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斜斜地織著,把院角的青苔潤得發亮。蘇寧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摩挲著那只桃木小盒,指腹碾過木盒邊緣的刻痕——燕道長說這是“鎖靈紋”,能穩住阿畫的殘魂,可他總覺得那紋路像極了鬼域祭壇上的纏枝紋,只是少了幾分戾氣。
“該換藥了。”梁星的聲音從屋里傳來,他背著藥簍剛從鎮上回來,褲腳沾著泥點,肩上的箭傷還沒好利索,走路時肩膀微微傾斜,“王掌柜說這株老山參得用米酒燉,能補你損耗的陽氣。”
蘇寧抬頭時,正看見梁星將藥簍里的東西倒在石桌上:當歸、枸杞、還有塊裹著油紙的山參,根莖粗壯,須子完整,一看就價值不菲。他皺了皺眉:“又亂花錢,我這身子骨不用這么補。”
“你懂什么。”梁星拿起山參掂量著,臉上帶著點得意,“這是上次幫張獵戶找著丟失的獵犬,他硬塞給我的。再說了,你現在可不是一個人,得把陽氣養得足足的,才能護著……”他朝蘇寧手里的木盒努了努嘴,沒再說下去。
桃木盒里傳來輕微的震動,像是阿畫在回應。蘇寧將木盒貼在耳畔,能聽見極細的嗡鳴,像春蠶啃食桑葉,又像阿畫從前在燈下繡花時,銀針穿過絹布的輕響。自血月那晚將她的殘魂引入木盒,已經過了三個月,她的氣息漸漸穩定,偶爾能透過木盒傳遞些簡單的情緒——震動得急促是歡喜,緩慢是擔憂,若長時間不動,便是睡著了。
“對了,”梁星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張泛黃的紙,“上次在鬼域密室里撿著的,當時光顧著逃命沒細看,你瞅瞅是什么。”
紙上是幅手繪的地圖,墨跡發灰,邊緣磨損得厲害,畫的是后山的地形,卻在不起眼的角落標著個小小的“骨”字,旁邊用朱筆圈著片密林,正是當年趙靖將軍麾下將士的骨冢所在。
蘇寧的手指落在“骨”字上,指腹能摸到紙背凹凸的刻痕——這不是畫上去的,是用指甲一點點摳出來的,邊緣還沾著些暗紅的痕跡,像干涸的血。
“這是……”
“看著像張老的筆跡。”梁星湊過來看,“他爹原是將軍的親兵,死在屠村那場禍事里,說不定他知道骨冢的具體位置。”
桃木盒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震得蘇寧的掌心發麻。阿畫的情緒很激動,像是在催促什么。蘇寧想起燕道長說的“需用至親血脈溫養”,心里猛地亮堂起來——林硯之的遺骨混在將士們的骨冢里,阿畫的殘魂要想安穩,必須找到父親的真骨。
“明日去后山。”蘇寧將地圖折好揣進懷里,語氣不容置疑,“就算挖遍整個骨冢,也得把林畫師的遺骨找出來。”
梁星看著他眼里的堅定,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點了點頭:“我陪你去。正好我娘前幾日求了平安符,給你帶上。”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兩人就背著工具上了山。雨后的山路格外濕滑,腐葉下藏著的石子時不時打滑,梁星走在前面開路,手里的砍刀劈斷擋路的荊棘,發出“咔嚓”的脆響,驚起林子里的山雀。
“照地圖上的標記,應該就在前面那片松林里。”梁星抹了把臉上的露水,指著遠處一片墨綠,“我小時候跟著爹去采蘑菇,遠遠看見過那里有石人石馬,當時還以為是山神爺的廟。”
蘇寧的目光落在松林邊緣的霧氣上——那霧很淡,呈青灰色,與別處的白霧不同,隱約能聞到股熟悉的腥氣,像鬼域結界邊緣的蝕骨霧,只是濃度低了許多。
“小心點,那霧不對勁。”他從懷里掏出桃木盒,木盒傳來輕微的震動,阿畫的氣息有些不穩,像是在預警。
兩人放慢腳步,沿著松林邊緣繞行。越往前走,石人石馬的輪廓越清晰——那是些殘破的石像,頭顱大多滾落,軀體上布滿刀砍斧鑿的痕跡,胸口刻著的“趙”字已經模糊,卻依舊透著股肅殺之氣。
“這是將軍為陣亡將士立的衣冠冢。”蘇寧撫摸著石像的裂痕,指尖沾到些青灰色的粉末,與鬼域祭壇的石粉一模一樣,“只是后來被李嵩派人毀了,連碑都沒留下。”
桃木盒突然變得滾燙,燙得他差點脫手。阿畫的情緒異常激動,震動的頻率快得像擂鼓。蘇寧循著木盒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見石像群中央有塊塌陷的土地,上面長著叢奇異的植物——葉片呈暗紅色,根莖處纏著些銀白色的絲線,像極了阿畫繡活時用的線。
