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靈海深處并非只有妖獸盤踞的險地。在靠近望潮鎮(zhèn)外圍,一片被嶙峋礁石和常年不散的海霧包裹的隱秘海灣深處,幾艘破舊但明顯經(jīng)過加固、甚至加裝了簡陋撞角的船只半沉半浮地系在暗樁上。岸上,依著陡峭的山壁,用砍伐的粗木和搶掠來的帆布、木板搭建起一片雜亂無章的窩棚,便是這群海上流寇的巢穴——“黑礁寨”。
夜色深沉,海霧彌漫。寨子中央燃著一堆篝火,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幾張粗野而猙獰的面孔。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焦香、劣質(zhì)酒水的刺鼻氣味,以及濃重的汗臭和血腥氣混合的污濁味道。
“哈哈哈!痛快!今天那兩條肥羊,宰得真他娘痛快!”一個滿臉橫肉、臉上帶著刀疤的壯漢,拎著一條烤得半生不熟的海魚腿,狠狠撕咬下一大塊肉,油脂順著嘴角流下,滴落在敞開的、沾滿污漬的皮甲上。他正是這群流寇的頭目,綽號“海鯊”。
“可不是嘛老大!那老東西還想拼命,被老子一刀就剁了胳膊!那小崽子哭爹喊娘的,拖下水的時候還在撲騰,哈哈哈!”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瘦子灌了一口渾濁的土燒,得意地炫耀著,引來周圍一片哄笑和粗鄙的附和。
“媽的,晦氣!那老東西船上就幾筐破魚,值錢的玩意兒屁都沒有!”另一個獨眼龍罵罵咧咧地踢翻了腳邊一個空酒壇,“白費老子力氣!”
“行了!蚊子腿也是肉!明天再去‘鷹嘴巖’那邊轉(zhuǎn)轉(zhuǎn),聽說那邊有商船臨時停靠補給!”海鯊抹了把嘴,眼中兇光閃爍,“都給我打起精神!這破地方待膩了,等攢夠了本錢,老子帶你們回內(nèi)陸快活去!”
篝火噼啪作響,火星四濺。流寇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喧囂的叫罵和粗野的笑聲在寂靜的海灣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一個坐在角落、身形略顯單薄的年輕流寇,臉色蒼白,眼神躲閃,面前的酒碗幾乎沒動。他叫王六,原本只是京都“虎賁營”的一個普通小卒。虎賁營,拱衛(wèi)京畿,本應(yīng)是皇城精銳。然而京都風(fēng)云突變,太子與四皇子奪嫡之爭愈演愈烈,營中人心惶惶,派系傾軋。王六的上司,一個野心勃勃的隊正,因站隊四皇子得罪了太子一系的將領(lǐng),眼看要被清算,竟裹挾著他們這一隊人馬,殺了營官,搶了軍械庫,一路燒殺搶掠逃出了京都。王六不愿同流合污,卻被那隊正(也就是現(xiàn)在的海鯊)以他家中老母性命相威脅:“不跟著老子干,現(xiàn)在就剁了你喂狗!你娘也別想活!”王六被迫上了賊船,一路逃亡到這萬靈海邊,成了這“黑鯊幫”的一員。白日里那場血腥的劫掠,那對漁民父子的慘死,讓他胃里翻江倒海,恐懼和愧疚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
“喂!王六!你他娘裝什么死狗?”旁邊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大漢不滿地推了他一把,“喝啊!老大賞的酒,你敢不喝?是不是還想著那兩個死鬼?呸!沒出息的東西!咱們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買賣!心不狠,站不穩(wěn)!”
王六被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勉強抬起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胡……胡哥,我……我真喝不下了,有點……有點惡心……”
“惡心?”那絡(luò)腮胡大漢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大笑起來,指著王六對眾人道,“看看!看看咱們的王六!宰人的時候手抖得跟娘們似的,現(xiàn)在倒他娘的惡心起來了?哈哈哈!真是笑死老子了!”
周圍的流寇也跟著哄笑起來,充滿了嘲諷和鄙夷。
王六臉色更加蒼白,羞愧地低下頭,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他下意識地想端起酒碗掩飾自己的窘迫,手卻抖得厲害,碗里的酒灑出來大半。
“廢物!”絡(luò)腮胡大漢嗤笑一聲,不再看他,轉(zhuǎn)頭又去跟旁人拼酒。
王六頹然地放下酒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再也忍不住,猛地趴在地上,劇烈地干嘔起來,卻只吐出幾口酸水。冷汗浸濕了他的后背。
“哈哈哈!真吐了!王六你他娘真是個娘們!”絡(luò)腮胡大漢的嘲笑聲更加響亮,充滿了惡意。
就在這哄笑聲達(dá)到頂點,王六趴在地上狼狽不堪的瞬間——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如同冰錐刺破皮囊的聲音,驟然響起!
