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破廟的灰燼尚未冷透,暗影軍已盡數撤回。相府地室的銅鎖咔嗒合上,鐵門隔絕了最后一絲夜風。洛少君立于演武場中央,玄鐵劍橫于臂前,劍穗垂落,一縷銀絲在晨光中微微發亮。
臨淵從廊下走出,手中捧著一方青銅匣,匣面刻有獬豸紋。他將匣子置于石案,掀蓋,三枚銅牌并列其中,分別刻著“毒”“陣”“蹤”三字。
“最后一試。”臨淵道,“毒霧陣已布,限你半柱香內破陣取符,不得傷及機關樞機。”
洛少君未答,只將劍歸鞘,緩步踏入演武場東角。青銅柱升起,濃霧自地縫噴涌而出,灰綠如苔,帶著腐草氣息。霧中機關聲輕響,七處風眼輪轉,毒氣隨氣流回旋,尋常人三步內便會神志昏沉。
他靜立片刻,忽然拔劍橫掃,劍氣攪動霧流,形成一道螺旋氣柱。霧中光影微動,西北角風眼轉速略滯。他身形一閃,劍尖點地,借力躍起,劍柄撞開暗格,一枚玉符落入掌心。
落地時,劍刃在青磚上劃出半弧,留下一道細長刻痕,末端微翹,如新月鉤角。
臨淵走近,俯身查看風眼機關,指尖撫過洛少君劍痕。他眉心微跳,卻未言語,只將玉符收入袖中,轉身離去。
***
辰時初,竹林小院。
貺攸寧正在石案前撫琴,指尖撥動《平沙落雁》,曲未終,忽聞院外腳步聲穩而輕,不似尋常仆役。她抬眼,見洛少君立于竹影之間,衣袍未亂,額角無汗,仿佛未曾經歷方才那場毒陣。
“新侍衛?”她問。
“是。”洛少君垂手,“奉命守二小姐安危。”
她起身,緩步走近,忽抬手,指尖輕觸他持劍的右手腕骨。他未避,只肌肉微緊。
“你今年不過二十二三。”她收回手,“但腕骨粗厚,指節有繭,是自幼習劍之人。可你方才破陣,用的是劍氣而非內勁,刻意壓制了真實力道。”
洛少君沉默。
貺攸寧忽笑:“我幼時曾見一人,也是這般藏拙。那夜大雨,他為護我,左肩中了一鏢,卻仍以劍氣震退三人,劍路……與你方才劃地的痕跡,幾乎相同。”
她退后一步,袖中滑出一截短劍,劍身薄如蟬翼:“可敢切磋?”
洛少君稍頓,拔劍出鞘,劍尖微垂。
兩人交手不過七招,貺攸寧忽變招,使出一式“云斷青山”,劍鋒直取對方肩井。洛少君側身避讓,收劍時小指微彎,動作極輕,卻未逃過她眼。
她收劍,笑意不減:“這一式,本門外門弟子才用。你既非本門人,為何習慣如此?”
“巧合。”洛少君還劍入鞘,“許是劍法相通。”
貺攸寧盯著他片刻,忽道:“你左肩可有舊傷?”
他瞳孔微縮。
她轉身回案前,重新撫琴,聲輕:“三年前,我中毒那夜,救我的人,左肩也有傷。他走時,留下一枚藥丸,藥味……與你袖中散發的香粉,一模一樣。”
洛少君立于原地,未應。
***
未時三刻,書房。
貺云雁坐在案后,手中把玩一枚銅牌,正是洛少君破陣時留下的劍痕拓片。門開,臨淵入內,遞上三物:一支劍穗、一只瓷瓶、一張藥方。
“劍穗取自他佩劍,碧落山莊特制,絲線用的是云州蠶絲,十年內只配發三十支。”臨淵道,“瓷瓶是昨夜他研藥所用,內壁殘留‘七步醉’解藥,配方與五年前先夫人所中毒藥對應。藥方……是今晨他為二小姐調配的安神散,其中一味‘金線草’,與三小姐昨夜改制解藥所用同源。”
貺云雁將三物一一擺開,目光落在藥方右下角。墨跡未干處,一朵墨梅隱約可見,花瓣五瓣,蕊心一點。
他抬手,敲了三下案角。
片刻,洛少君入內,抱劍而立。
“洛塵?”貺云雁開口,“還是……洛少君?”
