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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劍與酒

  • 劍客酒
  • 香菜泡茶
  • 10121字
  • 2025-08-19 09:45:13

八年光陰,足以讓滄海桑田,讓繁華落盡,也讓一個曾經錦衣玉食的皇子,徹底融入這浩渺江湖的塵埃之中。

萬靈海,這片傳說中仙家渡劫、靈氣匯聚的浩瀚海域邊緣,坐落著一個名為“望潮”的小鎮。海風常年帶著咸腥的氣息,吹拂著低矮的房舍和粗糙的石板路。鎮子不大,民風倒也淳樸,只是空氣中似乎總彌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與內陸迥異的壓抑感,仿佛那無垠的深藍大海之下,潛藏著凡人無法理解的巨物。

清晨薄霧未散,一個身影沿著濕漉漉的石板路,緩緩走進了望潮鎮。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甚至打了幾個灰布補丁的長袍,身形依舊挺拔,卻透著一種風塵仆仆的孤寂。腰間,一個漆黑的酒葫蘆隨著步伐輕輕晃動,葫蘆皮被摩挲得油亮,卻掩蓋不住歲月留下的細密劃痕。身后,用布條斜斜綁著一個簡陋的劍鞘,鞘口露出的劍柄,木紋早已模糊不清,布滿了細密的裂紋,只能用一層又一層、顏色深淺不一的破布條緊緊纏繞著,勉強維持著形狀,不至于徹底散架。

這便是李景晨,或者說,江湖人口中的“葫蘆劍客”。

八年了。從京都那場血雨腥風殺出重圍,至今已整整八年。

他曾懷揣著那本染血的《長生訣》,一路向南,跋山涉水,心中那點微弱的火苗始終未曾熄滅——拜入仙門,踏入仙途!五歲那年,在京都皇宮的瓊樓玉宇之上,他親眼目睹了遙遠南方天際的恐怖異象。萬靈海上空,烏云如墨,電蛇狂舞,整整八十一道撕裂蒼穹的紫金色天雷,如同天神震怒,轟然砸落!那毀天滅地的景象,深深烙印在一個五歲孩童的靈魂深處,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執念。他堅信,那便是修仙者渡劫飛升的偉力!是超越凡俗、觸摸長生的通天之路!

所以,他來了。帶著一身凡俗頂峰的劍術,帶著那本寄托了最后希望的《長生訣》,來到了這傳說中的仙緣之地——萬靈海。

然而,現實冰冷而殘酷。

他尋訪過幾處據說有仙家蹤跡的山門,甚至不惜在那些云霧繚繞的山腳下苦等數月。也曾遇到過幾個自稱仙門弟子的修士,滿懷希冀地請求引薦。結果呢?

“下品三靈根?駁雜不堪,靈氣感應微弱如螢火……此生仙路無望,回去吧?!币晃豁毎l皆白、仙風道骨的老者,只瞥了他一眼,便搖頭嘆息,語氣淡漠得如同在評價一塊頑石。

“靈根駁雜,根骨已定,縱有引氣之法,也難引天地靈氣入體淬煉。仙門重地,非爾等凡俗可窺?!绷硪晃簧袂橘瓢恋那嗄晷奘?,更是毫不掩飾眼中的輕蔑。

一次又一次的碰壁,像一盆盆冰水,澆滅了他心中最后那點星火?!堕L生訣》?他早已參透。那根本不是什么通往長生的無上秘典,不過是最粗淺、最基礎的引氣法門罷了。它能做的,僅僅是讓他這個靈根駁雜的凡人,在吐納之間,微弱地汲取一絲天地間游離的靈氣,滋養肉身,祛除些許沉疴暗疾。說能延壽百年?或許吧。但百年光陰,在那些動輒閉關數十載、壽元以千百年計的修仙者眼中,又算得了什么長生?不過是比普通凡人多茍活幾十載罷了。