絡(luò)腮胡大漢那刺耳的笑聲戛然而止!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從囂張的嘲笑變成了極致的驚愕和難以置信。他緩緩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厚實的皮甲胸口處——一截冰冷、閃爍著幽暗光澤的劍尖,正帶著幾滴滾燙的血珠,悄無聲息地透了出來!
他甚至能感覺到那劍尖上附著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篝火依舊跳躍,但所有的喧囂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掐斷!流寇們臉上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睛瞪得滾圓,看著那截突兀出現(xiàn)的劍尖,大腦一片空白。
是誰?什么時候?怎么進(jìn)來的?!
趴在地上的王六也停止了干嘔,驚恐地抬起頭,正好看到那截染血的劍尖緩緩地、不帶一絲煙火氣地,從絡(luò)腮胡大漢的后心抽了回去。大漢的身體如同被抽空了骨頭,軟軟地向前撲倒,“噗通”一聲砸在篝火旁,濺起幾點火星。鮮血迅速在他身下洇開,如同綻放的死亡之花。
直到這時,篝火旁的其他流寇才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了起來,驚恐地抓起手邊的兵刃!
“誰?!”
“什么人?!”
“敵襲!抄家伙!”
他們慌亂地四顧,篝火的光影在他們驚惶的臉上跳躍,卻只照亮了彼此同樣驚恐的眼睛。敵人呢?敵人在哪?!
一道身影,如同從最濃重的夜色中析出,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篝火光芒的邊緣。他站在那里,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被眾人忽略了。
一襲洗得發(fā)白、打著灰布補丁的長袍,在海灣潮濕的夜風(fēng)中微微拂動。腰間,一個漆黑的酒葫蘆隨著他站定的動作輕輕晃了一下,葫蘆皮在火光映照下泛著幽冷的光澤。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得如同萬靈海最深處的寒水,倒映著跳躍的火焰和流寇們驚恐扭曲的臉。
來人正是李景晨。
他手中握著一柄劍。劍身狹長,樣式普通,甚至顯得有些陳舊,劍柄上纏滿了顏色深淺不一、早已被汗水和血污浸透的破布條。此刻,那暗沉的劍鋒上,一滴粘稠的鮮血正順著劍尖緩緩滑落,滴落在篝火旁干燥的沙地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
這聲輕響,如同敲響了死亡的喪鐘。
“殺了他!”海鯊最先反應(yīng)過來,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抄起手邊一柄沉重的鬼頭刀,率先撲了上來!其他流寇也如夢初醒,嚎叫著揮舞著刀劍棍棒,從四面八方圍向那個孤身闖入的身影!
殺戮,在瞬間爆發(fā)!
李景晨動了。他的動作沒有流寇們預(yù)想中的迅猛爆發(fā),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如同月下獨舞,又似閑庭信步。但每一次看似隨意的步伐挪移,都精準(zhǔn)地避開了劈砍而來的刀鋒;每一次看似輕描淡寫的劍尖輕點,都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嗤!”
“噗!”
“呃啊——!”
