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聲剛過，李嬌鳳指尖還壓著賬冊上那行“永樂賭坊”的墨字。燭火在銅燭臺上跳了一下，映得她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昨夜周府送來的雪蓮露已封入藥瓶，可這賬本里的霉味混著油漬，竟讓她鼻尖一刺，恍惚又嗅到藥庫那縷紫煙。

她翻過一頁，三本副賬夾在主賬內(nèi)，紙色微黃，邊角卷起，顯然是常被翻動。其中一本記著每月初五向賭坊送銀，數(shù)目不多，三十兩，卻持續(xù)了整整七個月。更蹊蹺的是，落款處有個指甲掐出的月牙印，深淺不一，像是有人邊寫邊抖。

“二菊。”她聲音不高，卻穿透了晨前的靜。

燭臺移近，火光落在那頁“二夫人”三字上。墨跡比旁處淡，像是后來添的，筆鋒軟，不似賬房慣用的硬毫。

“去把趙管事叫來。”她合上賬冊，指尖在封皮上輕叩兩下，“就說我查賬缺個對數(shù)的人。”

趙管事來得極快，青布衫未扣嚴，額角沁著汗，褲腳沾著泥點。他低著頭，雙手交疊在腹前，指節(jié)粗大，指甲縫里嵌著墨痕。

“你娘是相爺乳母。”李嬌鳳不看他，只將茶盞往案上一頓，“相府奶水養(yǎng)大的人，如今倒替外頭管起賬來了？”

趙管事膝蓋一軟，跪在青磚上：“夫人明鑒！小的只是按例支銀，那‘冰敬’是……是慣例！”

“慣例？”她冷笑，“城西米行月流水比鄰鋪少兩成，你倒有閑錢每月往賭坊送三十兩？這‘冰敬’敬的是冰，還是賭桌上的骰子？”

趙管事喉頭滾動，額上汗珠滾落，砸在磚縫里。

李嬌鳳抽出那本夾著月牙印的副賬，往他面前一摔：“這‘二夫人’是誰？相爺生母早逝，哪來的二夫人管賬？”

“是……是……”趙管事突然抬頭，眼神發(fā)直，“是她說的！說相爺不管內(nèi)宅，夫人又常理事，賬目往來她能遮掩……”

“她是誰？”李嬌鳳聲音未抬，卻像刀鋒壓頸。

“是……是珍妃府上出來的劉嬤嬤……她說她是……是相爺未過明路的……”話未說完，頸側(cè)一涼，二菊的劍已橫在皮肉上。

門外裙角一閃，是三等婢女春桃，正扒著門框偷看。李嬌鳳眼角掃過，忽揚聲：“拖出去打二十板！讓全府都聽著！”

趙管事渾身一震，還沒反應(yīng)過來，兩個粗使婆子已沖進來架他。他掙扎著回頭：“夫人！我娘是奶娘！我……”

“你娘喝的是相府的奶，吃的是相府的飯。”李嬌鳳站起身，聲音冷如井水，“你偷的，是相爺拿命拼來的銀！”

板子落下第一聲，脆響炸在清晨的院子里。趙管事嚎叫，第二板下去，褲管撕裂，血痕滲出。第十板時，他忽然嘶吼：“李氏女不過區(qū)區(qū)商賈之女！憑什么管相府中饋！”

李嬌鳳抄起案上鎮(zhèn)紙，狠狠砸下。

“咔”一聲，鎮(zhèn)紙邊緣磕在他嘴角，血混著斷牙噴出，濺在青磚上，像打翻的朱砂。

“我李家雖非世家，可入貺門十二年，中饋賬目從未錯一分！”她俯身，聲音壓得極低，“你娘喂過相爺?shù)哪蹋憔透覄铀腻X？你當相爺?shù)牡叮豢惩鈹硢幔俊?

