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祥符五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悄無聲息。趙禎清晨推開窗欞時，只見慶寧宮的庭院已覆上一層薄薄的白紗。他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掌心，瞬間化作一滴水珠。
“殿下，天寒地凍的，快披上裘衣?！傲謰邒呒贝掖业嘏鮼硪患y狐裘，小心翼翼地裹在趙禎肩上。
趙禎任由她擺布，目光卻越過院墻，望向慶壽宮的方向。自從那日遠遠望見李宸妃后，他心中便似種下了一粒種子，日日夜夜都在生長。那個蒼白瘦弱的身影，那雙含淚的眼睛，在他夢中反復出現。
“嬤嬤，今日我想去給父皇請安。“趙禎輕聲說。
林嬤嬤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官家近日龍體欠安，劉娘娘吩咐過，若無要事...“
“我是太子，給父皇請安怎能算'無要事'？“趙禎的聲音依然柔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林嬤嬤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年僅六歲的孩子。不知從何時起，太子殿下眼中那份稚氣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決斷。
“老奴這就去安排。“她低頭應道。
雪中的宮道格外寂靜。趙禎坐在步輦上，望著兩側匆匆行禮的宮人，心中忽然涌起一陣莫名的情緒。這些人跪拜的究竟是他這個人，還是“太子“這個身份？若是有一天他不是太子了，他們還會這樣恭敬嗎？
福寧殿外，太醫令和幾位御醫正在低聲商議。見到太子駕到，眾人連忙行禮。趙禎注意到他們臉上凝重的神色，心頭一緊。
“父皇病情如何？“他直接問道。
太醫令猶豫了一下：“回殿下，官家昨夜咳血，今日熱度稍退，但脈象仍顯虛浮...“
趙禎不等他說完，快步走進殿內。福寧殿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炭盆燒得極旺，卻仍驅散不了那股陰冷之氣。真宗躺在龍榻上，雙目緊閉，面色灰敗，比前幾日更加憔悴。
劉皇后坐在榻邊，見趙禎進來，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換上慈愛的表情：“禎兒來了?！?
“兒臣參見母后。“趙禎恭敬行禮，目光卻一直停留在父親身上，“父皇他...“
“太醫說需要靜養?！皠⒒屎蟠驍嗨脑?，“禎兒有心了，但眼下還是讓你父皇好好休息為好?！?
趙禎抿了抿嘴唇。他注意到劉皇后眼下淡淡的青黑，顯然也是一夜未眠。盡管心中對這位“母后“有著復雜的情緒，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認她對父皇的照料確實盡心盡力。
“兒臣想為父皇誦讀一段《孝經》，或許能助父皇安眠?！摆w禎提議道。
劉皇后略顯驚訝，隨即點點頭：“難得禎兒有這份孝心?！?
趙禎在榻邊跪坐，從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孝經》，輕聲誦讀起來：“'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他的聲音清亮而柔和，在靜謐的殿內格外清晰。
不知是藥效發作還是趙禎的誦讀確實起了作用，真宗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劉皇后示意宮女取來一件錦袍，輕輕披在趙禎肩上。
誦讀完畢，趙禎小心地合上書卷。正欲起身告辭，卻聽真宗微弱地喚道：“禎兒...“
“父皇！“趙禎驚喜地湊上前去。
真宗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渾濁卻充滿慈愛：“讀得...很好...“他艱難地抬起手，摸了摸趙禎的臉頰，“朕的...好兒子...“
趙禎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他緊緊握住父親枯瘦的手：“父皇一定要快些好起來，兒臣還有許多書要讀給您聽。“
真宗微微一笑，隨即又疲憊地閉上眼睛。劉皇后見狀，輕聲道：“禎兒，讓你父皇休息吧?！?
趙禎依依不舍地退出殿外。雪已經停了，但天色依然陰沉。他站在廊下，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五味雜陳。
“殿下?！?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趙禎回頭，看到晏殊站在不遠處，手中捧著一卷書。
“晏師傅?！摆w禎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晏殊走近，低聲道：“殿下可是為官家病情憂心？“
趙禎點點頭，又搖搖頭：“不止如此...“他猶豫了一下，“晏師傅，我...我想再見她一面?！?
晏殊神色一凜，迅速環顧四周，確認無人注意后才壓低聲音道：“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若被劉皇后知曉...“
“就遠遠地看一眼，不說話?！摆w禎眼中滿是懇求，“晏師傅，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明明知道有個人與你血脈相連，卻連她的樣子都記不清...“
晏殊看著眼前這個早熟的孩子，心中一陣酸楚。沉默良久，他終于嘆了口氣：“明日未時，臣會帶殿下去慶壽宮后苑賞梅。李...那位娘娘每日那時會在西暖閣窗前喝藥?！?
趙禎眼中頓時亮起光彩：“多謝晏師傅！“
“但殿下必須答應臣，無論發生什么，都不可相認，不可表露?！瓣淌鈬烂C地說，“這不僅關乎殿下安危，更關乎朝廷穩定?！?
