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祥符六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汴京城外的楊柳才抽出嫩芽，宮墻內的積雪尚未完全消融。趙禎站在慶寧宮的廊下，望著陰沉的天色，手中緊握著生母留給他的那縷青絲。

自李宸妃去世已過去三個月，宮中幾乎無人再提起這位默默離世的妃子。只有趙禎會在夜深人靜時，取出那枚玉佩和香囊，默默思念那個他只見過兩面的娘親。

“殿下，寇大人求見。“林嬤嬤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打斷了趙禎的思緒。

趙禎迅速將青絲藏入袖中，整理了一下衣冠：“請寇相公進來。“

寇準走進庭院時，趙禎不禁有些驚訝。這位素來注重儀容的老臣今日看上去頗為憔悴，官服上甚至有明顯的褶皺，眼中布滿血絲，顯然多日未曾好好休息。

“老臣參見太子殿下。“寇準行禮時，趙禎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發抖。

“寇相公不必多禮。“趙禎連忙還禮，“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寇準環顧四周，趙禎會意，揮手讓所有侍從退下。待院中只剩他們二人，寇準才壓低聲音道：“殿下，官家昨夜病情突然加重，一度昏迷不醒。“

趙禎心頭一震，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父皇現在如何？“

“暫時轉醒，但太醫說...“寇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恐怕時日無多了。“

一陣冷風吹過，趙禎感到刺骨的寒意穿透衣衫。雖然早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但真正面對時，仍如墜冰窟。

“劉皇后已命人封鎖消息，但朝中已有風聲。“寇準繼續道，“丁謂等人頻繁密會，恐有不軌之心。“

趙禎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寇相公認為我該當如何？“

寇準凝視著眼前這個年僅七歲的孩子，驚訝于他超出年齡的沉穩。沉默片刻，寇準從袖中取出一卷奏折：“這是老臣與幾位同僚聯名的密折，請殿下過目。“

趙禎展開奏折，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和官職，最后是寇準力透紙背的簽名。這是一份請求真宗早立遺詔、明確太子繼位的聯名奏章。

“朝中忠直之臣，俱在此列。“寇準低聲道，“但丁謂把持中書，此折恐難達天聽。老臣此來，是想請殿下做好準備。“

“準備什么？“趙禎抬頭，眼中既有困惑也有一絲警覺。

“準備...“寇準猶豫了一下，還是直言道，“可能面臨的阻撓。丁謂與劉皇后過從甚密，若官家不豫，他們可能會以殿下年幼為由，試圖干預朝政。“

趙禎的心跳加速。他忽然想起晏殊曾講過漢昭帝時霍光輔政的故事。難道自己也要面臨類似的處境嗎？

“寇相公，“趙禎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若真到那一步，我該信任誰？“

寇準眼中閃過一絲贊賞：“殿下此問甚善。老臣斗膽直言：可信任者，必是那些不計個人得失、敢于直諫之臣。如晏殊，如王曾，如...“他頓了頓，“如老臣自己。而阿諛奉承、投上所好者，多半心懷叵測。“

趙禎認真記下每一個名字，然后問道：“那劉...母后呢？“

寇準的表情變得復雜：“殿下，后宮干政，自古乃禍國之源。劉皇后聰慧過人，但權力欲甚重。官家在時，尚能制衡；若官家不豫...“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趙禎沉默良久，終于點頭：“我明白了。多謝寇相公直言。“

寇準又叮囑了幾句朝中需要注意的事項，便匆匆離去。他走后，趙禎獨自站在庭院中，感到肩上的擔子前所未有的沉重。

父皇病危、權臣虎視、身世之謎...這一切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太過復雜。但趙禎知道，他沒有軟弱的權利。他輕輕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青絲，仿佛能從生母那里汲取力量。

