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幺帶人小心翼翼地推開鐵門，發出一陣嘎吱聲。我們一行人依次進入面粉廠，我最后進入，靠著斷墻穩定身形。

面粉廠的鐵門在身后歪斜地晃動，我靠在斷墻上，左腿發軟，但還能撐住。李老幺扶著我，其他人掩護難民，我們一個接一個爬出菜窖。風卷著灰土撲在臉上，干澀刺痛。我抬手抹了一把，指腹蹭到血痂和碎石。

戰地筆記浮現在視野中央，只有兩行字：

“前方1.3公里，廢棄面粉廠，可作臨時據點。預計6小時內無敵情?！?

它沒再更新，也沒解釋為何突然回歸。我不問，只要它還在，就能用。

李老幺帶人探完廠房回來，臉色變了?！袄锩嬗惺w，穿軍裝，脖子被割開，死了不到兩小時?！?

我沒動，只盯著他。

“不是我們的人?！?

我點頭，撐著墻慢慢站直。“進去?！?

屋內橫七豎八躺著五具尸體，都是國軍工兵裝束，刀口整齊，從左耳切至右頜下，一刀斃命。沒有掙扎痕跡，像是被控制后處決。工具箱散落一地，雷管、導線、起爆器原封未動，說明不是為劫掠。墻上用粉筆畫了個箭頭，指向紫金山方向，下面寫著“布雷組已轉移”。

我蹲下，翻開其中一具尸體的衣領——編號074，隸屬工兵二營三連。這支部隊本不該出現在此區域。地圖上標注的布雷任務由八十八師獨立執行，二營應在城東待命。

腦海中突然響起一陣警報聲，我直覺戰地筆記有重要信息。定睛看去，一行刺眼的紅字浮現：

“地雷陣實際觸發機制與上報情報存在偏差，誤差率68%?！?

我盯著那串數字，呼吸一頓。這不是預警，是復盤。就像過去無數次死亡回放中出現的提示——當戰術執行偏離致命節點時，筆記會以數據形式標出裂痕。

可我現在還活著，沒觸發任何爆炸。

這意味著，異常已經發生，只是尚未引爆。

“隊長？”李老幺站在我身后，“怎么了？”

我仔細思考著，這些人突然出現在這里，還留了這樣的箭頭，背后肯定有陰謀。紫金山是我們的布雷區域，這關系到眾多戰友的安危，我們必須盡快過去查看情況。

我合上眼，再睜開。“準備出發。去紫金山?！?

“你這身子……”

“能走?！蔽曳鲋鴫ζ鹕恚八麄儦⑷瞬涣粼?，只留箭頭，是想引人過去。我們不能讓他們等太久。”

隊伍沿溝壑北行，避開大路。每走一步，右肩的彈片都像在骨縫里碾動。肋骨處傳來鋸齒般的鈍痛，深呼吸就會牽扯內臟。我咬牙壓住悶哼，用拐杖撐著身體前進。

天快黑時，抵達紫金山南麓。前方出現一道臨時哨卡，由沙袋堆砌而成，兩名哨兵持槍警戒。李老幺上前交涉，我靠在樹干后觀察地形。

山勢緩坡向西延伸，植被稀疏，裸露的巖石帶呈帶狀分布，適合埋雷。遠處有幾處新翻的土坑，隱約可見金屬反光。工兵正在作業，動作整齊劃一，但節奏偏快，不符合標準布雷流程。

我取出銅煙盒，指尖劃過內壁刻痕。名字還在，沒人新增。

戰地筆記再度浮現：

“雷區西北角，第三排主雷帶，引信類型與布雷圖不符。建議實地核查?！?

我收起煙盒，走向哨卡。

哨兵攔住我?！翱诹睿　?

李老幺報出暗語，對方半信半疑放行。一名工兵連長模樣的人走出來，肩扛少校軍銜，眉頭緊鎖?！澳銈兪悄牟糠值?？這里不是收容難民的地方。”

我掏出貼身布條，上面用炭筆畫了個倒三角加箭頭——川軍三十八團布雷組內部聯絡符號。連長盯著看了三秒，眼神微動。

“你怎么會有這個？”

“昨夜在佛塔遺址救下一名傷兵，他臨死前交給我的?！蔽艺f，“他還說了布雷時間——明晨五點整，對嗎？”

連長沒回答，但瞳孔縮了一下。

我知道對了。這份時間表尚未對外公布。

“我可以幫你們檢查線路?！蔽艺f，“我見過鬼子怎么排雷?！?

連長猶豫片刻，終于點頭。“只準看，不準碰。出事你負責?！?