長生?呵,終究是一場虛妄的夢。

仙路斷絕,心灰意冷。李景晨便徹底斷了念想,一頭扎進了這浩渺江湖。八年漂泊,仗劍而行。他行俠仗義,斬過攔路劫匪,誅過為禍一方的惡霸,也曾在瘟疫橫行之地,護送過逃難的百姓。手中那柄早已卷刃崩口、最后甚至斷裂的御賜“龍淵”,也早已被他丟棄。如今鞘中插著的,不過是一把在某個鐵匠鋪隨手買來的普通鐵劍,劍柄纏滿布條,劍身也布滿了細小的缺口。但在他手中,這把凡鐵,依舊能綻放出令宵小膽寒的鋒芒。

“葫蘆劍客”的名聲,便在這八年間,隨著他的足跡,在江湖底層悄然傳開。人們說他劍法超群,為人俠義,腰間總掛著一個黑酒葫蘆。他幫人,從不圖回報。遇上山民被猛獸所困,他拔劍斬之;碰上商旅被匪徒劫掠,他挺身而出。事了之后,人家若真心實意奉上銀錢酒食,他便默默收下,道一聲謝。若對方拮據或無意酬謝,他也從不言語,只是默默將劍還鞘,拿起酒葫蘆灌上一口,轉身便走,背影消失在塵土飛揚的官道盡頭。

也虧得這“葫蘆劍客”的好名聲,當他囊中羞澀,連最劣質的濁酒都買不起時,偶爾路過一些熟識的村鎮酒肆,掌柜的認出他來,也會笑著招呼一聲:“葫蘆大俠,路過歇歇腳?葫蘆空了?來,小店新釀的土燒,給您滿上!”他便默默遞過葫蘆,看著那清冽或渾濁的酒液灌入漆黑的葫蘆口,然后摸出身上僅有的幾枚銅錢放在柜上。掌柜的往往推辭,他便固執地留下,再點點頭,轉身離去。

酒,成了他這八年江湖路上,唯一不離不棄的伙伴。是慰藉,也是麻醉。

此刻,他走進望潮鎮唯一一家略顯破敗的小酒館。館子里彌漫著海腥味、汗味和劣質酒水混合的氣息。幾張油膩的桌子旁,坐著幾個早起的漁民和行腳商人。他尋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將纏滿布條的劍解下,輕輕靠在桌腿旁。

“掌柜的,一壺燒酒,切二斤鹵肉?!彼穆曇舻统辽硢?,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

“好嘞!葫蘆大俠稍等!”掌柜的是個精瘦的中年漢子,顯然認得他,手腳麻利地應了一聲,很快端來酒肉,順便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黑葫蘆,“給您滿上?”

李景晨點點頭:“有勞?!?

掌柜的熟練地拔開塞子,將酒館里最烈的土燒灌入葫蘆。李景晨默默看著,直到葫蘆灌滿,才收回,掛回腰間。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肥瘦相間的鹵肉,慢慢咀嚼著。目光透過蒙塵的窗戶,投向小鎮之外,那片霧氣朦朧、無邊無際的萬靈海。

海面平靜,波瀾不驚。但李景晨知道,這平靜之下,蘊藏著凡人無法想象的恐怖與機緣。八年前那場毀天滅地的雷劫景象,再次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八十一道……整整八十一道天雷!那是何等偉力?又是何等人物,能引動如此天威?

他端起粗瓷碗,灌了一口辛辣的燒酒。火辣的感覺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卻驅不散心頭那份沉淀了八年的、復雜的情緒。是遺憾?是不甘?還是……一種近乎認命的平靜?

仙路已絕,長生是夢。這凡塵百年,有酒,有劍,行俠仗義,了無牽掛,或許……也不算太壞?

李景晨的目光從窗外那片深邃的藍色收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落在正擦拭柜臺的掌柜身上。

“掌柜的,”他聲音低沉沙啞,像海風磨礪過的礁石,“在這望潮鎮幾十年了?”