利刃切入皮肉的聲音、骨骼碎裂的悶響、短促而凄厲的慘叫,在寂靜的海灣中此起彼伏!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沒有金鐵交鳴的炸響。只有那柄纏滿布條的凡鐵長劍,如同死神的指尖,在篝火搖曳的光影中,劃出一道道冰冷而致命的軌跡。
一個流寇高舉著魚叉從側(cè)面刺來,李景晨身形微側(cè),劍尖如同毒蛇吐信,精準(zhǔn)地點在他的手腕筋絡(luò)上。魚叉脫手,流寇慘叫著捂住手腕,下一刻,劍光掠過他的咽喉,聲音戛然而止。
另一個流寇從背后偷襲,沉重的木棍帶著風(fēng)聲砸向李景晨的后腦。李景晨仿佛背后長眼,頭也不回,反手一劍自肋下刺出,劍尖如同長了眼睛,精準(zhǔn)地沒入偷襲者的心臟。
海鯊的鬼頭刀勢大力沉,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攔腰斬來!李景晨不退反進(jìn),一步踏前,身體幾乎貼著刀鋒滑過,手中長劍順勢上撩,一道冰冷的弧光閃過,海鯊持刀的右臂齊肘而斷!鮮血狂噴!海鯊的慘嚎尚未出口,李景晨的劍尖已如影隨形,點在了他的喉結(jié)之上。
海鯊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獨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茫然,至死也沒看清對方是如何出手的。
殺戮在無聲中進(jìn)行,卻又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效率。流寇們?nèi)缤瑩浠鸬娘w蛾,在劍光中紛紛倒下。他們的嚎叫、怒吼、驚恐的咒罵,很快就被淹沒在死亡降臨的沉寂里。
篝火依舊在燃燒,噼啪作響。火光映照著滿地狼藉的尸體和肆意流淌的鮮血,將這片小小的空地染成了修羅場。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李景晨站在尸骸中央,手中的長劍斜指地面,劍尖上的最后一滴血珠緩緩滴落。他微微喘息著,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但眼神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了衣角的一點塵埃。他甩了甩劍上的血漬,歸劍入鞘。那纏滿布條的劍柄,似乎又多了幾道暗紅的印記。
他走到那個早已嚇傻、癱軟在地的王六面前。王六渾身抖如篩糠,褲襠處一片濕熱,眼神渙散,口中無意識地喃喃著:“別殺我……別殺我……我……我是被逼的……我不想死……”
李景晨低頭看著他。方才在暗處,他已將篝火旁的對話聽得真切。這個王六,并非天性兇殘,而是被裹挾的可憐蟲。他眼神中沒有憐憫,也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沾著血污的手,一把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饒……饒命……”王六涕淚橫流,幾乎要昏厥過去。
李景晨將他拖到篝火旁,按坐在一塊礁石上。然后,他解下腰間的黑酒葫蘆,拔開塞子,自己先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入喉,帶來一絲灼熱,驅(qū)散了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帶來的不適感。他將葫蘆遞到王六面前。
“喝。”聲音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王六抖著手接過葫蘆,看著葫蘆口邊緣沾染的、不知是酒漬還是血污的暗色,胃里又是一陣翻騰。但在李景晨那冰冷目光的注視下,他不敢有絲毫猶豫,閉著眼,狠狠灌了幾大口。劣質(zhì)的燒酒如同刀子般刮過喉嚨,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卻也讓他從極度的恐懼中稍微找回了一絲神智。
“說。”李景晨收回酒葫蘆,重新掛回腰間,聲音依舊平淡,“你們是什么人?從哪里來?為何在此劫掠?”
王六喘著粗氣,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地開始交代:“我……我們是……是京都‘虎賁營’的逃兵……原本是……是拱衛(wèi)京畿的……后來……后來宮里……宮里斗得太狠了……太子……太子和四皇子……兩邊都在拉攏人……也都在殺人……我們……我們隊正……就是海鯊……他得罪了太子那邊的人……怕被清算……就……就帶著我們殺了營官……搶了軍械……逃……逃出來了……他……他逼著我們跟他干……不干就殺……殺我們?nèi)摇摇夷镞€在京都……我沒辦法啊……”他一邊說,一邊恐懼地看著地上海鯊的尸體,又忍不住干嘔起來。
京都?虎賁營?太子?四皇子?
李景晨的瞳孔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這些詞語,像一根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八年江湖風(fēng)塵筑起的平靜外殼,露出了深埋其下的、屬于“十七皇子李景晨”的某些東西。
“宮里……宮里怎么了?”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王六似乎被李景晨身上驟然散發(fā)出的、比剛才殺戮時更冷的寒意嚇到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皇……皇上……皇上他……聽說……聽說病重了……快……快不行了……太醫(yī)……太醫(yī)都束手無策……太子……太子和四皇子……斗得更兇了……京都……京都現(xiàn)在亂得很……城門都加派了好幾倍的守衛(wèi)……到處抓人……我們……我們就是那時候趁亂跑出來的……”
皇帝……病重?快不行了?
