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皇朝，京都。

五皇子李景瑞的府邸今夜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幾乎蓋過了窗外凜冽的寒風。朱門高懸，賓客如云，京中勛貴、皇室宗親齊聚一堂，為這位正當紅的皇子賀壽。暖閣內炭火燒得正旺，熏香馥郁，一派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世景象。

在這滿堂華彩、觥籌交錯的喧囂中，十七皇子李景晨的身影，如同投入湖心的一滴墨，悄無聲息地暈開在角落的陰影里。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靛青常服，與周遭的錦繡貂裘格格不入。腰間，一個磨得發亮的黑皮酒葫蘆沉沉地墜著，是他身上唯一顯眼、卻也最不合時宜的物件。他獨自坐在偏僻的案幾后，面前擺著精致的菜肴和一碗熱氣騰騰的壽面，但他似乎毫無食欲，只是微微垂著眼瞼，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葫蘆壁，仿佛這滿堂的喧囂與他隔著千山萬水。

主位上，太虛皇帝李玄胤面帶微笑，正與身旁的國師低聲交談。太子李景宏、五皇子李景瑞等人侍立左右，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樂景象。

宴會漸入高潮，一隊身姿曼妙的舞姬魚貫而入，隨著樂聲翩躚起舞。水袖翻飛，裙裾飄飄，如彩蝶穿花，引得滿堂喝彩。其中領舞的女子，身段尤其窈窕，面覆輕紗，只露出一雙剪水秋瞳，顧盼間風情流轉。她舞步輕盈，漸漸靠近御座。

就在她一個旋身，水袖如流云般拂過皇帝面前案幾的剎那——

異變陡生！

那看似柔弱無骨的水袖之中，驟然爆射出一道淬厲的寒芒！快！快逾閃電！目標直指御座之上的太虛皇帝李玄胤！那女子眼中的風情瞬間化為冰冷的殺意，如同出洞的毒蛇！

驚呼聲尚未炸開！護衛的禁軍根本來不及反應！

角落里的李景晨，動了！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征兆，仿佛只是被舞姿吸引，微微抬了下頭。然而就在他抬頭的瞬間，寬大的袖袍如同被無形的風拂過，一道幽冷的寒光自袖底無聲滑出，如同蟄伏已久的毒龍驟然亮出獠牙！

沒有多余的動作，沒有花哨的軌跡。那道寒光精準得令人心悸，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后發先至！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利刃切入皮肉的聲音，在驚呼聲乍起的瞬間，精準地刺破了喧囂。

那抹致命的寒芒，在距離皇帝咽喉僅有三寸之遙時，被另一道更快的寒光截斷！袖底短劍如同長了眼睛，精準無比地釘在了舞女刺客的喉結之上！力道之大，劍尖甚至從她頸后透出寸許！

舞女前沖的身形猛地僵住，眼中的殺意瞬間被驚愕和茫然取代。她徒勞地捂住如泉噴涌的喉嚨，嗬嗬作響，身體軟軟地向前撲倒，正好摔在皇帝面前的案幾上，鮮血瞬間染紅了精美的菜肴和琉璃盞。

暖閣內，死一般的寂靜驟然降臨。所有的目光，驚魂未定的、難以置信的、探究審視的，全都齊刷刷地聚焦在那個角落——那個依舊端坐、仿佛只是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的身影。

李景晨緩緩收回手，寬袖垂落，遮住了袖底那一閃而逝的鋒芒。他這才仿佛后知后覺般，抬眼看向御座方向，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

“……好！好！好！”短暫的死寂后，皇帝李玄胤低沉而威嚴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魂甫定和……更深的審視？“景吾兒！臨危不亂，出手如電！救駕之功，當重賞！”

皇帝的目光在李景晨身上停留片刻，沉聲道：“朕觀你所用，乃袖中短刃，雖凌厲，終非堂堂正正之器。待此間事了，朕命工部大匠，采天外隕鐵，為你量身鑄一柄絕世好劍！此劍，當配得上你今日之功！”

