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刻,天邊剛泛起一絲魚肚白,山間的寒氣尚未散去,西側演武場已是人頭攢動。
林石幾乎是掙扎著從冰冷的硬板床上爬起來的。
昨夜,他和陳大牛,還有另外兩個同樣來自偏遠村落的少年,沉默寡言的李鐵柱和瘦小的孫小豆,擠在狹小、彌漫著霉味和汗味的石屋里,幾乎一夜未眠。
陌生的環境、硬邦邦的床板、對未知訓練的忐忑,讓四個少年都難以安睡。
匆匆用冷水抹了把臉,寒意刺骨,倒是驅散了幾分困倦。
他們四人趕到演武場時,場地上已經聚集了近百名雜役弟子。
大多是昨日一同入門的少年,個個睡眼惺忪,縮著脖子抵御清晨的寒意。
空氣中彌漫著緊張和不安的氣息。
演武場很大,地面鋪著堅硬的青石板,四周是高聳的山壁。
場邊立著幾個兵器架,上面擺放著木刀木劍等基礎器械。
此刻,場地中央,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冷硬的中年漢子負手而立。
他穿著和外門弟子略有不同的深灰色勁裝,左胸繡著一柄小小的銀色鐵劍,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場下亂糟糟的少年們,眉頭緊鎖。
“肅靜!”一聲炸雷般的暴喝陡然響起,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響,瞬間壓下了所有竊竊私語。
整個演武場鴉雀無聲。
魁梧漢子目光如電,掃過噤若寒蟬的少年們,聲音洪亮而冰冷。
“我姓王,是你們鍛體初期的教習!從今日起,你們這群新入門的雜役,便歸我管!
記住,在這里,我的話就是規矩!偷懶耍滑、遲到早退、頂撞教習者,嚴懲不貸!”
他頓了頓,眼神更加凌厲。
“武道之路,始于鍛體!筋骨不強,氣血不旺,一切都是空談!
今日第一課,便是‘站樁’!站樁乃武道根基,看似簡單,實則蘊含大道!都給我聽好了!”
王教習走到場中,雙腳分開,與肩同寬,膝蓋微微彎曲,身體下沉,雙手虛抱于腹前,脊柱挺直如松,頭顱微昂,目視前方。
整個人瞬間如同扎根于大地的古松,沉穩、凝練,透著一股不動如山的氣勢。
“此乃‘混元樁’!”王教習保持著姿勢,聲音沉穩有力。
“都給我看仔細了!雙腳踏實,重心下沉,膝蓋微曲不過腳尖!
腰背挺直,含胸拔背,頭領懸頂!雙臂虛抱,如抱圓球,松而不懈!呼吸自然,意守丹田!”
他一邊講解,一邊調整著姿勢的細微之處,每一個要求都清晰明了。
“現在,所有人,散開!間隔三步,照我的樣子,站好!”王教習一聲令下。
少年們慌忙散開,各自尋找位置,開始笨拙地模仿王教習的姿勢。
林石也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著昨日悟性碑上看到的圖案和王教習的示范。
他雙腳分開,膝蓋彎曲,雙手抬起虛抱……然而,僅僅是擺出這個姿勢,他就感到渾身別扭。
膝蓋彎曲的角度似乎總是不對,要么太直,要么太彎。
腰背想要挺直,卻感覺僵硬無比,仿佛背了一塊石板。
雙手虛抱更是找不到感覺,要么手臂繃得太緊,要么軟塌塌地垂著。
至于“含胸拔背”、“頭領懸頂”這些玄乎的要求,他更是云里霧里,只能憑感覺硬撐。
“你!膝蓋彎過了!想廢掉嗎?”王教習的怒喝聲在耳邊炸響,嚇得林石一個激靈。
只見王教習幾步走到他面前,眼神冰冷地盯著他彎曲過度的膝蓋。
林石慌忙調整,卻又感覺重心不穩,身體微微搖晃。
“重心下沉!不是讓你撅屁股!”王教習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連個樁都站不穩,還想習武?廢物!”