洛少君未動。
“十年前,碧落山莊少莊主在云京失蹤。”貺云雁緩緩道,“當時東臨皇室秘毒‘七步醉’外泄,三名御醫暴斃,唯有一人逃出生天,帶著解藥配方隱匿江湖。你師父是其中之一。”
他抽出藥方,推至案前:“這朵墨梅,是碧落山莊傳人獨有的標記。你藏得住劍法,藏不住筆跡。”
洛少君終于抬眼:“你想如何?”
“我想知道。”貺云雁站起,走到他面前,“你混入府中,究竟是為避禍,還是為探什么?”
“二小姐曾救我一命。”洛少君道,“我護她,僅此而已。”
“十年前雨夜,你救她時,用的是碧落劍訣第三式‘斷云’。”貺云雁突然抓住他手腕,袖中匕首滑出,寒光抵住其咽喉,“你今日破陣,故意不用此式,卻在劍痕末端留下鉤角——那是‘斷云’的收勢余韻。你藏得再深,骨子里還是碧落的人。”
洛少君未避,只道:“若我真是碧落少主,你早該下令擒我。你沒有,說明你需要我。”
貺云雁冷笑:“我需要的是情報。東臨為何突然對北疆戍軍下手?為何用‘七步醉’嫁禍我府?你既知解藥,必知源頭。”
“我可以告訴你。”洛少君忽然道,“但你要準我繼續留在二小姐身邊。”
“憑什么信你?”
“憑這個。”洛少君從懷中取出一枚銅牌,正面刻“碧落”,背面有火焰紋,“這是三年前我從東臨密使身上奪來的信物。他們用‘七步醉’不是為了殺人,是為了控制——中過此毒的人,若不定期服用解藥,經脈會逐漸僵化,最終淪為傀儡。”
貺云雁盯著銅牌,良久未語。
***
戌時,地下密室。
羊皮布防圖鋪于石案,燭火映出北線三營的糧道與哨卡。貺云雁執筆,在“戌三營”補給點旁畫了一圈,又添上三處虛線瞭望塔。
“你說紅砂中摻了軟筋散。”他抬頭,“那這批補給,何時抵達?”
“七日前已入營。”洛少君道,“但戍軍未上報異常,說明有人壓下了消息。”
貺云雁點頭,忽將筆尖點在圖上一處暗格:“這里,本該有東臨暗號,你可識得?”
洛少君俯身查看,手指在符號邊緣停留片刻:“這是‘影’字變體,東臨皇室密文,意為‘內應已定’。”
“若我放一批假補給北上,你猜他們會如何應對?”
“必派人截取。”洛少君道,“但若發現是假的,便會懷疑內部有泄密者。屆時,真正的情報網會暴露。”
貺云雁輕笑:“所以,你愿意當這個餌?”
“我只有一個條件。”洛少君抬頭,“二小姐的安全,由我全權負責。任何人不得擅自調動她的護衛。”
貺云雁盯著他片刻,忽然將筆擲于案上:“明日卯時,隨我去城北軍營。你若能在巡防中發現他們埋下的眼線,我便準你所請。”
洛少君抱劍行禮,轉身欲退。
“等等。”貺云雁忽然道,“你昨夜研藥,為何在藥粉中摻銀粉?”
洛少君腳步一頓:“防‘七步醉’反噬。銀粉遇毒則變黑,可預警。”
貺云雁未再問,只將布防圖卷起,塞入鐵筒。
洛少君退出密室,袖中滑落半片布角,邊緣焦黑,上有“戌三-七”編號,與三日前井底斷箭上的標記完全一致。
他握緊布片,指尖滲血,血珠滴落在石階上,暈開如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