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我的話，隊伍緩緩行動起來，可剛走出沒幾步，我便抬手壓下，掌心朝地。隊伍停在斷墻后，沒人說話。

老周靠著墻根，喘得像拉風箱，李老幺的右臂還在滲血，布條黑得發硬。難民擠成一團，孩子被捂住嘴，哭聲壓成一聲悶響。

我盯著前方那片荒地，喉嚨發緊。斷墻外是五百米開闊地，再過去就是西北山脊線。只要翻過去，就有溝壑和樹林。但現在，那里可能已經布了新網。

我再次摸出銅煙盒，看著內側刻滿的名字，心中五味雜陳，隨后將煙盒塞回懷里。

“走。”我說，“還是那條路，貼著斷墻，一步別偏。”

隊伍開始移動。我走在最后，眼睛掃過每一寸地面，耳朵捕捉風里的動靜。戰地筆記浮現在視野中央，記錄著熱源分布、風速、彈也不差——它從沒錯過。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復盤死亡，而我只信它給的數據。

剛翻過斷墻，我眼角猛地一跳。

西北山脊線上，騰起三道白煙。

不是炊煙，不是塵柱，是觀測哨的信號彈。炮兵校準完畢。

我抬手，掌心朝地，手指急促下壓——“趴下”。

可音爆已經撕裂空氣。

第一發炮彈落在我左側十米，炸開的氣浪掀翻了半堵殘墻。我撲向最近的難民群，把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壓在身下，背脊撞上土坡，骨頭發出悶響。第二發落在右側，碎石像雨點砸在頭頂。第三發、第四發……彈著點呈扇形推進，像犁地一樣把整片區域翻了一遍。

我聽見老周在喊什么，但聲音被爆炸吞沒。李老幺拖著傷臂爬向一個倒地的孩子，剛起身就被氣浪掀翻。我咬牙撐起身子，左臂傳來撕裂感，低頭一看，破片劃開軍裝，血順著肘部往下淌。

我抬手抹了把臉，掌心全是灰和血，稍微定了定神，思緒仍有些混亂，這時我突然想起懷里的銅煙盒，伸手摸向它，指尖發抖。打開，內壁刻著一排排名字，有些深，有些淺，每一個都代表一次沒能救回來的人。我用指甲劃過那些刻痕，確認自己還活著——還沒刻上自己。

硝煙彌漫，視線模糊。我閉眼，調取戰地筆記。

視野中央，那本無形的筆記浮現，頁面快速滾動：【熱源分布：西北山脊，三點鐘方向，觀測哨×1，炮兵陣地×2，距離約1800米……彈道預測：下一波覆蓋區域為當前坐標偏東南三十米，時間差12秒……建議規避路徑：向北匍匐15米，轉入低洼溝壑……】

我睜開眼，抬手比出戰術手勢——向北，匍匐，十五米。

可就在我準備起身時，右肩猛地一震。

彈片嵌進肉里，力道把我掀翻在地。我撞上一塊塌陷的墻基，后腦磕在石頭上，眼前發黑。耳朵里嗡鳴不止，左耳幾乎聽不見，右耳只剩尖銳的嘯叫。

我喘著氣，掙扎著再次調取戰地筆記。

我一次次閉眼又睜開，眼前始終是一片黑屏，仿佛墜入了無盡的黑暗深淵。

我伸手摸向懷里的銅煙盒，指尖發抖。打開，內壁刻著一排排名字，有些深，有些淺，每一個都代表一次沒能救回來的人。我用指甲劃過那些刻痕，確認自己還活著——還沒刻上自己。

可現在，筆記沒了。

沒有預警，沒有回放，沒有死亡預演。我像被剜去了眼睛，砍斷了手指，連呼吸都變得陌生。

炮聲還在繼續。

第五發、第六發……彈著點越來越準，掩體接連被掀翻。我看見老周被氣浪從掩體后拋出，木腿卡在碎石里，整個人仰面倒在開闊地。李老幺想爬過去，卻被一發近彈震得趴在地上，半天沒動。

我撐起身體，左臂血流不止，右肩的彈片隨著動作摩擦骨頭，疼得像有人拿鋸子在鋸。我咬破嘴唇，血腥味在嘴里擴散，逼自己清醒。

我抬頭，望向西北山脊。

火光閃動，炮口焰一閃即逝。

他們不是亂打。是校準過的覆蓋射擊，是等著我們移動，等著我們暴露，等著把我們釘死在這片廢地上。

我多次伸手摸向原本戰地筆記所在的位置，瘋狂嘗試調取，然而眼前始終是一片黑屏，沒有坐標、沒有路徑、沒有時間差，曾經那些能提前預知的‘提前三秒’奢望也徹底破滅。

我跪在地上，手指摳進泥土。耳邊只剩轟鳴和耳鳴交織，像無數個我在同時吶喊，又同時死去。那些重生的記憶壓下來，像山一樣沉。我記起第一次死在沖鋒路上，腸子流了一地；記起第二次被手榴彈炸飛，左耳從此聽不見；記起第三次試圖救老周，卻被機槍掃成篩子……

每一次重啟，我都帶著記憶回來。可現在，筆記黑了，我連靠什么重啟都不知道。

我低頭看銅煙盒，手指劃過“雷”字。那是我在第八章刻下的，軍屬女人的名字。我們不是逃命，是活著回去報仇。他們也是中國人。

可現在，我連他們在哪都不知道。

炮聲漸歇。

最后一發落在遠處，激起一陣塵土。

四周死寂。

我撐著地面，慢慢站起來。腿在抖，視線邊緣發黑，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喊老周，沒回應。喊李老幺，沒人答。喊那些難民，只有風卷著灰土從腳邊掠過。

我翻過一塊塌陷的墻板，看見一個孩子的鞋，半埋在瓦礫里。再往前，一件破舊的棉襖，沾著血。再過去，一截拐杖的鐵頭，彎了。

我蹲下，撿起那截鐵頭。

冷的。

我攥緊它，指節發白。

抬頭望天，灰黃色的云層壓得很低。戰地筆記依舊黑屏。沒有數據，沒有提示，沒有回放。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那個“能再活一次”的人。

我只是個傷兵。

倒在廢墟里，聽不見回聲。

我摸出銅煙盒，打開，手指顫抖地劃過刻痕。那些名字還在，可我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

我合上煙盒，塞回懷里。

右肩的彈片隨著呼吸一抽一抽地疼。我抬起手，想調取戰地筆記。

黑屏。

我閉眼，再睜。

黑屏。

我努力穩定身形，再次想起之前比出的向北匍匐十五米的手勢，可此刻身體不受控制，右肩的疼痛讓我動作遲緩，不知該如何按照手勢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