我懷著忐忑又警惕的心情，跟在一名引導員身后踏入雷區。腳下松軟的土地表明這里剛被翻動過，一個個雷坑整齊地按照標準間距排列著，表面覆蓋著偽裝網，仿佛在無聲地隱藏著致命危險。我緩緩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掀開偽裝網的一角，取出一枚地雷，仔細端詳著底部編號。

M1935型壓發雷，理論上應配用彈簧觸發引信。

但我撬開外殼，里面卻是簡易拉發裝置，用銅絲和火藥包手工改裝而成。

這不是制式裝備，是臨時篡改。

我繼續查第二處雷帶，情況相同。第三處更嚴重——部分雷管批次顯示為“延遲0.5秒引爆”，但現場使用的導爆索無延時功能，一旦觸發，將導致連鎖早爆。

我記下位置，回到邊緣地帶。

戰地筆記更新：

“非技術失誤，系人為篡改。目標：改變雷區殺傷模式?！?

我閉了閉眼。敵人不想讓地雷正常發揮作用，而是要讓它變成陷阱——要么提前暴露，要么誤傷己方。

正思索間，眼角余光掃到西北角灌木叢有動靜。

一人蹲在雷區外沿，穿著工兵服，卻未佩戴任何部隊標識。他正低頭擺弄工具包，動作生硬，不像熟練工兵。更奇怪的是，他左手持鉗，右手卻始終藏在袖中，似乎不愿展開。

我慢慢繞過去，借巖石遮蔽身形。

那人忽然抬頭，目光掃過雷區布防點，又迅速低下頭。我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缺失，只剩半截指根。

戰地筆記瞬間閃回。

某次陣亡畫面：夜襲失敗，我躲在戰壕，看見一名通信兵蹲在炮位旁調整頻率。他回頭時，月光照在臉上——右小指缺損，袖口繡著暗紅標記。三分鐘后，炮兵陣地遭精準轟炸，全員覆滅。

那不是國軍標記。

而現在，這個人，也少了右小指。

我退回隊伍，沒聲張。

“李老幺。”我低聲說，“帶兩個人，悄悄封住西側退路。別靠近雷區，繞到高地處埋伏。如果有人往那邊跑，攔住他，但別開槍。”

“出什么事了？”

“雷區有鬼?！蔽艺f，“別讓任何人靠近引爆點。”

他盯著我，最終點頭，帶著兩人悄然離開。

我重新靠近雷區邊緣，找了個視野開闊的位置趴下。夜色漸濃，工兵陸續收工，陸續返回營地。那人還在原地，遲遲未動。

十分鐘后，他收起工具包，起身往山脊方向走。步伐不急不緩，路線卻刻意避開哨卡和巡邏路徑。

我等他走遠，才悄悄跟上。

他登上一處高地，從懷里掏出望遠鏡，對準雷區主控線路所在位置。鏡頭反光一閃，持續約十五秒，然后收起。

他轉身欲走，忽然停下，似乎察覺什么，緩緩回頭。

我伏在石后，屏住呼吸。

月光斜照，他面部輪廓清晰——顴骨高，鼻梁窄，下頜線條過于規整，不像川地常見臉型。更重要的是，他左耳后有一道細長疤痕，呈直線狀，像是手術縫合痕跡。

戰地筆記再次閃動：

“特征匹配：三次死亡記錄中出現同類人員。身份未知。最后一次出現于雨花臺失守前夜?！?

我緩緩后退，一寸一寸挪離原地。

回到營地時，李老幺已在等我。

“人呢？”他問。

“走了?！蔽艺f，“往東去了?！?

“要不要追？”

我搖頭?！八莵泶_認的，不是來動手的?，F在他知道雷區有人盯上了他，不會再來?！?

“可他到底是誰？”

我沒回答。戰地筆記從不提供名字，只記錄死亡。它提醒我危險，卻從不解釋來源。

我抬頭看向雷區。夜風掠過荒坡，偽裝網微微顫動，像沉睡野獸的皮毛。

那些地雷靜靜埋著，引信已被改寫，時間表被篡改，而真正的敵人，剛剛站在高處，用望遠鏡看過它們的命門。

我摸出銅煙盒，打開，指尖撫過那些刻痕。每一個名字都曾真實地呼吸、奔跑、倒下。

現在，又有人想讓更多的名字刻進來。

我合上煙盒，塞回懷里。

“今晚加強警戒?！蔽艺f，“誰也不準靠近主控線路。明晨五點前，我要親自檢查每一處引信?！?

李老幺點頭，轉身去安排。

我站在原地，望著雷區方向。

遠處，那名無標識工兵消失的山脊線上，一縷輕煙升起，不是篝火，也不是信號彈，而是某種小型燃燒物在緩慢自燃。

三秒后，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