“謝父皇恩典?！崩罹俺科鹕恚叩接?，依禮跪拜謝恩。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當他起身時，能清晰地感受到數道目光的灼燒——來自太子李景宏，來自五皇子李景瑞，來自其他幾位兄長。那目光不再是往日的漠視或輕慢，而是冰冷的忌憚、審視，以及深藏其下的、如同毒蛇般的陰冷。

恩賞，即是催命符。一把未來的劍，更像是一道懸在頭頂的枷鎖。

他垂著眼簾，濃密的睫毛遮住所有翻涌的情緒，恭敬地退回角落。無人看見他攏在袖中的手，指節微微發白。

賜劍的承諾，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不到半載，京都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那激起的滔天巨浪便已狠狠拍向李景晨。

罪名污穢而致命——穢亂宮闈，私藏太子妃貼身衣物。

指證他的，是他府上一個名喚翠煙的丫鬟。這往日里安靜本分的丫頭，此刻跪在龍庭之下，哭得肝腸寸斷，言辭鑿鑿地控訴十七皇子如何威逼利誘，讓她趁侍奉太子妃沐浴時盜取褻衣。

李景晨面無表情地聽著。他府邸的平靜，在那個清晨被御林軍沉重的鐵靴踏得粉碎。

原本清冷的十七皇子府，從未如此“熱鬧”過。內廷司的太監、大理寺的差役、御林軍冰冷的刀兵，將小小的府邸塞得水泄不通。

一名內廷司的管事太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指揮著侍衛從他臥房床榻下的暗格里，搜出了一個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匣子打開，里面赫然疊放著一件輕薄的、用料極其奢華的杏色肚兜，其上用金線繡著鸞鳳圖案，正是太子妃的標志！

“十七殿下，”管事太監尖細的嗓音帶著刻意的恭敬，“人贓并獲，您……還有何話說？”

所有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向他。李景晨的目光落在那小匣上，瞳孔驟然收縮！那匣子……是他生母唯一的遺物。

一絲冰冷的、近乎自嘲的笑意，爬上李景晨的嘴角。好手段，真是……不留絲毫余地的死局。

辯解？徒增笑柄。

一名急于表現的御林軍士兵，見他沉默不語，猛地伸手抓向他的肩膀，鐵甲葉片嘩啦作響！

就在那只手即將觸及李景晨肩膀的剎那——

“鏘——！”

一聲如同龍吟般的劍鳴驟然炸響！快！快到極致！眾人只覺眼前寒光爆閃！

“噗嗤！”

血光迸濺！伴隨著一聲凄厲慘叫！那士兵伸出的手臂，自肘部以下，被齊刷刷斬斷！

“拿下逆賊！格殺勿論！”帶隊校尉目眥欲裂！

刀劍齊鳴，寒光如林！無數兵刃帶著死亡的呼嘯，瘋狂撲向那個孤身立于風暴中心的身影！

李景晨動了。他的動作沒有絲毫花哨，只有最原始、最兇悍的搏殺技藝！他手中握著的，赫然正是皇帝不久前賜下的那柄“龍淵”寶劍！劍身如一泓秋水，寒光凜冽，此刻化作死神的鐮刀，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和孤狼般的狠厲，劃出一道道致命的軌跡！

每一次格擋，都火星四濺；每一次劈砍，都沉重得如同巨錘擂鼓！鮮血如同妖異的紅蓮，在清晨的微光中不斷綻放！

慘嚎聲、怒罵聲、骨骼碎裂的悶響、兵刃切入血肉的噗嗤聲……交織成一曲殘酷的死亡樂章。原本嚴整的軍陣，竟被硬生生殺穿！縱使是那皇帝賞賜的、由工部大匠精心鍛造的“龍淵”寶劍，在斬斷無數兵刃、劈開無數甲胄之后，那鋒銳無匹的劍鋒之上，也赫然崩開了數道猙獰的豁口，甚至隱隱有了卷刃的跡象！