“殿下，晏大人到了。“林嬤嬤的聲音再次傳來。

趙禎回過神來：“快請。“

晏殊走進庭院，看到趙禎凝重的表情，立刻明白了什么：“寇相公來過了？“

趙禎點點頭，將寇準的話簡要轉述。晏殊聽完，長嘆一聲：“果然如此。臣今早入宮，也發現氣氛異常。“

“晏師傅，我該怎么辦？“趙禎終于流露出一絲屬于孩童的無助。

晏殊沉思片刻，忽然問道：“殿下可讀過《尚書》中'周公輔成王'的故事？“

趙禎點頭：“讀過。周公忠心輔佐年幼的成王，平定管蔡之亂。“

“不錯。“晏殊輕聲道，“周公之所以能為后世楷模，不僅因其忠心，更因其懂得進退之道。成王年幼時，他毅然攝政；成王年長后，他毫不猶豫還政。這才是真正的賢臣。“

趙禎若有所悟：“晏師傅是說，我需要尋找像周公這樣的賢臣？“

“不僅如此。“晏殊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殿下更要明白，為君者既不可疑心過重，寒了忠臣之心；也不可輕信于人，給奸佞可乘之機。這其中的分寸，需要殿下慢慢體會。“

趙禎認真思索著這番話，忽然問道：“若...若真如寇相公所言，劉皇后與丁謂聯手干預朝政，我該如何應對？“

晏殊神色一凜，低聲道：“殿下記住，無論如何，您是大宋名正言順的太子，先帝嫡孫，真宗嫡子。這江山社稷，終究要交到您手中。在關鍵時刻，會有忠臣義士站出來維護正統。“

正說著，忽聽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景宗匆匆進來，臉色異常凝重：“太子殿下，官家急召！“

趙禎與晏殊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擔憂。真宗此時召見，絕非尋常。

“我這就去。“趙禎整了整衣冠，對晏殊道，“晏師傅陪我一同前往吧。“

福寧殿外，氣氛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侍衛比平日多了一倍，且個個面色嚴肅。太醫們在偏殿進進出出，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劉皇后站在殿門外，正在與幾位大臣低聲交談。見到趙禎，她立刻迎上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色：“禎兒來了。“

“兒臣參見母后。“趙禎恭敬行禮，目光卻忍不住往殿內瞟，“父皇他...“

“剛服了藥，精神稍好，急著要見你。“劉皇后摸了摸趙禎的頭，忽然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晏殊，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晏學士也來了？“

晏殊行禮道：“臣奉命教導太子，適才正在講學，聽聞官家召見，便一同前來。“

劉皇后點點頭，沒再多言，領著趙禎進入內殿。晏殊識趣地留在外面，與幾位等候的大臣站在一起。

內殿中，真宗半倚在龍榻上，面色蠟黃，雙眼深陷，比趙禎上次見到時更加憔悴。但奇怪的是，他的精神似乎異常清醒，甚至比平日還要清明。

“禎兒...“真宗微微抬手，聲音雖弱卻清晰。

趙禎快步上前，跪在榻邊：“父皇。“

真宗示意他靠近些，然后對劉皇后道：“皇后暫且退下，朕有話單獨與太子說。“

劉皇后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還是順從地退出殿外，并關上了門。

真宗待她走遠，才艱難地支起身子，從枕下取出一個黃綾包裹的匣子：“禎兒，這個...交給你保管。“

趙禎接過匣子，發現沉甸甸的，不知里面裝著什么。

“不要...現在打開。“真宗喘了口氣，“等朕...等朕大行之后，當著寇準、晏殊等人的面...再打開。“

趙禎心頭一顫。大行，這是皇帝駕崩的委婉說法。父皇這是在...交代后事！

“父皇...“他的聲音哽咽了。

真宗艱難地抬手，摸了摸趙禎的臉：“朕的禎兒...長大了。記住，為君者...當以天下為重。私人恩怨...不可...影響國事。“

趙禎用力點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強忍著不讓它落下。

真宗又斷斷續續地交代了一些朝中人事安排，特別叮囑要重用寇準、晏殊等忠臣，遠離丁謂等奸佞。說到最后，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還有一事...“真宗突然抓住趙禎的手，力道大得驚人，“關于你生母...“