精瘦的掌柜抬起頭,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質煙葉熏黃的牙:“葫蘆大俠說笑了,咱打小生在這海邊風里浪里滾大的,整整五十六年頭啦!祖祖輩輩都在這里,對這海熟得跟自個兒家似得?!彼Z氣里帶著海邊人特有的豪爽和對故鄉的熟稔。

李景晨端起粗瓷碗,啜飲了一口燒酒,辛辣感壓下了喉頭的干澀。他放下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碗沿,斟酌著詞句:“那……掌柜的,大約二十多年前,嗯……應該是在一個天氣極其惡劣的時候,這萬靈海上,可曾出現過什么……特別的景象?”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描述不夠具體,又補充道,“比如……遮天蔽日的烏云?不是尋常的雨云,是那種……仿佛天都要塌下來的黑云?還有……貫穿天地的紫色雷光?電蛇狂舞,驚雷炸響,連綿不絕?”

他的描述雖然平靜,但那深藏在眼底的灼熱光芒卻微微跳動起來,如同黑夜里一點執拗的星火。

掌柜的動作停了下來,擦拭布巾停在半空。他臉上的笑容斂去了些,布滿風霜的眉頭慢慢鎖緊,望向窗外大海的眼神變得悠遠而復雜,還帶著一絲深入骨髓的敬畏。

“嘶……”他吸了一口涼氣,似乎被李景晨的話語勾起了某些極深的記憶,連聲音都不自覺地壓低了幾分,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大俠……您……您怎么知道那事的?您也……見過?”

李景晨的心猛地一跳!成了!這海邊小城,果然有人記得!

他強壓下心頭的激動,只是微微頷首,含糊道:“幼時……曾在極遠之地,驚鴻一瞥,印象……深刻?!彼麩o法說出自己的身份和真正的目擊點。

“老天爺!”掌柜的放下了布巾,雙手撐在油膩的柜臺上,身體微微前傾,仿佛要訴說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二十五年了!整整二十五年了!那鬼天氣……我老漢活這么大歲數,就見過那一回!那天之前的幾天,天色就不對勁,悶得讓人喘不過氣,可又偏偏不下雨。海上的風也不對勁,不是往岸上吹,也不是往外吹,是打著旋兒的!漁民們都嚇得不敢出海,都說海里龍王爺爺要翻身了……”

他的聲音帶著回憶的顫音,眼神里充滿后怕:“后來,到了那天下午,乖乖!太陽就像被一個黑鍋扣住了!那云,黑得嚇人,壓得低低的,感覺都快碰到海里的浪尖了!然后……一道紫光!跟龍一樣的紫電!嘩啦啦就劈下來了!接著就是一個能把人魂都嚇散的炸雷!那根本就不是雷!是天在裂開??!”

掌柜的唾沫橫飛,情緒激動:“一道!兩道!三道……根本數不清!整個大海都在發怒!海水都變成了紫色,又像血一樣紅!岸邊的樹被風吹得嘩嘩響,離得老遠都能聽見,感覺跟鬼哭一樣!鎮上好多屋子都給掀了頂!足足……足足響了大半天!后來有懂行的仙師路過鎮子,提過一嘴,說是有位了不得的大能真人,在咱們萬靈海深處渡什么……天劫!哦對對對,就是渡劫??!怪不得要把天都捅個窟窿似的!”

李景晨聽得屏住了呼吸,掌柜的描述雖不如他記憶中那般如同天地滅頂,但其壯闊與恐怖已然足夠,最關鍵的是,驗證了那場浩劫的真實存在!他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聲音有些發緊:“那……那位仙師……可說過那位大能真人……是成是???是否……飛升了?”

掌柜的愣了一下,苦笑著搖搖頭,攤開布滿老繭的手掌:“這哪是俺們凡人能知曉的天機?仙師們講話都玄乎著吶,只提了渡劫,后面……是成了仙啊,還是給雷劈沒了……沒人敢問,人家也沒多說。俺只知道,打那以后,那片深海就徹底成了禁忌!仙師們都說那里殘留著‘劫雷之力’,兇險得很,別說咱們凡夫俗子的破船,就是仙師們的寶船飛舟,輕易都不敢靠近那附近!再說,那片海域本來就盤踞著許多深海大妖,那場雷劫之后,聽說就更兇了,還有吸人魂魄的霧瘴……”

李景晨眼中的光芒微微黯了黯。果然,是禁忌之地。仙師都忌憚,凡人豈能靠近?但他胸腔里那股執念的火苗,并未完全熄滅,反而像被澆了油般,燃燒得更甚。那是他五歲時親眼所見的神跡之地!是他仙緣斷絕后唯一的念想之地!

