯底子,雖然渾濁,但依舊散發(fā)著濃郁的肉香。
“今日肉湯還剩些湯底,油水不多,但還有點肉味!誰要?”老弟子扯著嗓子喊道。
話音未落,飯?zhí)美锼查g炸開了鍋!
“我要!我要!”
“給我留點!”
“這邊!這邊!”
剛才還死氣沉沉的普通雜役弟子們,如同餓狼般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爭先恐后地朝著那個木桶涌去!場面瞬間失控!
陳大牛反應(yīng)最快,一把扔下啃了一半的窩頭,如同離弦之箭般沖了過去!
李鐵柱也緊隨其后,孫小豆猶豫了一下,看著周圍瘋狂的人群,也鼓起勇氣擠了過去。
林石看著眼前瘋狂的一幕,看著那些為了爭搶一點殘羹冷炙而推搡、叫嚷、甚至差點打起來的同門,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
那碗肉湯,對于趙明他們來說,或許只是錦上添花。
但對于這些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普通雜役弟子來說,卻是夢寐以求的油水,是能讓他們干澀的喉嚨得到一絲滋潤、讓疲憊的身體感受到一絲暖意的珍貴之物!
他坐在原地,沒有動。不是不餓,不是不想。
而是看著那混亂的、近乎瘋狂的爭奪場面,看著那些為了幾片碎肉、一點油星而扭曲的面孔,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哀。
最終,陳大牛憑借著一股蠻力,硬是擠到了前面,搶到了一小碗渾濁的湯底,里面漂浮著幾片碎肉渣和油花。
他興奮地端回來,臉上帶著一絲得意的笑容:“石頭哥!快看!我搶到了!有肉!”
他將那碗渾濁的湯推到林石面前,眼神里充滿了分享的喜悅。
林石看著那碗渾濁的湯,又看看陳大牛因為爭搶而弄臟的衣襟和臉上興奮的笑容,心中五味雜陳。
他默默地?fù)u了搖頭,將碗推回給陳大牛:“你吃吧,大牛。我不餓?!?
陳大牛愣了一下,隨即憨厚地笑了笑:“石頭哥,你跟我客氣啥!咱倆分著喝!”
說著,他不由分說地將那碗湯倒了一半到林石的糊糊碗里。
渾濁的湯水混入本就寡淡的糊糊里,泛起幾點油花。
一股濃郁的肉香混合著糊糊的寡淡氣味,形成一種奇異的味道。
林石看著碗里混濁的食物,又抬頭看了看遠(yuǎn)處趙明慢條斯理喝著清亮肉湯的樣子。
他低下頭,端起碗,將那混合著肉湯的糊糊,連同那份沉甸甸的苦澀和不甘,一起,默默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