李景晨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那個他二十多年里只見過寥寥數(shù)次、威嚴(yán)而疏離的身影,那個賜予他名字、也最終將他逼入絕境的男人……要死了?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恨嗎?怨嗎?或許有。但他心中明白,將他逼入絕境的,并非那個高踞龍椅上的男人本身。那是皇權(quán)斗爭的漩渦,是世子之爭的宿命。生在帝王家,便如同身處風(fēng)暴中心,無人能獨善其身。皇帝……他的父皇,也不過是這龐大冰冷機器的一部分,是那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與權(quán)謀交織成的巨網(wǎng)中的一個節(jié)點。他恨的,或許并非某個人,而是這無法掙脫的、名為“帝王血脈”的枷鎖。恨自己生在了帝王家。
此刻,聽到那個男人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消息,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和……一絲連他自己都唾棄的、近乎本能的牽掛,卻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那是他的生父。血脈相連,無法割舍。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王六和那堆燃燒的篝火,面朝漆黑的大海。海風(fēng)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吹拂著他的長袍,獵獵作響。他緊緊握住了腰間的劍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王六看著李景晨沉默的背影,那背影在火光和黑暗的交界處,顯得格外孤絕而壓抑。他嚇得大氣不敢出,癱在礁石上瑟瑟發(fā)抖。
過了許久,久到篝火都開始黯淡下去,李景晨才緩緩松開緊握劍柄的手。他轉(zhuǎn)過身,臉上已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只是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沉淀了下去,變得更加幽深難測。
“滾。”他對著王六,吐出一個冰冷的字眼。
王六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向海邊,爬上一條小舢板,拼命地?fù)u起櫓,頭也不敢回地消失在濃重的海霧之中。
李景晨沒有看他。他走到篝火旁,拿起一根燃燒的木柴,隨手丟進(jìn)旁邊一個堆放雜物的窩棚。干燥的木材和帆布迅速被點燃,火苗“騰”地竄起。他又走向下一個窩棚……
火光漸漸蔓延開來,吞噬著那些簡陋的棚屋,也吞噬著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濃煙滾滾,混合著皮肉燒焦的惡臭,升騰而起,在夜空中形成一道扭曲的煙柱。
李景晨站在燃燒的寨子邊緣,火光映紅了他半邊臉,另一半則隱在濃重的陰影里。他解下腰間的黑酒葫蘆,拔開塞子,仰頭將里面剩余的燒酒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卻無法驅(qū)散心頭那股沉甸甸的、冰冷而復(fù)雜的情緒。
他望著那沖天的火光,眼神空洞。許久,他轉(zhuǎn)身,邁開腳步,身影沒入海灣外更濃重的夜色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熊熊燃燒的廢墟,和那彌漫在空氣中的、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這個世界,天地靈氣磅礴浩瀚,滋養(yǎng)萬物,亦孕育了無數(shù)追求長生、超脫凡俗的修仙之人。仙道縹緲,長生久視,是無數(shù)生靈夢寐以求的終極境界。
然而,仙路雖開,卻非坦途。能踏上這條逆天之路者,萬中無一。天賦靈根,乃叩開仙門的第一道天塹。靈根分五行,品階有高低。上品單靈根者,天生親近大道,引氣入體如呼吸般自然,乃宗門爭搶的絕世天驕。中品雙靈根者,亦屬良才,前途可期。而下品三靈根、四靈根者,靈根駁雜,靈氣感應(yīng)微弱,修行之路艱難坎坷,往往終其一生也難以突破筑基之境。至于五靈根俱全的“偽靈根”,更是與仙道絕緣,只能淪為凡俗塵埃。
即便僥幸身具靈根,踏上仙途,亦不過是萬里長征第一步。仙路漫漫,劫難重重。引氣、筑基、金丹、元嬰……每一重大境界的突破,都伴隨著九死一生的天劫考驗,需要海量的資源支撐、堅韌不拔的意志以及難以言喻的機緣造化。無數(shù)修士止步于筑基門前,壽元耗盡,化作一抔黃土;更多修士困于金丹瓶頸,郁郁而終;能成就元嬰者,已是鳳毛麟角,足以開宗立派,稱尊做祖。至于那傳說中的化神、煉虛之境,乃至飛升上界,更是虛無縹緲,只存于古籍傳說之中。
仙資難得,仙途險惡。故而,即便是坐擁萬里江山、享盡人間富貴的帝王之家,面對那渺茫的仙緣,也大多選擇了更為“務(wù)實”的道路。他們或耗費巨資,求購能延年益壽的仙丹靈藥;或供奉宗門,求得些許庇護(hù);鮮少有帝王愿意放下權(quán)柄,真正踏上那清苦孤寂、生死難料的修行之路。
李景晨出身的太虛皇朝,便是如此。其開國太祖據(jù)說曾得遇仙緣,留下些許底蘊。但后世帝王,多耽于享樂,無心仙道。先皇李玄胤年輕時也曾雄心勃勃,拜入一個名為“云渺宗”的中等仙門,苦修數(shù)十載。奈何其資質(zhì)有限,僅為下品三靈根,加之俗務(wù)纏身,心志難堅,最終止步于筑基中期,壽元三百四十五載,便油盡燈枯。臨終前,他將自己修煉的、一門粗淺的引氣固本、延年益壽的法門整理成冊,賜名《長生訣》,留于皇家藏書閣,以期后世子孫能借此多活些年月,享盡人間富貴。至于真正的仙道長生?連他自己都未能企及,又豈敢奢望子孫能成?
