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念第一次見到林小滿,就是在那把搖椅上。
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陽光懶洋洋的。她和周子昂、蘇曉曉跟著社區的志愿者來送物資,走到最里面那間小屋時,就看見一個女孩坐在院子里的搖椅上,低著頭,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什么。
“阿柚……阿柚……”
聲音很輕,像羽毛一樣飄在空氣里。
“她就是林小滿?”蘇念安小聲問,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她們是江大學心理系的學生,這次來是跟著導師做社會實踐,林小滿是社區提供的案例之一。
陳念點點頭。來之前,她看過小滿的資料:幼時自閉癥,后伴隨幻想癥,幻想出玩伴“阿柚”,父母離異后失蹤,被鄰居發現時已精神恍惚,終日閉門不出。
“她一直這樣嗎?”周子昂問旁邊的社區工作人員。
“差不多,”工作人員嘆了口氣,“白天就坐在搖椅上念叨,晚上就關在屋里哭。有時候會對著空氣說話,問‘阿柚你去哪里了’?!?
陳念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有過一個想象中的朋友,是一只會說話的兔子,后來隨著長大慢慢淡忘了??蓪α中M來說,“阿柚”不是淡忘的影子,是支撐她世界的骨架。
他們沒有貿然上前。陳念把帶來的米和油放在門口,輕聲說:“我們是社區志愿者,給你送點東西。”
林小滿像是沒聽見,依舊晃著搖椅,嘴里的“阿柚”兩個字沒斷。陽光落在她臉上,能看到細細的絨毛,眼神空得像口枯井。
接下來的日子,陳念和蘇念安、周子昂幾乎每天都來。他們不說話,只是坐在院子的石階上,有時帶本書,有時只是曬太陽。蘇念安會偷偷把洗干凈的草莓放在小滿手邊的石桌上,周子昂會修一修院子里松動的籬笆。
一開始,小滿對他們視若無睹。她的世界里只有搖椅和“阿柚”,外人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冰,融不進來。有一次,蘇念安不小心碰倒了小滿放在地上的鵝卵石——那是她以前和“阿柚”一起撿的,小滿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叫著撲過去:“別碰它!那是阿柚的!”
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情緒,是憤怒,是恐懼,像在保護最后一點珍寶。
陳念他們愣住了,之后再不敢碰院子里的任何東西。只是那天晚上,陳念在日記本上寫:“她不是瘋了,是把自己鎖在了有阿柚的房間里,鑰匙被她藏得很嚴。”
轉機出現在一個雨天。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小滿還坐在搖椅上,任由雨絲濺到身上。陳念撐著傘跑過來,把傘塞到她手里:“會著涼的?!?
小滿沒接,傘掉在地上,滾到她腳邊。她忽然抬起頭,看著陳念,眼神里有了一絲波動:“你是誰?”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他們說話。陳念的心跳漏了一拍,蹲下來,盡量讓語氣溫和:“我叫陳念,是來陪你坐坐的?!?
“陪我?”小滿的嘴角扯出一個古怪的笑,“你們看不到阿柚嗎?她就在這里啊,她說雨停了要帶我去摘橘子?!彼斐鍪郑袷且ダ裁慈说氖郑瑓s只抓住了一把空氣。
蘇念安在旁邊紅了眼眶。陳念輕輕撿起地上的傘,重新遞過去:“阿柚肯定不希望你淋雨。我們先把傘撐起來,等雨停了,說不定她就來了?!?
這次,小滿猶豫了一下,接過了傘。
那天之后,她不再完全排斥他們。有時會聽他們說話,雖然不回應。周子昂聊起學校的趣事,說他們系有個老師總把“弗洛伊德”念成“弗洛依德”,小滿的嘴角會幾不可察地動一下。蘇念安帶了本畫冊,里面有很多橘子樹的畫,小滿會盯著看很久。
陳念發現,小滿對“橘子”和“長陽”這兩個詞格外敏感。她查了資料,才知道“阿柚去了長陽”的謊言,心里又是一陣發酸。
他們開始用“橘子”做突破口。蘇念安帶來橘子味的汽水,倒在玻璃杯里,推到小滿面前:“嘗嘗?和阿柚給你吃的橘子糖像嗎?”
