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南方,可晚秋的風,也是帶著幾分刺骨的寒意。竹葉沙沙作響,如同低語。李景晨的身影在竹影中穿梭,步伐沉穩(wěn),卻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孤寂。他身上的長袍早已沾滿塵土,幾處補丁顯得格外扎眼。腰間的黑酒葫蘆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他停下腳步,靠在一根粗壯的青竹旁,解下了斜挎在背后的劍。鞘口露出的劍柄,纏滿了顏色深淺不一,早已磨損不堪的破布條。抽出劍,劍身狹長,樣式普通,只是隨便找個鐵鋪就能買到的凡鐵。對比之前,這劍鞘倒是顯得有幾分寶貴之氣,當然,這是當初那把皇宮折斷的“龍淵”的劍鞘。只是劍鞘之上有幾個窟窿,本是鑲著寶石,早已被他當了買酒喝了。再看劍鋒,布滿了細小的豁口,劍尖處甚至隱隱有卷刃的跡象。
李景晨伸出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卷刃的豁口。指尖傳來細微的阻滯感。
“該換把劍了。”殺幾個人,這劍尚能應(yīng)付。但這幾日趕路,夜里露宿山林,砍些樹枝雜草搭建個簡陋的棲身之所;亦或是偶爾路過田邊,砍斷些擋路的荊棘藤曼...這些日常的磨損,卻是讓這本就普通的鐵劍有些不堪重負。
他看著那卷刃的劍鋒,飲下一口烈酒,眼神有些恍惚。思緒如同這林間的風,不受控制的飄回了那早已模糊的過去,那道模糊的身影。
他的母妃,林柳絮。
在他模糊的而又悲慘的童年記憶里,他的母妃是一個與宮中其他嬪妃截然不同的女子。她不像她們那般淑女,精通琴棋書畫,女紅刺繡,沒有大家閨秀的模樣。她的身上,總是帶著一股子江湖兒女的颯爽與不羈。
聽母妃身邊的舊人阿一嬤嬤說過,母妃出生南方商賈林家,家中經(jīng)營著當?shù)刈畲蟮木茦恰M夤謫T外為人豁達,對這個獨女寵愛有加。酒樓里常年有南來北往的江湖客落腳,時常還會有說書人在這樓里唾沫橫幅的講述著那些江湖豪俠行俠仗義、快意恩仇的故事。母妃自小耳濡目染,對那些舞刀弄劍、仗劍天涯的江湖生活從滿了向往。那酒樓后院,成了她的小小演武場。她纏著那些路過歇腳的江湖人,軟磨硬泡地請教一招半式。那些江湖客見她一個嬌滴滴小姑娘,又出手大方經(jīng)常請他們吃酒,便也樂的指點一二。久而久之,她竟是無師自通,集百家之長,自己琢磨出了一套劍法來。那劍法看著毫無章法,不成體系,時而輕盈飄逸,時而剛猛霸道,如同天馬行空,卻又帶著一股狠厲勁兒。她舞起來,身姿矯健,劍風呼嘯,連酒樓那些個見多識廣的老鏢師都嘖嘖稱奇,說這丫頭天生是塊練武的料,只可惜了是女兒身。
外公聽這些話也只是哈哈大笑:“我林家不缺她一口飯吃!她喜歡,那就讓她耍!她活的開心就好!日后大不了找個上門女婿,讓她繼續(xù)做她的‘女俠’!”
可母妃心氣高,偏不。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她竟是在自家酒樓門前擺起了擂臺,揚言要“比武招親”!誰能在劍法上勝出她,她便嫁誰!這南方女子一直都是含蓄溫婉之輩,她的這般行徑可謂驚世駭俗,可卻是引來了無數(shù)好奇的目光和躍躍欲試的青年才俊。
而父皇,也就是在那時,與母妃相識。當時還是鎮(zhèn)國公府世子的李玄胤,隨父巡視南方,途徑此地,聽聞這“比武招親”的趣事,也好奇前來觀看。擂臺上,林柳絮一身紅裝,可卻手持青峰,劍光閃爍,將幾個上臺挑戰(zhàn)的好手打得落花流水。她眉宇間的英氣,劍法中的靈動,讓見慣了京城貴女溫婉的李玄胤眼前一亮,心中莫名悸動。
年少氣盛的李玄胤,出身將門,其父鎮(zhèn)國公李震是當今帝皇的皇兄亦是當朝赫赫有名的戰(zhàn)神,他自幼習武,劍法更是得了家傳,自視甚高,見獵心喜,按耐不住,拔劍跳上了擂臺。
“姑娘,在下李某,對劍道亦有幾分領(lǐng)悟,不過李某已有婚配,實在是前面見姑娘的劍法有趣,特想討教一番,倘若你贏,在下愿贈與姑娘這血玉葫蘆,倘若我贏,不需姑娘委身與我,請在下與隨行三人喝頓好酒便可,你看如何?”李玄胤雖說不上是浪蕩之輩,但皇親國戚,雖未有正妻,可已有兩門妾室,自然是要提前告知一番。畢竟就算他贏了,也不能真的娶一個經(jīng)商之人當正妻,最多也是多一門妾室罷了。
母妃看這濃眉大眼的少年倒也不算反感,并且因為南北口音不同,讓她覺得這李玄胤說話怪好玩的,不由嗤笑一聲,隨后也是拔劍道:“即使如此,那便依你所言,請!”