“就是那里!”蘇寧快步跑過去,鐵鍬插進土里時,感覺碰到了堅硬的東西,發出“鐺”的輕響。
梁星趕緊上前幫忙,兩人合力將浮土鏟開,露出塊青石板,上面刻著纏枝紋,與阿畫木匣上的花紋分毫不差。石板邊緣有處凹陷,形狀正好能放進蘇寧撿來的那枚玉佩。
“試試這個。”梁星指著凹陷處。
蘇寧將玉佩嵌進去,嚴絲合縫。只聽“咔噠”一聲,青石板緩緩升起,下面露出個黑沉沉的洞口,飄出股陳年的墨香,混雜著泥土的腥氣。
“下去看看?”梁星舉著火折子探頭張望,洞里深不見底,火光照到的地方能看見層層疊疊的白骨,整齊地碼放在兩側,像兩堵墻。
蘇寧握緊桃木盒,木盒傳來安穩的震動,阿畫的氣息里帶著期待。他點了點頭:“你在上面守著,我下去。”
洞壁上鑿著簡易的石階,長滿了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越往下走,墨香越濃,火光照到的白骨上,竟有些殘留著淡淡的墨跡,像是被人用毛筆涂抹過。
“爹……”
極輕的聲音從桃木盒里傳來,細若游絲,卻清晰地鉆進蘇寧耳朵里。這是阿畫的聲音,三個月來,她第一次能發出完整的音節。
蘇寧的心跳漏了半拍,加快腳步往下走。石階的盡頭是間石室,中央擺著個半開的木箱,里面放著些腐朽的畫具——硯臺、筆洗、還有幾支狼毫筆,筆桿上刻著的“林”字依稀可見。
木箱旁立著具骸骨,盤腿而坐,懷里抱著幅卷好的畫軸,指骨深深嵌在畫軸里,像是臨死前都在護著它。骸骨的脖頸處掛著枚玉佩,與蘇寧撿來的那枚成對,只是上面的纏枝紋更清晰,還沾著些暗紅色的痕跡,像干涸的血。
“爹……”阿畫的聲音帶著哭腔,桃木盒劇烈地跳動起來,盒身的鎖靈紋發出淡淡的青光。
蘇寧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將骸骨懷里的畫軸取出來。畫軸很沉,展開時,里面的畫讓他瞬間紅了眼眶——那是幅《父女嬉游圖》,畫中中年男子正教梳雙丫髻的小姑娘握筆,眉眼溫柔,正是林硯之與兒時的阿畫。畫的右下角題著行小字:“景定五年春,與阿畫戲于聽雨軒。”
景定五年,正是林硯之被誣陷的前一年。
桃木盒突然裂開道縫,一縷青煙飄出,在空中凝聚成阿畫的虛影。她跪在骸骨前,伸出透明的手想要觸碰,卻一次次穿過骨殖,最終只能趴在地上,發出無聲的嗚咽。
蘇寧看著她顫抖的肩膀,看著那具抱畫而終的骸骨,突然明白了林硯之最后的執念——他不是在等平反昭雪,他是在等女兒來取這幅畫,等她知道,自己從未放棄過她。
“我們帶他出去。”蘇寧蹲下身,將骸骨輕輕抱起,骨骼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像串破碎的玉。他將畫軸小心地卷好,又解下骸骨脖頸上的玉佩,與自己那枚放在一起,兩枚玉佩相觸時,發出清越的輕響,像玉佩在哭泣。
阿畫的虛影跟在他身后,一步三回頭地望著石室,眼里的悲傷濃得像化不開的墨。蘇寧知道,這里藏著她十年的期盼,也藏著她父親最后的溫柔。
爬上地面時,梁星正焦急地踱步,看到他們出來,長長地舒了口氣:“可算出來了,剛才有幾只烏鴉在頭頂盤旋,怪瘆人的。”
蘇寧將骸骨放進帶來的木箱,又把畫軸和玉佩小心收好。桃木盒里的阿畫漸漸平靜下來,震動的頻率變得緩慢而安穩,像枕在父親的膝頭。
“回去吧。”蘇寧背起木箱,感覺肩上的重量格外踏實,“燕道長說,得用陽氣溫養三年,我們得好好準備。”
下山的路走得很慢,夕陽的金輝透過松林灑下來,在地上織成張溫暖的網。蘇寧偶爾低頭看眼懷里的桃木盒,能看見鎖靈紋上的青光與夕陽交映,像幅流動的畫。
他不知道三年后會怎樣,不知道阿畫能否凝聚實體,不知道自己的陽壽會不會真的折損。但他握著那兩枚相觸的玉佩,感受著木箱里傳來的安穩氣息,突然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們找到了彼此,找到了失散十年的親情,找到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至于未來,就像這山間的路,縱然崎嶇,總有天亮的時候。而他的畫里,從此會有父女相視而笑的溫暖,有跨越陰陽的守護,有永遠不會褪色的,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