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四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緩。汴京城的楊柳才抽出嫩芽，宮墻內的白玉蘭卻已迫不及待地綻放了滿樹芳華。六歲的趙禎站在福寧殿外的回廊下，仰頭望著那些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的花朵，小小的臉上寫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沉思。

“太子殿下，該去給官家請安了。“身后傳來乳母林氏溫和的聲音。趙禎收回目光，整了整衣冠，邁著規整的步子向殿內走去。他的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一般，不疾不徐，顯示出超越年齡的沉穩。

福寧殿內彌漫著濃重的藥香。年近五旬的宋真宗趙恒半倚在龍榻上，面色蒼白，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自從去年冬天那場大病后，官家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兒臣參見父皇。“趙禎跪下行禮，聲音清脆卻不失莊重。

真宗睜開疲憊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小小年紀便舉止有度的兒子，嘴角微微上揚：“禎兒來了，起來吧。“

趙禎起身，走到榻前，目光落在父親枯瘦的手上。那只曾經執掌天下、批閱奏章的手，如今青筋凸起，像是一截干枯的樹枝。他下意識地伸出小手，輕輕握住了父親的手指。

“父皇今日可好些了？“

真宗微微一笑：“吃了藥，好些了。禎兒今日讀了什么書？“

“回父皇，晏師傅教了《論語》的'為政'篇。“趙禎認真地回答，“'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真宗眼中閃過一絲欣慰：“禎兒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嗎？“

趙禎思索片刻，稚嫩的臉上浮現出認真的神情：“晏師傅說，做君王要以德服人，就像北極星一樣，只要自己端正，群星自然會環繞。父皇就是這樣的明君，所以天下百姓都敬愛您。“

真宗聞言，眼中泛起淚光。他伸手撫摸著兒子的頭頂，聲音有些哽咽：“好孩子...朕只盼你能記住這些話，將來...“

話未說完，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趙禎連忙端起案幾上的藥碗，小心翼翼地遞到父親嘴邊。真宗勉強喝了兩口，便揮手示意撤下。

“官家，該歇息了。“一直侍立在側的劉皇后輕聲說道。她年約三十出頭，容貌端莊，眉宇間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真宗點點頭，對趙禎道：“去吧，跟著晏師傅好好讀書。明日...明日再來陪朕說話。“

趙禎恭敬地行禮退出。走出殿門，他長舒一口氣，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下來。六歲的孩童終究是六歲的孩童，長時間的莊重姿態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負擔。

“太子殿下，這邊請。“等候在外的內侍省都知張景宗躬身引路。這位年近六旬的老宦官在宮中侍奉了三朝皇帝，是名副其實的“宮里頭一號人物“。

趙禎點點頭，跟著張景宗穿過重重宮門，向資善堂走去。資善堂是皇子讀書的地方，位于禁中東北角，環境清幽，遠離前朝的喧囂。

一路上，趙禎注意到宮人們行色匆匆，低聲交談著什么，見到他立刻噤聲行禮。這種異樣的氛圍讓他感到不安，但他知道不該多問。晏師傅說過，太子的一言一行都關乎國體，不可輕舉妄動。

轉過一道回廊，迎面走來一隊宮女。為首的宮女見到太子，慌忙領著眾人跪下行禮。趙禎正要走過，忽然聽到其中一人小聲嘀咕：“聽說李娘娘又病了，這次怕是...“

“住口！“領頭的宮女厲聲呵斥，那說話的宮女立刻噤若寒蟬。

趙禎的腳步微微一頓。李娘娘？宮中姓李的嬪妃不多，能被稱作“娘娘“的更是寥寥。他心中疑惑，但面上不顯，繼續向前走去。

資善堂前，晏殊早已等候多時。這位年僅二十八歲的太子傅身著青色官服，面容清癯，雙目炯炯有神。見到趙禎，他上前行禮：“臣參見太子殿下。“

“晏師傅不必多禮。“趙禎還了一禮，眼中流露出真摯的敬重。在眾多師傅中，他最親近的就是這位才華橫溢的年輕學士。

進入書房，晏殊沒有立刻開始講課，而是讓侍從都退下，然后輕聲問道：“殿下今日去給官家請安，可發現什么異常？“

趙禎眨了眨眼睛：“父皇咳得厲害，劉娘娘看起來很擔心。還有...“他猶豫了一下，“回來的路上，聽到宮女說李娘娘病了。晏師傅，宮中有幾位李娘娘？“

晏殊神色一凜，沉吟片刻才道：“殿下有所不知，宮中只有一位李宸妃，居于慶壽宮偏殿，平日深居簡出。“

“那她...與我有什么關系嗎？“趙禎敏銳地察覺到晏殊話中的謹慎。

晏殊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斟酌措辭：“殿下，有些事情...時機未到，臣不便多言。但請殿下記住，無論聽到什么，都不要輕信，更不要表現出異常。這宮中...“他壓低聲音，“耳目眾多。“