板子繼續(xù)落下，一聲比一聲重。趙管事再喊不出話，只剩嗚咽。圍觀的家奴低頭屏息，連呼吸都放輕了。

大菊從回廊疾步而來，腳步未停：“夫人！三小姐制好解藥了，但……周公子在院外等著，說有事相告。”

李嬌鳳理了理鬢發(fā)，指尖觸到耳墜——翡翠墜子冷而沉，是貺云雁去年生辰所贈。她頓了頓，轉(zhuǎn)身走向書房。

書房門半掩，燭火未熄。貺云雁坐在案前，手中短弩拆成數(shù)件，正用軟布擦拭弩機內(nèi)槽。他聽見腳步，頭未抬：“賬本查清了？”

“查清了。”她將三本副賬攤在案上，“每月初五，三十兩銀子入永樂賭坊，經(jīng)手人是趙管事。背后有個‘二夫人’，實則是珍妃府出來的劉嬤嬤。”

貺云雁手指一頓，弩機上油光微閃。

“劉嬤嬤三年前入府，說是通曉賬務(wù)，由內(nèi)務(wù)總管引薦。”她繼續(xù)道，“趙管事是她表親，乳母之子，自幼在府中當差。他們用‘二夫人’名義支銀，賬面走‘冰敬’‘炭例’，實則輸送賭坊。”

貺云雁放下布巾，將短弩重新組裝。弓弦繃緊時發(fā)出一聲輕響。

“賭坊不是終點。”他指尖輕點賬冊，“永樂賭坊背后是誰？”

“夏五良。”她答得干脆，“我查過，那賭坊七成股在夏家名下，另三成掛在外城一個空殼商號名下，經(jīng)查，那商號去年曾向北疆販運過藥材。”

貺云雁目光一沉。

“銀子從相府商鋪流出，經(jīng)米行賬目稀釋，再由趙管事每月初五送往賭坊。”她指尖劃過賬冊，“賭坊洗錢后，一部分轉(zhuǎn)給北疆商隊，另一部分……流入東臨使節(jié)團常去的酒樓。”

貺云雁短弩突然射出。

“嗖”一聲，弩箭釘入對面墻上懸掛的京畿商鋪分布圖，正中“永樂賭坊”四字，箭尾嗡嗡震顫。

“夫人這招，比我預(yù)想的還狠。”他站起身，走到圖前，拔下弩箭，“你故意讓趙管事招出‘二夫人’，就是要引劉嬤嬤出面？”

“劉嬤嬤背后是珍妃。”她目光冷，“她敢動相府銀錢，就不怕相爺?shù)牡叮砍恰詾橄酄敳粫閮?nèi)宅。”

貺云雁回頭，燭光映著他半邊臉，輪廓分明。

“她不是以為。”他聲音低，“她是知道，我近年重心在外，內(nèi)宅多由你打理。她算準了你查賬，也算準了趙管事扛不住打。”

“所以這不是貪污。”她緩緩道，“是試探。”

貺云雁點頭：“試探相府內(nèi)宅的防線，試探我的耳目是否還靈。若我連自家賬目都管不住，又如何掌朝綱？”

“那周羨章呢？”她忽然問。

貺云雁動作微頓。

“我來時，看見他在回廊與凌向陽說話。”她聲音壓低，“凌向陽說夏五良昨夜去了城隍廟，刑部的人跟著。周羨章袖中滑出半截布片，染著紫煙——和藥庫那香料一樣。”

貺云雁沉默片刻，將弩收回腰間暗匣。

“他若真想藏，不會讓布片露出來。”他緩緩道，“他想讓人看見，但又不能顯得是主動遞線索。”

“和趙管事一樣。”她冷笑，“都是被人推出來的棋子。”

“不一樣。”貺云雁走到窗前，推開一線，“趙管事是貪，周羨章是局。貪者易控，局者難測。”

李嬌鳳盯著那本染血的賬冊，油漬在火光下泛著暗光。

“你說這油漬……”她忽然道，“像不像人血干涸后的顏色？”

貺云雁回頭，目光落在她臉上，片刻后，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夫人聰明。”他聲音低沉，“所以你昨晚沒立刻處置趙管事，而是當眾行刑，就是要讓劉嬤嬤知道——相府的賬，不是誰都能動的。”

她靠在他肩上，聽見他心口跳得穩(wěn)。

“我還要讓她知道。”她輕聲道，“動相府的錢，就是動相爺?shù)拿６酄數(shù)拿沂囟恕！?

窗外，天光微亮，青玉帶鉤在晨色中泛著冷光。貺云雁低頭，見她袖口沾著一點血跡，是趙管事濺上的。他未說話，只將她往懷里帶了帶。

六更的梆子聲響起。

書房外，腳步由遠及近，是二菊。

“夫人，劉嬤嬤……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