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輪子碾過府門前的石槽,發出一聲悶響。臨淵站在影壁后,將手中那半截劍穗默默塞進懷里,轉身走入側巷。府內傳來一陣清脆的喊聲,打破了清晨的靜氣。
“王爺別跑!你偷吃我糖糕的事還沒算!”
樹影微晃,凌向陽坐在高處的槐樹枝杈上,嘴里正嚼著一塊金黃酥軟的糖糕,聽見聲音也不慌,反倒把腿晃得更歡了些。他斜眼瞧著底下叉腰怒瞪的小姑娘,笑得露了牙:“小樂,再追我可要揭你老底了。”
貺攸樂一愣,腳下一頓,仰頭瞪他:“我有什么老底?你說!”
“五歲那年,你在后園偷埋大哥的玉佩,說是‘埋了就沒人管我了’,結果被大菊挖出來,你還哭著要跟她拜把子。”凌向陽得意地咬了一口糖糕,碎屑落在衣襟上,“后來你大哥罰你抄《女誡》十遍,你抄到第三遍就偷懶,拿墨汁涂了紙,說是‘墨跡天成’。”
“你——!”貺攸樂氣得臉頰鼓起,拳頭攥緊又松開,“那是陳年舊事!誰還提它!”
“我不提,你今天能追我?”凌向陽聳肩,“再說了,這糖糕是你讓大菊去買的,又沒寫名字,我路過看見,順手拿了,算哪門子偷?”
“那是我特意留著下午配茶吃的!”貺攸樂跺腳,“你倒好,一大早就啃得渣都不剩!”
“那你說,我該咋賠?”凌向陽歪頭,眼里閃著促狹的光。
貺攸樂抱起雙臂,仰頭盯著他:“下來,當面認錯,再發個誓,以后不許碰我東西。”
“不碰?”凌向陽咧嘴,“那你昨兒放在廊下的毒粉瓶子,我順手挪了個地方,算不算碰?”
“你!”她猛地從袖中抽出一個小紙包,抖了抖,“再不下來,讓你嘗嘗我新調的‘三步癢’!沾上半點,從腳心癢到天靈蓋,撓破皮都停不住!”
“你嚇唬誰?”凌向陽嘴硬,可眼見她作勢要撒,下意識往后一縮,樹枝咯吱一響。
“一!”貺攸樂揚手。
“哎哎!”凌向陽抬手,“等等!”
“二!”她又揚高了些。
“我下!我下還不行嗎!”他慌忙從樹上往下爬,動作卻太快,腳下一滑,整個人直直摔了下來,撲地一聲滾進草叢。
“咳咳咳!”他撐起身子,臉上沾了草葉,剛要開口罵,忽覺脖頸一癢,低頭一看,衣領里竟鉆進幾粒細粉,頓時連打三個噴嚏,脖子、手腕接連發癢,忍不住伸手去撓。
“哈哈哈!”貺攸樂拍手大笑,“叫你嘴貧!叫你偷吃!”
“你這丫頭,真下得了手!”凌向陽一邊撓一邊跳,模樣狼狽,卻也不惱,反倒笑罵,“等我好了,非把你那些瓶瓶罐罐全扔井里!”
“你扔一個試試?”貺攸樂叉腰,“我讓你三天走不了路!”
“你大哥知道了,準得訓你。”凌向陽揉著發紅的手腕,故作正經。
“我大哥才不管這些。”她撇嘴,“他昨兒還說,‘只要不傷人,隨她鬧’。再說了,你也不是外人,打打鬧鬧的,他樂見其成。”
“哦?”凌向陽挑眉,“你大哥真這么說?”
“自然。”貺攸樂理了理裙角,忽而眼珠一轉,“倒是你,整日往我府里跑,也不怕別人說閑話?”
“閑話?”凌向陽攤手,“我堂堂王爺,走哪兒不是光明正大?倒是你,藏毒、制香、埋機關,哪一樣拿出來都夠刑部記三等罪。”
“可我沒犯法。”她揚起下巴,“我制的都是防身用的,大哥還夸我心思巧。”
“巧是巧,就是太狠。”凌向陽站起身,拍凈衣上塵土,忽然湊近,壓低聲音,“你知不知道,周府那對劍,是你二姐的婚信?”
貺攸樂一愣:“你怎么知道?”
“滿京都知道了。”他聳肩,“昨兒周公子當眾遞劍譜,你大哥還把斷穗塞他荷包里,這哪是推拒,分明是默許。”
“哼,我大哥才沒那么好說話。”她撇嘴,“他昨兒還說,‘若周家是借婚攀權,休想進門’。”
“可周公子三劍破陣,你大哥點頭了。”凌向陽笑道,“你沒瞧見他眼神,那是滿意。”
貺攸樂沉默片刻,忽然一笑:“那又怎樣?我二姐的事,輪不到我操心。倒是你——”她忽然逼近一步,指尖點在他胸口,“以后不準再偷吃我的點心,不然,我讓你嘗嘗‘啞聲散’的滋味。”
“你威脅我?”凌向陽不退反進,低頭看她,“你大哥要是知道你拿毒藥嚇唬王爺,非得把你關祠堂不可。”
“關就關。”她揚起臉,“反正我早說過,我貺家的白菜,不許外豬拱。你要是敢亂來,我第一個不饒你。”
“外豬?”凌向陽失笑,“我可是正經王爺,金枝玉葉,能算豬?”