冰冷的呵斥像鞭子一樣抽在林石臉上,火辣辣的疼。他咬緊牙關,不敢有絲毫分神,拼命調整著姿勢,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廢物”。
然而,痛苦才剛剛開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起初只是姿勢別扭帶來的不適。
但很快,雙腿開始發酸、發脹,膝蓋處傳來陣陣刺痛。
腰背的肌肉因為強行挺直而變得僵硬、酸痛。
虛抱的雙臂更是沉重無比,仿佛灌了鉛,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汗水,無聲無息地從額頭、鬢角、后背滲出,迅速浸濕了單薄的雜役弟子服。
清晨的寒氣早已被體內蒸騰的熱氣驅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酸痛。
林石死死咬著下唇,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那個別扭的姿勢。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小腿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大腿的酸脹感如同無數螞蟻在啃噬。
汗水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他卻連抬手擦一下都不敢。
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四周。
陳大牛比他更不堪,渾身抖得像篩糠,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在地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李鐵柱臉色發白,緊抿著嘴唇,眼神都有些渙散。
孫小豆更是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要癱倒。
再看那些家境稍好、或者體格本就強壯的少年,雖然也汗流浹背,但明顯比他們幾個要穩當得多。
尤其是趙明,他雖然也滿頭大汗,但姿勢卻相對標準,眼神里甚至帶著一絲對周圍人的不屑。
“都給我撐住!”王教習的厲喝如同鞭子,抽打著每個人的神經。
“這點苦都吃不了,趁早滾下山去!武道之路,沒有捷徑!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誰要是敢偷懶……”
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黝黑的藤條,在空中猛地一抽,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嚇得幾個本就搖搖欲墜的少年渾身一哆嗦。
林石只覺得雙腿的酸痛感越來越強烈,仿佛有無數根針在扎。
腰背的僵硬感蔓延到了整個脊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酸痛的肌肉。
雙臂的顫抖愈發劇烈,幾乎要抱不住那個虛無的“圓球”。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林石感覺自己的意識都有些模糊,只剩下身體各處傳來的、一波強過一波的痛苦信號在瘋狂沖擊著他的意志防線。
放棄吧……太累了……撐不住了……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悄然鉆入腦海。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自己那雙破舊的、沾滿泥土的布鞋。
那是離家前,母親熬夜給他趕制的。鞋底已經磨得很薄,腳趾的位置甚至隱隱能看到輪廓。
爹娘佝僂的身影,妹妹懵懂的眼神,家里空蕩蕩的米缸,還有那包沉甸甸的銅板……一幕幕畫面不受控制地閃過腦海。
“試過了,無論結果如何,別后悔。”父親沙啞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起。
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混雜著不甘、倔強和對家人的責任,猛地從心底最深處涌了上來!
“啊!”林石喉嚨里發出一聲低低的、近乎野獸般的嘶吼,不是痛苦,而是宣泄!
他猛地咬緊牙關,幾乎要將牙齒咬碎!原本顫抖的雙腿被他用盡全身力氣死死釘在地上!
挺直的腰背仿佛被灌注了鋼鐵!虛抱的雙臂再次抬起,盡管依舊顫抖,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眼中的迷茫和痛苦,卻在那一刻被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所取代!
撐住!必須撐住!
王教習冰冷的目光掃過林石,在他那因為極度用力而扭曲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中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但隨即又恢復了冷硬。
他繼續在隊列中巡視,藤條不時抽打在某個姿勢變形或偷懶少年的腳邊,發出令人心悸的脆響。
太陽終于完全躍出山巔,金色的光芒灑滿演武場,也照亮了少年們汗如雨下、咬牙堅持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
“停!”王教習的聲音終于響起。
如同聽到了天籟之音,幾乎所有的少年都像被抽掉了骨頭般,瞬間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上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和難以言喻的疲憊。
林石也如同泄了氣的皮球,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汗水如同雨點般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雙手撐地,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酸痛的肌肉,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模糊了雙眼,流進嘴里,又咸又澀。
他艱難地抬起頭,望向初升的太陽。陽光刺眼,卻讓他感到一絲虛脫后的溫暖。
第一次,熬過來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撐在地上的、依舊在微微顫抖的雙手,感受著身體各處傳來的、如同被拆散重組般的劇痛。
這,就是武道之路的起點嗎?
沒有想象中的熱血沸騰,沒有傳說中的脫胎換骨。
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仿佛永無止境的痛苦。
林石咧了咧嘴角,想笑,卻牽動了臉上僵硬的肌肉,只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路,還很長。而今天,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