這《長生訣》,便是李景晨當(dāng)年從血雨腥風(fēng)的皇子府中帶出的唯一“寶物”,也是他曾經(jīng)寄托了最后一絲仙緣希望的東西。
夜色如墨,海風(fēng)嗚咽。
李景晨沿著崎嶇的海岸線沉默地走著。身后,“黑礁寨”燃燒的火光已經(jīng)變成了天邊一抹微弱的暗紅。濃重的血腥味似乎還縈繞在鼻尖,但更沉重的,是心頭那份因王六話語而掀起的驚濤駭浪。
父皇……病重垂危。
這個稱呼,對他而言,早已陌生而遙遠(yuǎn)。那個男人,是賦予他生命的人,也是將他推入深淵的人。皇家無親情,他比任何人都體會得深刻。二十多年的皇子生涯,他見過最多的,是冷漠、是算計、是兄弟鬩墻、是父子相疑。他從未感受過尋常人家的天倫之樂。那場污蔑,那場屠殺,更是徹底斬斷了他與那座冰冷皇宮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
恨嗎?怨嗎?自然是有的。但這份恨意,并非指向那個坐在龍椅上的具體的人。他恨的是這帝王血脈帶來的宿命,恨的是生在帝王家的身不由己。父皇……也不過是這龐大皇權(quán)機器的一部分,是那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與權(quán)謀交織成的巨網(wǎng)中的一個節(jié)點。世子之爭,向來如此,由不得他,也由不得父皇。這是命數(shù)。
可此刻,聽到那個男人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消息,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和……一絲連他自己都唾棄的、近乎本能的牽掛,卻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那是他的生父。血脈相連,無法割舍。
他停下腳步,面朝北方,那是京都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數(shù)千里的山河阻隔,看到那座金碧輝煌卻又冰冷刺骨的宮殿。他想起了幼時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遠(yuǎn)遠(yuǎn)覲見,那高踞龍椅之上、威嚴(yán)而模糊的身影;想起了賜珠那日,皇帝眼中那一閃而逝的復(fù)雜光芒;也想起了離京那日,他踏著滿地血污走出府邸時,感受到的、來自皇宮深處那冰冷而漠然的注視……
趕回去嗎?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瘋長。
不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皇位,不是為了那早已斷絕的父子情分。他只是……只是想在那個賦予他生命、也徹底改變了他命運的男人徹底歸于塵土之前,去看他最后一眼。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偷偷地看一眼他的遺體,在心中默默地道一聲別。
然后,他便徹底斬斷這凡塵的最后一絲牽絆,再無掛礙。
可是……望潮鎮(zhèn)距離京都,足有數(shù)千里之遙!山高水長,路途艱險。縱使他輕功卓絕,日夜兼程,沒有一兩個月也絕難抵達(dá)。而皇帝病重的消息,顯然已經(jīng)傳開一段時間了。他能否趕在龍馭上賓之前抵達(dá)京都?希望渺茫。
若趕不上呢?
李景晨低頭,看著腰間那個漆黑的酒葫蘆。葫蘆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他解下葫蘆,拔開塞子,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
他抬起頭,望向那片在夜色中顯得更加深邃莫測、仿佛蘊藏著無盡秘密的萬靈海。那八十一道天雷劈落的地方,那縈繞了他二十多年的執(zhí)念之地……
若趕不上,那便是天意如此,父子緣盡于此。他將繼續(xù)回到這里,找一搜破舊的小船,駛向那片禁忌之海。是葬身妖腹,還是得窺一絲仙蹤?他不在乎。他本就無牽無掛,只求一個答案,或者……一個歸宿。
心中有了決斷,那股沉甸甸的、混雜著悲涼、牽掛和決絕的情緒,反而漸漸沉淀下來,化作一片冰涼的平靜。
他重新掛好空葫蘆,緊了緊背上纏滿布條的劍。最后看了一眼北方京都的方向,又深深看了一眼那片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卻深藏殺機的萬靈海。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不再有絲毫猶豫,邁開腳步,朝著內(nèi)陸的方向,踏上了那條通往京都的、漫長而未知的歸途。
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拉出一道孤絕而堅定的影子,很快便融入了無邊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