“在你偷吃我糖糕那一刻,你就不是人了。”她轉身就走,裙裾翻飛。
凌向陽快步追上:“小樂!”
“干嘛?”她回頭,眉眼帶笑。
“下次我偷吃,你別用毒粉,行不行?”他撓了撓還在發癢的手腕,“給點人情味。”
“那得看你表現。”她眨眨眼,“要是敢再碰我東西,下回就是‘迷魂引’,讓你睡三天三夜,夢里都喊我名字。”
“你狠。”凌向陽搖頭,“難怪你大哥說,‘我這妹妹,打小就邪性’。”
“他真這么說?”她眼睛一亮。
“嗯。”凌向陽點頭,“還說,‘誰娶了她,得有扛千軍的膽’。”
“那你說,誰能扛?”她歪頭看他。
凌向陽張了張嘴,忽而笑了:“反正不是我。”
“誰要你娶了?”她輕哼,“我還不想嫁呢。”
“不想嫁?”他挑眉,“那你二姐都快定親了,你不急?”
“急什么?”她聳肩,“我大哥說了,婚事得兩情相悅,不能逼迫。再說了——”她忽然壓低聲音,“我還沒玩夠呢。”
“你玩夠了,京里得倒一片。”凌向陽搖頭。
兩人說笑著穿過回廊,轉入前廳。廳內茶香裊裊,李嬌鳳正坐在案邊翻書,見他們進來,也不抬頭,只道:“又鬧了一早上?”
“嫂嫂!”貺攸樂蹦到她身邊,“陽哥哥偷吃我糖糕,還不認錯!”
“哦?”李嬌鳳抬眼,看向凌向陽,“王爺也有這等行徑?”
“我哪敢。”凌向陽攤手,“是她自己藏的點心,我沒忍住,嘗了一塊。”
“一塊?”貺攸樂瞪眼,“你吃了三塊!還順走兩塊揣兜里!”
“那……是準備帶回去慢慢吃。”他訕笑。
李嬌鳳搖頭:“你們倆,天天打打鬧鬧,也不嫌累。”
“不鬧才沒意思。”貺攸樂坐到她旁邊,順手倒了杯茶,一口氣喝盡,“對了嫂嫂,今日去周府,可熱鬧了。我大哥和周公子,當著滿廳人談婚事呢。”
“談就談。”李嬌鳳合上書,“你二姐的終身大事,總得有個定論。”
“可我大哥刁得很。”她笑,“問人家‘若我妹妹兄長手握重權,暗藏殺機,你可還敢娶’?”
“周公子怎么答?”李嬌鳳問。
“說‘權勢如云,終有散時,唯情義二字,可歷生死而不移’。”貺攸樂學著周羨章的語氣,正經八百。
李嬌鳳笑了:“這話倒說得坦蕩。”
“可不是?”她轉頭看凌向陽,“你說,我大哥要是也這么問我,我該怎么答?”
凌向陽正要喝茶,一聽這話嗆了一下:“你?你還能答什么?‘誰敢娶我,先嘗嘗我新制的蝕骨散’?”
“你才蝕骨散!”她作勢要打,他笑著躲開。
李嬌鳳看著兩人笑鬧,輕輕搖頭,忽而道:“你們啊,一個躲,一個追,倒是比從前更像一對了。”
“我們?”貺攸樂一愣,“我們什么一對?”
“還能哪一對?”李嬌鳳笑而不語,起身走了。
廳中只剩他們二人。凌向陽撓了撓還在發癢的手腕,忽然道:“小樂。”
“嗯?”
“你大哥要是真給你定親,你真不逃?”
她歪頭想了想:“逃?為什么要逃?我又不是被逼的。”
“那……要是你不想嫁的人呢?”
“那我就讓他嘗嘗‘斷腸草’的滋味。”她笑得狡黠。
“你就不怕,有一天,真遇到個不怕毒的?”他盯著她。
“那得看他有多不怕。”她站起身,走到門口,回頭一笑,“反正現在,我只信我大哥。”
凌向陽望著她的背影,忽而低聲:“可你大哥……未必護你一輩子。”
她腳步微頓,卻沒回頭,只揮了揮手:“陽哥哥,下午還有糖糕,你要不要?”
“要。”他應。
“那不準偷,來我房里拿。”
她走了。陽光斜照在門檻上,映出一道細長的影。凌向陽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袖上的藥粉痕跡,忽然抬腳,朝她離去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