趙禎渾身一震，心跳如鼓。

真宗的眼中閃過一絲愧疚：“朕...對不住她。她是個...好女子。你要...記住她...“

一滴渾濁的淚水從真宗眼角滑落。趙禎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父皇...“

“不要...恨你母后。“真宗艱難地說，“她...有她的難處...“

趙禎不知該如何回應。不恨劉皇后？是她奪走了自己的生母，是她讓李宸妃在冷宮中郁郁而終...但看著父親哀求的眼神，他只能點頭：“兒臣...明白。“

真宗似乎松了口氣，疲憊地閉上眼睛：“去吧...朕累了...“

趙禎小心地將那個黃綾匣子藏入袖中，擦干眼淚，整理好表情才走出內殿。劉皇后和幾位大臣立刻圍了上來。

“官家如何？“劉皇后急切地問。

“父皇...睡下了。“趙禎努力保持聲音平穩，“說...說是吃了藥有些困倦。“

劉皇后將信將疑，但也不好追問，只得吩咐太醫好生照料。趙禎趁機告退，晏殊也識趣地跟著離開。

走出福寧殿，趙禎的雙腿突然發軟，幾乎站立不穩。晏殊連忙扶住他：“殿下？“

趙禎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直到回到慶寧宮，確認四周無人，他才取出那個黃綾匣子，遞給晏殊：“父皇給的...說等他...大行之后才能打開。“

晏殊接過匣子，神色凝重：“殿下，此物非同小可，需妥善保管。“

趙禎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晏師傅，父皇還說了...關于我生母的事。“

晏殊神色一凜：“官家說了什么？“

“他說...對不住她。“趙禎的聲音有些顫抖，“讓我...記住她，但不要恨劉皇后。“

晏殊長嘆一聲：“官家此言，可謂用心良苦啊。“

“我不明白。“趙禎困惑地搖頭，“如果父皇知道真相，為何還要我認劉皇后為母？為何要讓李...我生母在冷宮中度過余生？“

晏殊沉思片刻，緩緩道：“殿下，治國如同下棋，有時不得不舍小保大。先帝晚年，朝局不穩，官家繼位之初也面臨諸多挑戰。劉皇后出身將門，家族在朝中頗有勢力。而李宸妃...只是一個小官之女。“

“所以父皇是為了穩固朝政，才...“趙禎的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痛苦。

“殿下，為君者常常面臨艱難抉擇。“晏殊輕聲道，“官家或許有他的無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始終疼愛您，將您立為太子就是明證。“

趙禎沉默良久，終于點了點頭。他明白晏殊的意思——帝王之家，親情往往要讓位于政治。但明白不等于接受，那種被至親背叛的痛苦，依然如鯁在喉。

“殿下，眼下當務之急是準備應對可能的變故。“晏殊轉移話題，“那個匣子，臣建議藏在殿下的暗格中，除您我之外，不要讓第三人知曉。“

趙禎寢宮內有一個隱秘的暗格，位于床榻下方的地板下，是專門用來存放重要物品的。他依言將黃綾匣子藏好，然后問道：“晏師傅，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晏殊神色凝重：“若官家真有不測，丁謂等人必會設法控制朝政。他們可能會以殿下年幼為由，要求太后垂簾聽政，甚至...“

“甚至廢黜我？“趙禎敏銳地接話。

晏殊沒有直接回答，但眼神已經說明一切。

“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趙禎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堅定，“我是大宋太子，父皇欽定的繼承人。這江山，我會牢牢守住。“

晏殊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七歲的孩子。在這一刻，趙禎眼中閃爍的不再是孩童的天真，而是一種近乎帝王般的決斷與威嚴。

“殿下有此心志，臣等必當竭力輔佐。“晏殊鄭重行禮。

接下來的日子，宮中氣氛越發緊張。真宗的病情時好時壞，朝中大臣們明顯分成了兩派——以寇準、晏殊等人為首的清流派，和以丁謂、曹利用等人為首的權臣派。兩派明爭暗斗，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權力交接做準備。

趙禎表面上依然每日讀書習字，表現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童，暗地里卻在晏殊的指導下，如饑似渴地學習治國之道和權謀之術。他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而武器就是智慧和謀略。