他握緊了拳頭,骨節有些發白,聲音帶著一股決絕:“掌柜的,這鎮上……可還有人愿意駕船去那地方看看?錢不是問題?!?

“噗……”掌柜的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驚恐地看著李景晨,仿佛他瘋了,“大……大俠!您……您是說笑吧?去那種地方?!那純粹是去找死?。”抡f給多少錢,就是給他們一座金山銀山,咱們望潮鎮也沒哪個船老大敢去!‘鬼哭礁’往深處十海里,那就是閻羅王的龍宮地了!根本沒人船能過那一片死水區!去不得!萬萬去不得啊!”

李景晨默然。預料之中的答案。他看著窗外陽光下波光粼粼卻又深不可測的海面,一口飲盡碗底的殘酒。辛辣感直沖頭頂。去不得?是啊,都知道去不得。

李景晨并未離開望潮鎮。

心中的執念如同附骨之疽,驅之不散。他開始在碼頭活動。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也不是神秘莫測的俠客,他就像一個落魄的、有些孤僻的、想找些活計糊口的外鄉人。

他不再住客棧。那點盤纏經不住海邊小鎮并不算低的消費。他在靠近碼頭的一處僻靜礁石旁,找到了一艘看起來已廢棄多時的小舊漁船。船很小,勉強能容下兩三人,船艙漏水,被遺棄在岸灘的高潮線以上,船底已被細沙半埋。他清理了一下船艙的淤泥和腐臭的水草,找了些破舊的漁網和曬透的海草鋪在艙底,又勉強用油布搭了個簡易遮雨的窩棚。這里,成了他暫時的棲身之所。每天清晨,海潮腥咸的氣息和海鳥的鳴叫將他喚醒。

白天,他腰間掛著那永遠相伴的黑酒葫蘆,在碼頭上游蕩。起初,漁民們對這個陌生又沉默寡言、眼神卻異常銳利的漢子有些戒備。但李景晨很懂如何降低人的戒心。他看到有老漁民吃力的扛著沉重的漁網,便默默地走過去搭把手;看到有船靠岸,卸魚的伙計忙不過來,他也不聲不響地過去幫忙抬籮筐、搬漁網。他力氣極大,動作麻利,而且只做不爭,從不多話。久而久之,碼頭上的漁民都習慣了這個只知道叫“葫蘆”或者“老李”的外鄉漢子,知道他不愛說話但肯干活,身上總帶著酒氣。

“葫蘆,來!給李老蔫搭把手,把這張底拖網抬船上去!”

“葫蘆兄弟,這筐馬鮫魚死沉,搭把手搬推車上去!”

“老李,中午吃啥?船上煮了魚湯,上來喝碗湯,熱乎!”

李景晨默默點頭,或搖搖頭表示謝絕,或是看到有實在推辭不掉的熱情,便也上船喝碗用海水煮的、混著鮮魚和劣質粗鹽味道的魚湯,啃一口硬邦邦的雜糧餅子。這大概就是他“幫忙”所得的報酬。漁民們都很豪爽,分給他魚獲他也從不推拒,會去鎮上小店換成最便宜的燒酒,灌滿他那個不離身的黑葫蘆。

他也試著向更多的人詢問二十多年前的雷劫。碼頭上的老船工、搖櫓的漢子、曬網補網的老婦人……只要看起來年歲夠長。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那確實是發生過,如同噩夢般的一天,具體在哪片海說不清,但一定在極深極遠、靠近傳說中的“歸墟海眼”那邊。所有人都說那地方“妖氣沖天”、“雷煞殘留”,去不得。

“葫蘆,你也想去尋那仙跡?”一個叫張老四的老漁民,一邊修補著滿是破洞的漁網,一邊看著坐在一旁礁石上沉默喝著酒的李景晨,忍不住問道,渾濁的老眼里帶著不解和深深的憂慮,“聽老哥一句勸,死了這條心吧。咱們這片海,靠岸打點小魚小蝦,老天爺賞口飯吃就不錯了。遠海?那是咱們凡人的禁區!海里的大妖,比你這身板還大的多的是!一口能把咱這小舢板咬成碎木片!更別說那迷魂霧了,鉆進去就出不來,骨頭渣子都找不到!命是自己的,別犯渾啊!”