隨著銅鑼聲下,瞬間傳來兩劍碰撞傳來的“叮”的一聲!起初,李玄胤存了想讓之心,只想試試這南方女子的深淺。可一交手,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林柳絮的劍法看似雜亂無章,可卻十分刁鉆變化多端,每一劍劈砍都勢大力沉,交手不過數(shù)招,竟是震的他虎口發(fā)麻!李玄胤立即收了輕視之心,拿出真本事應(yīng)對。兩人在擂臺上你來我往,不斷有火花在兩劍碰撞之時閃爍,竟斗了十幾個回合都難分高下!臺下喝彩聲震天!最終這李玄胤眼見輸了半招即將落敗,使出了家傳絕技中的挑劍氏“破軍”,險之又險地挑飛了林柳絮手中的長劍,贏得了這場比試。
擂臺上,林柳絮看著眼前這氣宇軒昂、劍法超群的北方青年,臉頰范紅,眼中愛意難以掩飾。而年少的李玄胤,也是對這個與眾不同的南方女子心生愛慕。
然而,正如李玄胤上臺時所言,他早已兩房妾室。這林家雖也算得上這一代有名的富商,可對于講究門第的京城勛貴而言,商賈之女,終究是上不得臺面。林柳絮若要入鎮(zhèn)國公府,只能為妾。
最終李玄胤留下了那青玉葫蘆,并告訴林柳絮,“此物乃血玉葫蘆,我平日里用來裝些果酒,此物本是淡入白玉,隨著攜帶年份會愈發(fā)深紅,如今已是淡粉,贈與林姑娘,李某家世特殊,若要娶你只能為妾,我不愿你受委屈,但是倘若你愿嫁我,就到京都鎮(zhèn)國公府,我愿待你如正妻一般。”
也是這個時候,林柳絮才知道這來自北方的青年,竟是當今鎮(zhèn)國公府的世子,李玄胤。外公林員外苦口婆心勸女兒三思。了墜入愛河的林柳絮,如同飛蛾撲火不顧一切。她堅信,只要李玄胤對她好,身份地位又算得了什么?就在李玄胤離開南方半月后,她也啟程去了京都。她毅然決然的嫁入了鎮(zhèn)國公府,成了李玄胤的第三方妾室。
初入府時,憑借一身武藝和爽朗的性格,這府上倒也沒人敢欺辱與她。
可惜,好景不長。老皇帝駕崩,朝堂動蕩,三皇子起兵謀逆,血洗東宮,太子被逼自縊。鎮(zhèn)國公李震臨危受命,率軍平叛,最終將三皇子斬于龍椅之上。他本就是老皇帝的兄長,又掌握二十萬兵權(quán),朝堂不可一日無君,百官立即就擁立其為新帝。李玄胤,便成了太子。
身份的改變,帶來了給更多的責任和身不由己。李震年事已高,李玄胤乃膝下獨子,太子之位牽動無數(shù)人的神經(jīng)。為了穩(wěn)定地位,拉攏各方勢力,李玄胤不得不迎娶了當朝宰相之女為太子妃,隨后又納了幾位重臣之女為側(cè)妃。林柳絮這個當年的一時沖動所愛,這個出生商賈、無強大背景支撐的妾室,很快便被淹沒在太子府鶯鶯燕燕的后院之中。
李玄胤對他的關(guān)注,肉眼可見地減少。從剛?cè)⑷敫拿咳毡刂粒胶髞淼娜迦找灰姡俚搅⑻樱腔鶠榈酆螅?wù)繁忙,后宮佳麗三千,林柳絮的宮苑,漸漸成了被遺忘的角落。若非年節(jié)大典,她甚至一兩月都見不到他一面。那個曾經(jīng)劍法超群,英姿颯爽的女子,在深宮寂寞的歲月里,漸漸褪去了光彩。
或許是上天憐憫,在林柳絮三十二歲那年,他竟是意外的懷有了身孕。這本該是喜事,然而彼時的皇帝李玄胤,子嗣早已十數(shù)人,李景晨的出生,不過是錦上添花?亦連錦上的花也算不上,只是角落里不起眼的一朵。太子妃(后來的皇后)地位穩(wěn)固,子嗣眾多,甚至不屑于去算計一個失寵的出生低微的妃子腹中的孩子。或許,她根本就不知道林柳絮懷孕了。而皇帝,對這個遲來的,排名十七的兒子,也并未表現(xiàn)出多少欣喜。李景晨出生那天,他甚至沒有踏足林柳絮的寢宮一步。
林柳絮最后一次見李玄胤,是李景晨六歲那年。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她讓貼身丫鬟捧著一份早已擬好的“和離書”送去皇帝的御書房。
李玄胤勃然大怒!在他看來,他無法理解這曾經(jīng)令他心動不已的驚艷女子,為何會變得如此“不識大體”,竟敢向做出遞和離書這種令皇家蒙羞的行徑!盛怒之下,他拔劍出鞘,一劍便斬下了那無辜丫鬟的頭顱!