趙禎鄭重地點頭：“我明白?！?
次日午后，雪后初晴。趙禎跟著晏殊穿過重重宮門，來到慶壽宮后苑。這里種滿了梅樹，此時正值花期，白雪紅梅，相映成趣。
“殿下請看，這株'骨里紅'乃是先帝親手所植?！瓣淌夤室馓岣呗曇?，同時用眼神示意趙禎看向不遠處的閣樓。
趙禎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西暖閣的窗前，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倚窗而坐。雖然距離較遠，但趙禎還是一眼認出那就是李宸妃。她比上次見到時更加消瘦，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唯有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似乎感應到了趙禎的目光，李宸妃突然轉過頭來。兩人隔空相望，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趙禎看到她的嘴唇微微顫抖，似乎在說著什么，卻聽不見聲音。
“殿下，該回去了?！瓣淌獾穆曇魧⑺噩F實。
趙禎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跟著晏殊離開后苑。走出很遠，他仍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那個身影依然立在窗前，久久未動。
回到資善堂，趙禎心不在焉地聽著晏殊講解《春秋》。他的心思早已飛到了那座冷清的閣樓，飛到了那個孤獨的身影旁。
“殿下，“晏殊突然放下書卷，“今日我們不講《春秋》，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可好？“
趙禎回過神來，疑惑地看著晏殊。
晏殊輕聲道：“這個故事發生在二十年前的宮中。當時先帝有一位寵妃，生了一位皇子。但這位妃子出身寒微，先帝擔心皇子將來繼位會受外戚牽制，便將皇子交給當時的皇后撫養，而那位妃子則被打入冷宮...“
趙禎的心猛地一跳。晏殊這是在用隱晦的方式告訴他真相！
“后來呢？“他急切地問。
“后來皇子健康長大，成為太子。而那位妃子...“晏殊猶豫了一下，“在冷宮中郁郁而終，至死未能與親生骨肉相認。“
趙禎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那...那個太子知道真相嗎？“
晏殊深深地看著他：“起初不知，后來...知道了。但他選擇了沉默，因為揭露真相會引起朝堂動蕩，對江山社稷不利?！?
趙禎低下頭，小手緊緊攥著衣角：“那個太子...一定很痛苦吧？“
“痛苦，但無悔。“晏殊輕聲道，“為君者，當以天下為重。私人情感，有時必須讓位于社稷安寧。“
趙禎沉默良久，終于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晏師傅，我明白了。“
從那天起，趙禎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他更加勤奮地讀書，更加認真地學習治國之道。每當夜深人靜，思念生母的痛苦襲來時，他就會想起晏殊的話：“為君者，當以天下為重?！?
轉眼到了臘月，宮中開始準備過年的事宜。但真宗的病情時好時壞，喜慶的氣氛中總籠罩著一層陰霾。
這日清晨，趙禎正在資善堂習字，忽聽外面一陣騷動。不一會兒，張景宗匆匆進來，臉色異常凝重：“殿下，官家召見。“
趙禎心頭一緊，立刻放下毛筆：“父皇病情有變？“
張景宗低聲道：“殿下去了便知?！?
福寧殿內氣氛凝重。真宗半倚在龍榻上，面色蠟黃，但精神卻比前幾日好了許多。劉皇后和幾位重臣站在一旁，神情各異。
“兒臣參見父皇?！摆w禎上前行禮。
真宗微微抬手：“禎兒過來?！?
趙禎走到榻前。真宗仔細端詳著兒子的面容，眼中滿是復雜的情緒：“長高了...也瘦了...“
“父皇安心養病，兒臣一切都好?！摆w禎輕聲道。
真宗搖搖頭，對左右道：“你們都退下，朕有話單獨與太子說。“
劉皇后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領著眾人退出殿外。殿內只剩下父子二人，安靜得能聽見炭火燃燒的噼啪聲。
真宗艱難地撐起身子，趙禎連忙上前攙扶。真宗從枕下取出一個錦囊，遞給趙禎：“打開看看?！?
趙禎解開錦囊，里面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上面雕刻著精美的龍鳳呈祥圖案。玉質溫潤，一看就是上等貨色。
“這是...“
“你出生時，你娘...劉皇后給你的?！罢孀诘穆曇粲行┥硢?，“朕一直替你保管著。現在...是時候交給你了?！?