李景晨只是對著葫蘆嘴灌了一口酒,目光投向海的深處,沉默得像岸邊的礁石。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同。那深邃的眼神里,老張頭看不懂的東西太多。

他也試著跟船出海打魚。鎮上最熱心腸的老好人船老大“陳老爹”見他在碼頭做苦力,又聽說他想了解大海,便招呼他上了自家的中型漁船。李景晨抱著學習的態度上了船,準備體驗一下真正的海上漁民生活。

然而,這位曾經叱咤京都、一劍封喉的絕頂劍客,在真正的打魚這門手藝面前,徹底變成了一個笨拙的門外漢。

拋網?他那精準掌控力道和角度的劍術,在柔韌飄忽的漁網面前失去了作用。不是拋得太近網散不開,就是力道太大直接連網帶鉛墜甩到了別人船上,引來一陣哄笑和善意的打趣。陳老爹哭笑不得:“葫蘆啊,你這扔網,比扔石頭還使勁呢!網是罩魚的,不是砸魚啊!”

搖櫓?他那蘊含劍道氣勁的雙臂力量驚人,幾下就差點把陳老爹這艘頗有些年頭的漁船搖散架。船身劇烈搖晃,嚇得其他幾個幫忙的漁民臉色發白,死死抓住船舷。陳老爹趕緊喊停:“停!停!哎呦我的葫蘆兄弟!你這胳膊勁兒也太大了!海里有浪,搖櫓是借力隨浪,不是跟海較勁兒??!再讓你搖下去,船沒散伙我這把老骨頭先散架嘍!”

下鉤?更慘。半天下來,別人的魚鉤上沉甸甸掛滿了海魚,李景晨下的三根魚線上收獲寥寥,只有幾條可憐的小拇指長短的“貓爪魚”(海邊一種極小的雜魚),連塞牙縫都不夠。他甚至好幾次把魚線纏到了船底的掛槳葉上,惹得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哈哈哈,葫蘆,你這打魚的本事,跟你喝酒的本事可差遠嘍!”一個年輕漁民大笑著調侃。

“能打就行!能打架,比會打魚在這世上好使!”另一個漁民啃著干糧說笑。

李景晨只是站在船尾,看著自己那干癟的魚簍,再看看別人船艙里蹦跶的海貨,古井無波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尷尬和無奈。他默默地走到船舷邊,看著起伏的海浪,從腰間取下酒葫蘆,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入愁腸,混著海風的咸澀。算了,術業有專攻,自己這雙手,似乎天生就只適合握劍殺人,而不是與風浪和魚群為伍。劍術通神又如何?在這茫茫大海上,他那超凡的武藝,在漁民們賴以生存的“手活”面前,顯得笨拙而可笑。

不過,陳老爹和船上的漁民們沒有嫌棄他。反而覺得這個沉默寡言但肯下力氣幫忙(雖然有時候是幫倒忙)的外鄉漢子很有意思。每次看到他笨拙地打魚,成了枯燥航行中難得的樂趣。每次靠岸,陳老爹總會分他幾條魚,或者一小筐螃蟹、蛤蜊,算是“工錢”。李景晨也不推辭,拿著換了酒。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白天,他或在碼頭干些零活,或在鎮上的小酒館窗邊,就著一碟咸魚花生,喝著劣質的燒酒,目光久久地投向那片深邃的藍色;或跟著陳老爹的船出海,在顛簸的海浪中,笨拙地學習著漁民的手藝,忍受著善意的嘲笑。晚上,他蜷縮在那艘小小的廢棄漁船里。

