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的皮靴碾過碎石，停在我面前。他低頭看著主控箱，手指在幾根裸露的電線上緩緩滑動，動作像是在確認什么。風從山脊刮下來，吹得箱蓋微微顫動，發出金屬摩擦的輕響。

我沒有動，拐杖橫在腿上，掌心貼著鐵頭，冷汗順著后頸往下淌。

他突然抬頭，目光銳利如刀，問道：“你說雷區炸了，炸死的是自己人，該怎么辦？”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壓低聲音回應：“那得看是誰下的命令?！?

他嘴角抽了一下，沒笑，也沒反駁。轉身時，他把記錄本塞進懷里，說了句：“看好他?！?

兩名“憲兵”走過來，一左一右站定。他們穿著制式軍裝，肩章歪斜，動作卻整齊劃一。我知道那是李老幺安排的人，臉上涂著泥灰，連眼神都對過暗號。

副官走遠后，左邊那人低聲說：“按計劃走。”

我點點頭，慢慢站起身，拐杖點地，發出沉悶的響聲。右肩的傷口又裂開了，血順著胳膊流到指節，滴在石縫里。我沒去擦。

我們沿著山脊往東走，路線繞得遠，專挑雜草密的坡地。走到第三處洼地時，我用拐杖尖在地面輕敲三下——兩短一長。聲音不大，但足夠傳進埋伏在灌木后的戰友耳中。

前面那人腳步頓了半秒，隨即繼續前行。

天光漸亮，霧氣散開。遠處雷區邊緣的木樁圍欄露了出來，上面掛著破布條和銹鐵絲。那是我們昨天插的假標記，寫著“高壓危險”，其實根本沒通電。

日軍小隊已經在那邊等著了。五個人，端著三八大蓋，站在主控箱十米外。帶隊的是個少尉，臉窄長，顴骨突出，目光掃過來時像刀片刮過皮膚。

“就是他？”那人用生硬的中文問。

“是?！弊筮叀皯棻贝穑柏撠熜蘧€路的?！?

少尉走近，站在我面前，鼻孔翕動，像是在聞什么氣味。他突然伸手，掀開我的衣領，看到鎖骨處的川軍團徽烙印，才收回手。

“修好了？”他問。

“修好了?！蔽艺f，聲音發啞，“引信換了新的，測試過三次?！?

他盯著我，“五點整引爆？”

我點頭，“副官親自檢查過?！?

他嘴角一揚，回頭對通信兵打了個手勢。那人立刻蹲下，打開電臺，開始發報。

我清楚他們正在呼叫指揮部進行確認。這樣的場景我已經目睹過四次，每一次，日軍都會派遣一個小隊前來接管雷區，精心籌備在五點整引爆炸點，妄圖將我們的主力引入陷阱。然而這一次，陷阱的主人是他們。

少尉走回主控箱前，蹲下，打開箱蓋。里面的線路看似規整，實際上主控線已經被我們調了位置。原本該接延時器的線頭，現在連著一根細銅絲，直通地下三米處的集束雷。只要一通電，不是延時引爆，而是即時連鎖反應。

他伸手去碰電線。

我站在五步外，看著他的動作。呼吸放慢，手指蜷了蜷。

他沒發現問題，合上箱蓋，起身下令：“押他去觀察哨?！?

兩名“憲兵”推我向前。觀察哨是個半塌的石臺，建在雷區西側高地上，視野能覆蓋整個布雷帶。我們走過去時，我故意踉蹌了一下，右腿一軟，跪在地上。左邊那人扶我起來，趁機在我手心塞了樣東西——是引爆繩的拉環，用油布包著，不顯眼。

到了哨臺，他們把我按坐在石墩上，繩子綁住手腕，但沒打死結。我知道他們不會真綁緊，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少尉站在臺邊，舉望遠鏡掃視雷區。幾分鐘后，遠處傳來引擎聲。一輛日軍卡車從山道拐出，后面跟著兩輛摩托車，車上全是荷槍實彈的士兵。

他們來了主力。

卡車在雷區入口停下，跳下十幾個兵，排成兩列，開始往里推進。不是直線走，而是呈扇形分散，明顯是試探。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的落腳點。第一排士兵踏入雷區十米處，周圍一片寂靜。第二排緊隨其后，行至中央地帶，依舊沒有爆炸聲傳來。漸漸地，他們放松了警惕。

他們放松了警惕。少尉放下望遠鏡，嘴角露出笑意，又對通信兵下令。

電臺再次響起。

我知道他們在報告“雷區安全，可通行”。

第三批日軍開始進入，人數更多，至少一個中隊。他們不再分散，而是集中列隊，快步穿行。最前面的已經走到雷區中心，后面的還在往里擠。

時機到了。

我低頭，借整理軍裝的動作，左手悄悄把引爆繩的固定栓擰松。那是個小鐵扣，卡在石縫里，只要一拉，整條繩就會脫離束縛。

臺上的風忽然大了，吹得我額前碎發亂晃。少尉還在看表，準備記錄五點整的引爆時間。

我猛地吸一口氣，右腿發力，身子一傾，撞向綁著繩索的石柱。繩子松了半圈，我順勢翻腕，把拉環套進指節。

下面的日軍已經全部進入雷區，隊形密集，像一串串移動的靶子。

我右手一拽。

引爆繩猛地抽出，銅絲接通電路。

第一聲炸響從雷區西北角傳來，緊接著是第二、第三聲，連成一片轟鳴。地下的集束雷被連鎖觸發，泥土和碎石沖天而起，火光卷著黑煙炸開。一個日軍士兵被氣浪掀飛，撞在木樁上，瞬間沒了動靜。更多人被彈片掃中，倒地翻滾，慘叫四起。

少尉猛地回頭，拔槍指向我。

我沒等他開槍，整個人從石臺躍下，左肩撞地，翻滾兩圈，撲進掩體坑。子彈擦著頭頂過去，打得石屑飛濺。

坑里李老幺已經等在那里，端著步槍，瞄準臺上的少尉。槍響，那人栽下石臺，再沒動。

四周全是爆炸聲和喊叫。日軍亂作一團，有的往回跑，有的趴在地上還擊。我們的伏兵從三面沖出，火力壓制住出口。

李老幺爬過來，拽我一把，“成了？”

“成了?！蔽掖鴼?，手撐著坑壁站起來。

他盯著雷區，臉上沒有喜色，“副官呢？”

我環視戰場，硝煙彌漫，尸體橫陳，活著的日軍正在潰退?？晌覜]看到那個穿工兵服的身影。

“他沒來?！蔽艺f。

“不可能。”李老幺搖頭，“他一定會來確認結果。”

“所以他沒來，就是知道會炸?！蔽衣龔膽牙锩鲢~煙盒，打開，用指甲在內壁劃下一道新痕。金屬發出輕微的刮擦聲，像風刮過枯枝。

李老幺看著我，“現在怎么辦？”

“等?！蔽艺f，“他會再露面?！?

遠處，最后一聲爆炸沉寂下去。焦土上冒著青煙，幾具尸體半埋在坑里，手臂扭曲地伸向天空。

我合上煙盒，塞回懷里。

山風卷著灰燼吹過來，撲在臉上，帶著燒焦的氣味。

李老幺忽然抬手，指向雷區東側的樹林邊緣。

一個人影正從樹后走出，穿著工兵服，步伐平穩，手里拎著一個工具箱。

他沒有跑，也沒有躲。

他朝著主控箱的方向走來，像是要去檢查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