趙禎敏銳地注意到父皇說“你娘“時的遲疑。他小心地撫摸著玉佩，忽然在背面發現了一行小字：“禎兒周歲，母李氏贈“。
他的心跳驟然加速。這是...生母留給他的信物！父皇是故意的嗎？是在暗示他知道真相？
“父皇...“趙禎抬起頭，眼中滿是疑問。
真宗疲憊地閉上眼睛：“收好它，永遠不要丟了。將來...你會明白的。“
趙禎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感受著那冰涼的觸感。這是他與生母之間唯一的聯系，是血脈親情的見證。
“兒臣...謝父皇。“他聲音哽咽，卻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真宗又交代了一些朝政上的事，特別叮囑他要敬重寇準、晏殊等忠臣，遠離丁謂等奸佞。趙禎一一記在心中。
離開福寧殿時，趙禎的心情異常復雜。那塊玉佩被他小心地藏在貼身的荷包里，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太多無法言說的秘密。
轉過一道回廊，趙禎忽然聽到假山后有人在低聲交談。
“...李宸妃病危，太醫說就在這兩日了...“
“噓！小聲點！若被太子聽見...“
“怕什么，他遲早要知道的。聽說官家已經...“
聲音戛然而止，說話的人似乎發現了趙禎的存在。趙禎站在原地，如遭雷擊。病危？就在這兩日？他剛剛得到生母的消息，難道就要永遠失去她了嗎？
“殿下？“身后傳來晏殊的聲音，“您怎么了？臉色這么差？“
趙禎機械地轉過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晏師傅...她...她要死了...“
晏殊神色大變，迅速拉著趙禎走到無人處：“殿下聽誰說的？“
“剛才...假山后面...“趙禎的眼神渙散，“晏師傅，我...我想見她...最后一面...“
晏殊眉頭緊鎖：“殿下，這太危險了！若被劉皇后知道...“
“我不在乎！“趙禎突然激動起來，“她是我的娘親?。‰y道要我眼睜睜看著她...看著她...“他說不下去了，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晏殊沉默良久，終于長嘆一聲：“今夜子時，臣會安排。但殿下必須答應臣，無論看到什么，都不可聲張，不可久留?！?
趙禎用力點頭，眼中的淚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那一日格外漫長。趙禎度日如年，每一刻都像被拉長了幾十倍。晚膳他幾乎沒動筷子，只是機械地完成著日常的功課，心思卻早已飛到了慶壽宮。
終于，更鼓敲響了子時的鐘聲。趙禎披上一件深色斗篷，悄悄溜出寢殿。晏殊已在暗處等候，見他來了，也不多言，只是做了個手勢讓他跟上。
夜色如墨，只有幾盞宮燈在風中搖曳，投下斑駁的光影。兩人避開巡邏的侍衛，穿過一道道宮門，終于來到了慶壽宮偏殿。
這里比趙禎想象的還要冷清。沒有華麗的裝飾，沒有忙碌的宮人，只有一盞孤燈在窗內閃爍，像是隨時會熄滅的星火。
晏殊輕輕叩門，一個年邁的宮女打開門，見到太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嬤嬤，我們...來看看李娘娘。“晏殊低聲道。
老宮女看了看趙禎，眼中突然涌出淚水：“太子殿下...娘娘她...她等這一天等太久了...“
趙禎的心揪成一團。他跟著老宮女走進內室，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和沉疴之氣。室內陳設極為簡樸，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和幾把椅子。
床上躺著的那個人，幾乎看不出是那日隔窗相望的女子。李宸妃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臉色灰敗，唯有那雙眼睛依然明亮。見到趙禎，她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無力做到。
趙禎幾步跑到床前，跪了下來：“娘...娘娘...“他不敢喊出那個稱呼，卻已在心中呼喚了千萬遍。
李宸妃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撫上趙禎的臉頰。她的手冰涼如雪，卻讓趙禎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禎...兒...“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我的...孩子...“
趙禎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如決堤之水般涌出。他小心地握住那只枯瘦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在這里...我來了...“
李宸妃的眼中閃爍著淚光和喜悅。她艱難地從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香囊，塞到趙禎手中：“給...給你...娘親...沒什么...好東西...“
趙禎接過香囊，發現里面是一縷用紅繩系著的青絲，還有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他的生辰八字和“平安喜樂“四個字。這是母親最樸素的祝福，最深沉的愛。
“娘娘...“趙禎哽咽著，從懷中掏出那塊玉佩，“父皇今日...給我的...“
李宸妃看到玉佩，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深深的欣慰。她的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娘娘！“老宮女驚呼一聲，連忙上前。
晏殊也緊張起來：“殿下，我們該走了。娘娘需要休息?！?
趙禎依依不舍，卻知道晏殊說得對。他俯身在李宸妃額頭上輕輕一吻：“您...好好休息...我...我還會來看您的...“
李宸妃微微搖頭，眼中滿是慈愛和不舍。她用盡最后的力氣，輕輕說了三個字：“好好...活...“
那是趙禎聽到生母說的最后一句話。三日后，李宸妃薨逝的消息傳遍宮中。因為地位卑微，喪儀極為簡樸，甚至沒有皇子守孝的環節。趙禎只能在自己的寢宮中，對著慶壽宮的方向，默默流淚。
夜深人靜時，他會取出那縷青絲和玉佩，輕輕撫摸，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生母的存在。而那塊刻著“母李氏贈“的玉佩，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邊。
在失去生母的痛苦中，趙禎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晏殊的話：為君者，當以天下為重。私人情感，有時必須讓位于社稷安寧。
他擦干眼淚，翻開《論語》，繼續研讀。因為他是大宋的太子，未來的天子。而天子，沒有軟弱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