夜深人靜,海風帶著嗚咽聲從破船縫隙鉆入。李景晨和衣躺在布滿霉味和海腥氣的破舊草鋪上,無法入眠。他拿出那本邊角已經磨損不堪、顏色深褐如同血染的《長生訣》,指尖拂過那冰冷的封面。

“長生……”他低聲自語,聲音在海風的嗚咽中幾乎微不可聞。他運轉起早已爛熟于心的法門。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靈氣絲線,如同黑暗中游弋的極其細微的魚苗,艱難而緩慢地被他枯竭駁雜的靈根牽引著,絲絲縷縷地滲入他干涸的經絡,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涼感,緩緩滋養著他早已遠超常人的體魄。八年了,這點微薄的靈氣積累,讓他的體魄保持著巔峰狀態,眼力、耳力、耐力都遠超凡人,甚至能延緩幾分衰老,體內沉疴暗傷也早已祛除。但那橫亙在凡人與仙道之間的天塹,紋絲不動。煉氣?那都是他觸摸不到的門檻!

這《長生訣》,對他而言,如同這酒葫蘆里的燒酒,只能帶來短暫而虛幻的慰藉,麻痹那無時不刻啃噬內心的失落與不甘。百年?即使真能活百五十年,甚至二百年,在時間的洪流與那八十一道天雷勾畫的天地偉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終究是凡人螻蟻。

他閉上眼,眼前又浮現出那個黑云壓頂、紫電橫空的景象。那片?!瞧唤砂暮!降自谀睦??

寂靜的夜里,只有海風拍打礁石。他側過頭,借著從破油布縫隙透進來的清冷月光,無意間瞥見船尾一根斷裂的船舵下,壓著一張殘破的黃色符紙。符紙用朱砂畫著彎彎曲曲、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圖案,大半已模糊褪色。

這是漁民放在船上的符紙?李景晨坐起身,小心地撥開船舵殘骸,抽出那張殘符。紙質粗糙,朱砂暗淡,隱約能感覺到上面曾附著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帶有安撫和怯除意味的靈氣,如今早已散盡。是某個修士為求心安隨手畫的?還是漁民為了出海平安,從那些路過的、法力低微的散修那里高價求來的護身符?

符紙的末端,一個極其潦草的小字幾乎看不清。李景晨摩挲著符紙,皺起眉頭仔細辨認。那似乎是個……“鎮”字?鎮海?鎮妖?還是……僅僅是施符者名號的一個字?這點微末的道行,又豈能鎮住這蘊含天道殺伐與萬千妖族的浩渺之海?就像他這所謂的《長生訣》,妄圖觸摸長生一樣可笑。

他將那殘破的黃符紙攥成一團,隨手丟進黑暗的船艙角落。窗外,浪濤聲陣陣,仿佛深海巨獸的低語。一夜無眠。

日子如潮水般漲落。望潮鎮的日子,單調卻帶著人間煙火氣。漁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風浪搏命,用魚獲換取一家人的溫飽。李景晨逐漸融入了這種節奏,盡管他笨拙的打魚技巧依舊是茶余飯后的笑談。他幫著修補更大的漁網(這個他做得還不錯,手指穩定靈巧),學著分辨不同的魚汛,幫著碼頭上晾曬魚干、腌制咸魚。

“葫蘆,把這捆海帶搬那個架子上去!對!就那兒!”

“葫蘆兄弟,幫陳老爹看看這船底板是不是又裂了縫?”

“老李,嘗嘗我婆娘剛蒸好的海蠣包,鮮著呢!”