趙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心中的疑問更深了。為什么提到李宸妃，晏師傅會如此緊張？為什么宮女們說話要那樣小心翼翼？

晏殊看出他的困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殿下現在只需專心讀書，這些事日后自會明白。來，我們繼續講《論語》。“

課程結束后，趙禎回到自己的寢宮——慶寧宮。這是一座精巧的院落，離福寧殿不遠，方便真宗隨時召見。乳母林氏早已準備好熱水和干凈衣物，等著為他梳洗。

“林嬤嬤，“趙禎一邊讓林氏為他更衣，一邊問道，“你認識李宸妃嗎？“

林氏的手明顯抖了一下，梳子差點掉在地上。她強作鎮定：“殿下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今日聽到宮女提起，有些好奇。“趙禎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林氏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李娘娘是個可憐人...殿下還是少打聽為好。這宮里頭，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趙禎不再追問，但心中的疑云更濃了。為什么所有人都對李宸妃諱莫如深？她與自己到底有什么關系？

夜幕降臨，趙禎躺在床榻上，卻怎么也睡不著。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窗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翻來覆去，腦海中不斷回響著白天聽到的那些只言片語。

忽然，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引起了他的注意。趙禎屏住呼吸，聽到門外有人低聲說話。

“...李宸妃那邊情況不妙，太醫說怕是撐不過這個月了...“

“噓，小聲點！別讓太子聽見...“

“怕什么，小孩子睡得沉...再說，他遲早會知道的...“

腳步聲漸漸遠去，趙禎的心卻砰砰直跳。李宸妃病危？為什么她的生死會與自己有關？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閃過他的腦海：莫非...李宸妃才是自己的生母？

這個想法讓趙禎渾身一顫。他想起劉皇后對自己的態度——雖然表面上關懷備至，卻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疏離感。而每當他問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所有人都會變得支支吾吾。

趙禎悄悄爬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案前，點燃了一盞小油燈。借著微弱的燈光，他翻出了一本《皇室玉牒》——這是記錄皇室成員關系的冊子，晏殊前幾日給他講解宗法制度時留下的。

他小心翼翼地翻到記錄自己出生的那一頁：“太子趙禎，大中祥符三年四月十四日生，母劉皇后...“

記錄看起來毫無問題，但趙禎注意到墨跡似乎比周圍的要新一些。他輕輕撫摸那行字，發現紙張的觸感也有些不同——這一頁很可能是后來重新裝訂的。

“殿下？您怎么起來了？“林嬤嬤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嚇得趙禎差點打翻油燈。

“我...我睡不著，想看看書。“趙禎慌忙合上冊子。

林嬤嬤嘆了口氣，走過來輕輕拿走他手中的書：“夜深了，殿下該休息了。明日還要早起讀書呢。“

趙禎乖乖回到床上，但心中的疑問卻像野草一樣瘋長。那一夜，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個面容模糊的女子在遠處向他招手，他想追上去，卻被一道無形的墻擋住了...

第二天清晨，趙禎眼下掛著淡淡的青黑。晏殊一眼就看出他心神不寧，但并沒有立即點破。直到午休時分，其他侍從都退下后，晏殊才低聲問道：“殿下昨夜沒休息好？“

趙禎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坦白：“晏師傅，我懷疑...李宸妃才是我的生母。“

晏殊手中的茶杯差點掉落。他迅速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偷聽后，才嚴肅地說：“殿下，這種話千萬不可再說！無論真相如何，劉皇后都是您的母后，這是官家欽定的。“

“所以...是真的？“趙禎的眼睛亮了起來，“李宸妃真的是...“

晏殊長嘆一聲：“殿下聰慧過人，臣知道瞞不過您。但此事關系重大，牽涉到朝廷穩定。在官家...在適當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您真相。在此之前，請您務必保持沉默，尤其不能在劉皇后面前表露半分。“