小滿沒動。過了很久,她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氣泡在舌尖炸開,帶著熟悉的甜味,她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迷茫,像是在回憶什么。
“阿柚說,長陽的橘子花是香的,橘子是甜的。”她忽然說,聲音很輕。
“嗯,”陳念順著她的話,“等天暖和了,橘子洲的橘子花會開得很好看。說不定阿柚就在那里等你。”
小滿的眼神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她不在了……他們說,她是假的。”
“是不是假的,不重要?!标惸羁粗难劬?,認真地說,“重要的是,她讓你覺得不孤單,讓你敢走出第一步。就像你手里的橘子汽水,甜味是真的,對不對?”
小滿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緊。
他們依舊每天來。陳念會給她讀詩,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周子昂會彈吉他,彈簡單的調子;蘇念安會教她折紙,折橘子形狀的紙船。他們從不提“幻想癥”,從不提“醫生”,只是像朋友一樣,在她的院子里種下一點點“真實”的暖意。
有一次,蘇念安折了兩只紙船,一只寫著“小滿”,一只寫著“阿柚”,放在院子的積水里。紙船漂了一會兒,“阿柚”那只不小心被風吹翻了。小滿突然伸手,把那只紙船扶了起來,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把水擦干。
“她會難過的。”她說。
“我們陪著你,她就不會難過了。”陳念輕聲說。
那天晚上,小滿沒有再對著空氣喊“阿柚”。她坐在搖椅上,看著陳念他們離開的背影,看了很久。
冬天來的時候,院子里的歪脖子樹落光了葉子。陳念他們帶來了一盆橘子樹,放在搖椅旁邊?!斑@是從花鳥市場買的,”周子昂撓撓頭,“聽說能結果子。”
小滿看著那棵綠油油的橘子樹,伸手碰了碰葉子。葉子是軟的,帶著真實的觸感。
“它會開花嗎?”她問。
“會的,”蘇念安笑著說,“等春天就開了?!?
春節前夕,社區組織聯歡會。陳念他們來接小滿,她起初不肯,搖搖頭:“阿柚不在,我不去?!?
“我們可以把橘子樹搬過去,”陳念說,“讓它替阿柚陪著你。”
小滿猶豫了很久,終于點了點頭。
聯歡會很熱鬧,有小孩在唱歌,有老人在跳舞。陳念把小滿拉到角落,給她遞了一塊橘子味的糖。和很多年前阿柚給她的那塊一樣,甜味在舌尖散開的時候,小滿忽然哭了。
不是歇斯底里的哭,是輕輕的、帶著釋然的哭。她一邊哭,一邊說:“我知道……阿柚是假的……可我還是想她?!?
“想她就想吧,”陳念拍著她的背,“不用逼自己忘記。就像我們會想念小時候的玩具,想念過去的日子,想念本身不是壞事?!?
那天,小滿吃了兩塊橘子糖。她沒有再提“去長沙找阿柚”,只是在回去的路上,看著天上的月亮,說:“今天的月亮,像阿柚笑起來的小虎牙。”
春天真的來的時候,院子里的橘子樹抽出了新芽。小滿會自己給樹澆水,會坐在搖椅上,看著樹發呆。她不再一遍遍地喊“阿柚”,只是偶爾,在風穿過樹葉的時候,會輕聲說一句:“阿柚,你看,樹長大了?!?
陳念他們依舊常來,有時帶新摘的草莓,有時只是坐著聊天。小滿會回應他們的話,會笑,甚至有一次,主動說起小時候和“阿柚”爬樹的事,說完自己先笑了:“其實那時候,樹太高,我根本沒爬上去,是阿柚說‘我拉著你,不怕’?!?
“嗯,她一定拉得很緊。”陳念說。
陽光透過橘子樹的葉子,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搖椅還在晃,但不再只有“阿柚”的名字在院子里飄。有陳念的笑聲,有蘇念安的嘰嘰喳喳,有周子昂彈錯的吉他音,還有小滿偶爾說的一句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她或許永遠不會完全“清醒”,那個叫阿柚的女孩,會永遠住在她記憶的角落里。但現在,她的世界不再只有玻璃罩和幻想,有了真實的陽光,真實的朋友,真實的、帶著橘子味的暖意。
救贖不是把她從夢里拽出來,而是在她的夢里,種上一朵會開在現實里的花。就像那棵橘子樹,總有一天,會結出甜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