他的生活與大海息息相關,聽著漁民們用最粗獷的語言抱怨著今天的魚獲太少,擔憂著明天的風浪,講述著不知傳了幾輩子的關于海中精怪的離奇傳說:

“真的!我爺爺那年親眼看到過,離鬼哭礁不遠,一片霧蒙蒙的海面,冒出一條……嘖嘖,那根本就不是魚!像一條……大蛇!腦袋比屋子還大!就那么冒出來看了一眼,又沉下去了,攪起的浪頭比山還高!要不是他們跑得快……”

“這算啥?去年,隔壁漁村有人去‘鷹嘴巖’那邊找落潮后露出的海蠣子,天黑才回,都說在那片礁石后面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人在哭,沒腳!飄在離海水面上三尺高!嚇得好幾個人回來病了半個月!”

“還有那‘迷霧帶’!聽老輩講,每年夏秋之交那片霧氣最濃,太陽都曬不透!鉆進去的船沒一個回來的!連個尸首都找不到!有人說是被大妖吃了,也有人說是被那雷劫留下的煞氣迷了魂,永遠在霧里打轉……”

這些傳聞,有的荒誕不經,有的似乎印證了某些真實存在的危險地帶。李景晨默默地聽著,從不發表意見,只是當聽到關于深海、關于“雷劫”、“煞氣”、“迷霧”這些字眼時,他那握著酒葫蘆的手會不自覺地收緊,眼底深處那份執念的火種便會再次幽幽燃起。他不動聲色地收集著這些零碎的信息,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出那片禁區的輪廓。

時間一天天流逝。李景晨在望潮鎮轉眼已盤桓了近兩個月。碼頭上的漁民都習慣了他,覺得這個干活賣力、沉默寡言、有點酒癮的“老李”大概也跟鎮上的其他光棍漢一樣,就在這里安頓下來了。連他那尋找深海仙跡的執拗發問,也漸漸被當成了他的一個怪癖,無人在意。

夏末的尾巴,海風帶著濕熱的黏膩感。一場臺風的邊緣剛剛掃過望潮鎮,雖然沒造成大災,卻也帶來了持續幾天的大浪和陣雨,無法出海。

這天,終于放晴了。憋了好幾天的漁民們紛紛搶著出海,碼頭上人來人往,一片忙碌嘈雜。

“陳老爹,今天風平浪靜,是搶魚的好時候!張老四那老小子一大早就催著他兒子阿毛出海了,說是要去‘鬼嚎礁’那邊試試,那邊浪退了后石頭下面石斑魚多!”一個漁民一邊搬著漁具一邊對陳老爹喊道。

“那王八蛋!膽子夠肥!跟他說了剛刮完臺風,那邊水急礁石亂,容易出事!”陳老爹皺起眉頭罵道,他正準備另一條稍小的船,去近海試試網。

傍晚時分,大部分漁船已陸續歸來。魚獲不算太豐盛,但平安歸來總是好的。碼頭上又熱鬧起來,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夕陽的余暉將海面染成金紅色。

然而,陳老爹的船靠岸后,他的臉色卻異常難看。他跳下船,沒有像往常一樣招呼人卸魚,而是焦急地在碼頭上張望,逮住人就問:“看到張老四和他兒子阿毛回來了嗎?他們的船回了嗎?”

“沒看見啊,陳老爹?!?

“我們回來路上好像也沒看見他們家那艘破船???”

“是啊,剛我還奇怪,張老四平時最怕死了,這種風浪剛過的時候不該跑那么遠還遲遲不歸啊……”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彌漫開來。陳老爹的心沉了下去。周圍幫忙的漁民,包括剛剛背著一小簍雜魚走下陳老爹船的李景晨,都停住了腳步。

“不會是……”有人小聲嘀咕。

“走!去老四家看看!是不是船壞了停在外礁了?”陳老爹當機立斷,帶著幾個相熟的漁民和張老四家的鄰居就往鎮子里張老四家奔去。

李景晨默默地將魚簍放下,也跟了上去,步履沉穩卻帶著一種莫名的沉重。夕陽將眾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步履匆匆。

張老四家在鎮子邊緣,離碼頭不遠。門開著,張老四的老婆和兒媳正翹首以盼。當看到陳老爹一群人跑來,身后卻沒有自家男人和兒子的身影時,婆媳倆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四嫂子!老四和阿毛……還沒回來?”陳老爹氣喘吁吁地問。