這日傍晚，趙禎正在資善堂溫習《春秋》，忽聽外面一陣騷動。不一會兒，張景宗匆匆進來，臉色異常難看：“殿下，官家...官家昏過去了！太醫們正在全力施救！“

趙禎手中的書卷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父皇現在如何？“

“老奴不知詳情，只聽說情況不妙...“張景宗聲音顫抖，“劉皇后已命人封鎖宮門，召集群臣...“

趙禎與晏殊交換了一個眼神。這一刻，終于要來了嗎？

“備輦，我這就去福寧殿。“趙禎命令道，聲音沉穩得不似孩童。

步輦穿過重重宮門時，趙禎注意到宮中侍衛比平日多了許多，且多是生面孔。他們表情冷峻，眼神警惕，顯然已進入戒備狀態。

福寧殿外，群臣已經聚集。趙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寇準，以及他身旁的丁謂。寇準面色凝重，而丁謂則神情莫測，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

“太子殿下到！“隨著一聲通報，所有人齊刷刷地行禮。

趙禎強自鎮定，緩步走到殿門前。劉皇后正在那里與幾位太醫交談，見到趙禎，她快步迎上來：“禎兒來了。“

“母后，父皇如何？“趙禎直截了當地問。

劉皇后眼圈泛紅，聲音哽咽：“太醫說...怕是就在今晚了...“

趙禎心頭一震，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真正面對時仍如五雷轟頂。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兒臣要見父皇。“

劉皇后猶豫了一下，終于點頭：“去吧，但不要太久...他需要休息。“

趙禎獨自走進內殿。殿內燭光昏暗，藥味濃重。真宗躺在龍榻上，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曾經威嚴的面容如今枯瘦如柴，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生命還在延續。

“父皇...“趙禎跪在榻前，輕輕握住父親的手。那只曾經批閱奏章、執掌天下的手，如今冰涼如石。

真宗似乎感應到了什么，眼皮微微顫動，卻無力睜開。他的嘴唇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出微弱的氣音。

趙禎俯身將耳朵貼近父親的嘴唇，勉強捕捉到幾個斷斷續續的字：“匣子...寇準...晏殊...大宋...“

“兒臣明白。“趙禎強忍淚水，輕聲道，“匣子已經藏好，會在適當的時候交給寇相公和晏師傅。兒臣...不會讓父皇失望的。“

真宗的手指突然收緊，力道大得驚人，隨即又猛地松開。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不規則，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太醫！快傳太醫！“趙禎驚呼。

殿門立刻被推開，太醫們和劉皇后一擁而入。趙禎被擠到一旁，只能眼睜睜看著太醫們圍著龍榻忙碌。劉皇后站在榻邊，臉上淚痕斑斑，但眼中除了悲傷，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復雜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為首的太醫令轉過身，緩緩搖頭：“臣等...無力回天...“

殿內頓時一片哭聲。趙禎站在原地，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父皇...就這樣走了嗎？沒有最后的囑托，沒有父子訣別，就這樣...離開了？

劉皇后突然撲到榻上，放聲痛哭。群臣紛紛跪倒，哭聲震天。在一片混亂中，趙禎注意到丁謂悄悄退出殿外，而寇準則向他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趙禎忽然明白了自己此刻最該做什么。他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板，緩步走到龍榻前，對著已經永遠閉上眼睛的真宗，鄭重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兒臣...恭送父皇大行。“他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在一片哭聲中格外突出。

行禮完畢，趙禎站起身，轉向殿內群臣。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七歲的孩童，而是大宋王朝的繼承人，未來的天子。

“諸位卿家，“趙禎的聲音不大，卻充滿威嚴，“先帝駕崩，舉國同悲。然國不可一日無君，禮部當立即籌備大行皇帝喪儀及新君登基事宜。“

殿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這個突然展現出帝王氣度的孩子。片刻后，寇準第一個反應過來，上前一步躬身道：“臣遵太子殿下旨意。“

其他大臣如夢初醒，紛紛行禮應命。只有丁謂一黨的幾人面面相覷，顯然沒料到年幼的太子會有如此表現。

劉皇后也止住了哭聲，用復雜的眼神看著趙禎。她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擦了擦眼淚，站到了趙禎身旁。

趙禎知道，這只是開始。真正的挑戰還在后面——權臣的野心、太后的欲望、朝堂的博弈...但他不再害怕。因為他肩負的不僅是父皇的囑托，還有生母的期望。

“傳旨，“趙禎平靜地下令，“召兩府三司大臣即刻入宮議事。大宋江山，絕不容有失。“

燭光下，那個瘦小的身影顯得異常高大。在這一刻，一個時代結束了，而另一個時代，正悄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