他的劍法，摒棄了一切花哨，只剩下最簡潔、最高效的殺戮本能。每一招都直指要害，每一式都帶著同歸于盡的慘烈氣息。

腰間的黑酒葫蘆在激烈的騰挪閃避中劇烈搖晃。

血，濺滿了他的臉，浸透了他的衣衫。李景晨的身影在刀光劍影中輾轉騰挪，險象環生。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爆發出最后的、也是最恐怖的力量。

圍攻的人越來越多，尸體也層層疊疊。

終于，那柄名為“龍淵”的御賜寶劍，在又一次兇狠的劈砍格開數柄長矛后，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咔嚓”一聲脆響，自劍身中段徹底斷裂！前半截劍身旋轉著飛了出去，釘入廊柱！

圍攻的士兵們攻勢猛地一滯。

李景晨劇烈地喘息著，握著那把僅剩半截、布滿豁口和卷刃的斷劍，緩緩站直身體。他周身浴血，目光冰冷地掃過那些將他團團圍住的士兵。腳下，尸橫遍野。

他隨手丟掉了斷劍的殘柄。伸手，摘下腰間那個搖晃的黑葫蘆，拔開塞子。仰頭傾倒。

一滴……兩滴……冰冷的殘液滴落在他沾滿血污的唇上?？樟?。

啪嗒。他將空空如也的黑葫蘆，拋在腳邊粘稠的血泊里。

他抬起頭，目光落在遠處墻角，那個早已嚇得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的翠煙身上。

沒有怒吼，沒有叱問。李景晨邁開腳步，一步步向她走去。每一步，都在粘稠的血泊中踏出一個清晰的血腳印。僅剩的包圍他的三五名士兵，不由自主地后退，讓開一條血路。

翠煙癱軟在地，涕淚橫流：“殿下！饒命！是……是他們逼我……”

李景晨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扼住了她的脖頸。翠煙的求饒聲戛然而止。

他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然后，五指猛地收緊！咔嚓！

他松開手，任由尸體滑落。

府內，死寂。只有血滴落的“嗒…嗒…”聲。

李景晨疲憊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徹底的冷漠。他彎腰，從尸體上扒下一件外袍裹住自己。走到一具尸體旁，撿起一把還算完好的普通長劍，插在腰間。然后，拾起血泊中那個沾滿污穢的漆黑酒葫蘆。

沒再看任何人，沒再說一句話。他轉身，踏著滿地血污和尸體，一步步走出了這座象征著皇子身份、此刻卻如同地獄囚籠的府邸。初升的朝陽將冰冷的金光灑在他血染的背影上。

從此，太虛皇帝少了一個排行十七的兒子。京都深宮少了一樁齷齪的宮廷秘事。

而暗流涌動的江湖之上，卻悄然多了一個腰間懸著黑酒葫蘆、鞘中插著一把普通腰刀、背負著一本染血古書的身影。

人們喚他——“酒壺劍客”。

離開京都的官道上，風雪漸起。寒風如刀。守城的士卒看著這個滿身血污、煞氣沖天的身影，看著他腰間的破酒葫蘆和那把沾血的腰刀，下意識地握緊了長矛。

“站??！干什么的？通關文牒呢？壺里裝的什么？！”城門尉厲聲喝問，聲音微顫。

那身影在風雪中頓了頓，緩緩轉過頭。凌亂散下的發絲沾著血痂和冰碴，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深邃空洞的眼睛。嘴唇被凍得烏青裂開。

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朽木的聲音，穿透呼嘯的寒風：

“一壺斷頭酒……要嘗么？”

城門尉瞳孔驟縮，猛地想起昨夜快馬傳來的那個令人頭皮發麻的消息。

“……放……放行！快放行！”

士卒們慌忙移開拒馬。

那單薄的身影沉默地走入漫天風雪。風雪迷蒙了他的背影。只有腰間的黑葫蘆，在慘白的雪光映照下，泛著幽幽的冷光。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異常沉重。懷中那本染血的《長生訣》，緊貼著他的胸膛。

從此，世間只有酒和劍！何來殿下李景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