“沒……沒有啊!他們……他們不是一早跟你前后腳出海的嗎?”張老四老婆聲音發顫,幾乎站立不穩。

陳老爹猛地一拍大腿:“壞了!他們去的是‘鬼哭礁’!”他聲音顫抖,帶著難以言喻的恐懼,“那種地方,剛刮完臺風……”

“老四家的船回來了!回來了!”一個在外面張望的半大小子突然沖回來大喊。

眾人精神一振,立刻又往碼頭沖去。李景晨眼神銳利,在眾人最前。

當他們跑到碼頭時,正好看到一艘被海水半浸著的小漁船,正被一個巨浪的最后一點余力,輕輕地、有氣無力地拍向碼頭邊緣的一堆亂石。正是張老四父子那艘舊漁船!

船……回來了。以一種讓人心膽俱裂的方式回來了。

沒有人在上面操控。船艙被海水灌滿大半,船身有明顯的劇烈撞擊痕跡,船頭甚至缺了一大塊木頭!但最刺目的,是船舷那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大片的、潑灑上去的、已經有些凝固發黑的血跡!如同一朵朵猙獰的死亡之花綻放在破爛的木頭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船尾簡陋的小桅桿上,赫然掛著一塊破碎的、染成黑紅色的粗麻布!分明是張老四兒子阿毛平時穿在漁衫外面的罩衣!

“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哭嚎撕裂了黃昏的平靜。張老四的老婆和兒媳看到這景象,如同被抽走了骨頭,直接癱軟在地,發出絕望的悲鳴。

碼頭上的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嘈雜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瞬間消失了。只剩下海浪的嗚咽,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血腥味混著咸腥的海風,彌漫在空氣里,令人作嘔。

陳老爹沖到船邊,看著那滿船的血污和殘破,老淚縱橫,拳頭攥得死緊:“老四!阿毛!……這他娘的是……是……”

“流寇!”一個在附近發現船并拖回來泊好的年輕漁民,面無人色地喊道,“是那些該死的刀口舔血的海耗子干的!陳老爹!那邊……那邊礁石上!還有……還有拖痕……像是……像是人被拖下去……拖進海里的痕跡!”他指著不遠處幾塊巨大的、濕漉漉的礁石下方,聲音因恐懼而扭曲變調。

幾個膽大的漁民提著油燈沖過去。燈光搖曳下,只見那嶙峋礁石布滿尖銳棱角的粗糙表面上,赫然也沾染著大片飛濺般的暗紅色血跡!幾道歪歪扭扭、一路延伸向海水中的拖拽血痕,在燈光下顯得異常清晰而詭譎,如同一只巨物捕食后留下的死亡爪??!血痕最終消失在涌上又退下的黑色海水中……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一場慘烈的海上遭遇。張老四和他的兒子阿毛,這兩個老實本分的漁民,沒有葬身于兇險的臺風后風浪,沒有失蹤于神秘的霧瘴,甚至沒有成為深海妖獸的口糧……而是死在了同是凡人的流寇手中!被殺死在船上,甚至被拖入海中!

一股冰冷的、沉重的、憤怒到幾乎令人窒息的悲愴感,瞬間籠罩了整個碼頭。恐懼、悲傷、憤怒……復雜的情緒在每個人的胸腔里沖撞。漁民們抱頭痛哭的,咬牙切齒緊握拳頭的,茫然四顧的……

李景晨站在原地,他身上的補丁長袍在海風中微微擺動。他沉默地看著那艘沾滿血污的破船,看著那指向深海的、觸目驚心的拖痕。腰間的黑酒葫蘆在夕陽下泛著幽冷的光。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握住了背上那纏滿布條、已經有些開裂脫落的劍柄。粗糙的布條硌著他同樣粗糙的手指。

他抬起頭,望向那片漸漸被暮色染成深藍、最終與墨色天際融為一體的萬靈海。海風嗚咽,仿佛無數亡魂的低語。他的眼神,沉靜得可怕,那沉淀了八年的復雜情緒,此刻被一種純粹的、冰冷刺骨的殺意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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