趙禎點點頭，心中既興奮又忐忑。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所有人都對李宸妃諱莫如深了。原來自己一直生活在謊言中，而真相卻被深埋在宮墻之內。

“晏師傅，我能見見她嗎？“趙禎小聲請求，“就見一面...“

晏殊面露難色：“殿下，這...“

“求您了，“趙禎眼中泛起淚光，“如果她真的是我娘親，而我連她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晏殊看著眼前這個早熟卻又稚嫩的孩子，心中一陣酸楚。沉默良久，他終于低聲道：“臣...想想辦法。但殿下必須答應臣，無論發生什么，都要保持鎮定，不可讓人看出端倪。“

趙禎用力點頭，眼中的淚水卻止不住地流下來。晏殊掏出手帕為他拭淚，輕聲道：“殿下記住，您將來是要做皇帝的人。皇帝可以傷心，但不能軟弱；可以憤怒，但不能失控。這宮墻之內，處處都是考驗。“

當天傍晚，晏殊以帶太子賞花為由，領著趙禎來到了慶壽宮附近的一座小花園。慶壽宮是太后的居所，李宸妃作為先帝的嬪妃，住在偏殿中。

“殿下請看，那株海棠開得多好。“晏殊故意提高聲音，同時用眼神示意趙禎看向不遠處的回廊。

趙禎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個瘦弱的身影在宮女的攙扶下緩緩走過。那是一位約莫三十歲的女子，面容蒼白憔悴，卻依稀可見昔日的秀麗。她的眼睛一直望著趙禎的方向，眼中含著說不盡的思念與哀傷。

就在這一刻，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李宸妃突然轉過頭來，與趙禎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凝固了，趙禎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切感涌上心頭。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卻被晏殊拉住了衣袖。

“殿下，該回去了。“晏殊的聲音很輕，卻不容抗拒。

趙禎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跟著晏殊離開了花園。走出很遠，他還能感覺到那道目光一直追隨著自己。

回到慶寧宮，趙禎獨自坐在窗前，望著漸暗的天色發呆。那個蒼白瘦弱的身影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就是他的生母嗎？為什么他們不能相認？為什么她要承受這樣的痛苦？

“殿下，寇大人求見。“林嬤嬤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趙禎回過神來：“寇大人？寇準相公？“

“正是。“

趙禎連忙整理衣冠。寇準是當朝宰相，德高望重，連真宗都對他禮遇有加。他深夜來訪，必有要事。

寇準進來時，趙禎不禁有些驚訝。這位以剛直著稱的老臣看上去疲憊不堪，眼中卻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老臣參見太子殿下。“寇準行禮道。

趙禎連忙還禮：“寇相公不必多禮。深夜來訪，可是有要事？“

寇準看了看四周，趙禎會意，揮手讓侍從都退下。

“殿下，“寇準壓低聲音，“官家病情加重，太醫說...恐怕時日無多。“

趙禎心頭一震，雖然早知道父親身體不好，但聽到這個消息還是如遭雷擊。

“老臣此來，是想請殿下做好準備。“寇準繼續道，“朝中局勢復雜，丁謂等人把持朝政，劉皇后又...總之，官家一旦不豫，殿下可能會面臨諸多挑戰。“

趙禎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寇相公認為我該怎么做？“

寇準看著眼前這個年幼卻異常沉穩的孩子，眼中閃過一絲贊賞：“殿下只需記住，無論發生什么，都要保持冷靜。老臣與晏大人等忠直之臣會竭盡全力輔佐殿下。但殿下自己也要開始學習如何處理朝政，如何分辨忠奸。“

“我明白了。“趙禎鄭重地點頭，“多謝寇相公指點。“

寇準又叮囑了幾句，便匆匆離去。趙禎站在窗前，望著漆黑的夜空，感到肩上的擔子突然沉重了許多。父親病危、身世之謎、朝局動蕩...這一切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未免太過沉重。

但趙禎知道，他沒有軟弱的權利。正如晏殊所說，他將來是要做皇帝的人。而皇帝，必須學會在風雨中挺直脊梁。

夜深了，趙禎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李宸妃哀傷的眼神、寇準凝重的表情、父親枯瘦的面容...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復雜的宮廷圖景。

在這深宮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句話都可能暗藏玄機。而他，大宋的太子，未來的天子，必須學會在這迷宮中找到自己的路。

窗外，一陣微風吹過，帶來遠處更鼓的聲音。趙禎默默數著：一更、二更、三更...夜還很長，而他的路，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