那顆血淋淋的頭顱,被盛在托盤里,由侍衛(wèi)面無表情的送回了林柳絮的寢宮。
那一夜,寒風呼嘯。林柳絮看著托盤里那還露出驚恐神情的頭顱,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她只是默默地走到了妝臺前,拿起了一個通體粉白的玉葫蘆——那正是當年李玄胤在家鄉(xiāng)與她初遇時,比武招親勝出后贈與她的定情信物。
她拔開塞子,一股清冽的酒香彌漫開來。她一仰頭,對著葫蘆口,將里面珍藏多年的,她自己釀造的果酒,一口接一口,沉默而決絕的灌了下去。酒液順著她的嘴角流下,滴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如同無聲的淚。
年僅六歲的李景晨,躲在屏風后,驚恐的看著這一切。他看著母妃喝完最后一滴酒,將空了的粉玉葫蘆輕輕的放在了妝臺上。然后,她站起身,走到房梁下,解下了束腰的綢帶...
當皇帝聞訊趕來時,看到的只有懸掛在梁上、早已氣絕的冰冷軀體,和癱坐在屏風后、渾身發(fā)抖,眼神空洞的李景晨。妝臺上,那粉玉葫蘆,還是那樣的色澤圓潤。
皇帝看著這一切,臉上的怒意早已被一種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所取代。無人知曉他在想什么。他只是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后下令將林柳絮以妃禮安葬,并將李景晨遷出了皇宮,安置在了皇城外的偏僻皇子府中。并且只留下了一個名為阿一的嬤嬤照顧李景晨,其余府上的宮女太監(jiān),盡數(shù)殺之。
那座皇子府雖是在皇城之外,但是月俸確實不少,不但衣食無憂,府上也養(yǎng)了十幾口人。然而對他而言,府上再多的人,都只是奉命伺候的仆役。他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陪伴他的,只有母妃留下的幾柄長劍,和那個...被他用黑泥一層層涂抹,掩蓋了原本透著粉潤的,如今卻漆黑如墨的酒葫蘆。
也許是隨了母妃,他也癡迷于劍。自有記憶起,他就常看見母妃與阿一一起練劍。阿一沉默寡言,但劍法不俗,出了皇宮后,就是阿一照顧他,自然,她也成了她劍術(shù)的啟蒙老師。在這空曠的府邸后院,劍光霍霍,身影翻飛,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阿一終究沒能陪他太久。她身上留著不少在宮中爭斗留下的暗傷,在李景晨還未成年時,便是在一場惡疾中痛苦的離開了人世。
而這皇子府,徹底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寂靜的囚籠。府中仆役敬畏他皇子的身份,平日里想找個練劍的人都成了奢望。所以,才十四五歲的他,那個黑葫蘆就開始裝上了烈酒。
他不似紈绔子弟那般囂張跋扈,也不似世家公子般溫文爾雅。他更像是一個游離在塵世之外的酒蒙子,有酒時便灌上幾口,無酒時便握著劍,一遍遍的演練著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招式。
世間萬物,似乎都與他無關(guān)。
所以,那日府上丫鬟受人指使,拿著那栽贓的肚兜污蔑他時,他心中沒有憤怒,沒有辯解,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斬吧!殺吧!這污濁的世間!這冰冷的皇權(quán)!這虛偽的親情!又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他手中的劍,早已厭倦了這無休止的算計與囚禁他與母妃半生的皇權(quán)牢籠。只想斬斷這令人作嘔的一切!
竹林間的風,帶著深秋的寒意,吹拂著李景晨的臉頰,將他從沉痛的回憶中喚醒。他低頭,看著手中那把卷了刃的長劍,又看了看腰間那個漆黑的酒葫蘆。
母妃的劍法,飄逸凌厲,帶著江湖兒女的灑脫。而他手中的劍,只剩下了最原始的殺戮本能。母妃的粉玉葫蘆里,裝的是清甜的果酒,是南方水鄉(xiāng)的美景與柔情。他腰間的黑葫蘆里,灌滿了最劣質(zhì)的燒刀子,是這八年江湖漂泊的苦澀與麻木。
他緩緩將劍歸入鞘中,纏滿布條的劍柄握在手中,粗糙而冰冷。他解下酒葫蘆,撥開塞子,晃了晃,空空如也。
他重新掛好空葫蘆,緊了緊背上的劍。竹影搖曳,在他身上投下了斑駁的光影。他邁開腳步,繼續(xù)向北前行。
前方的路還很長,寒風只會更冷,但是他的步伐,堅定沒有絲毫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