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路書，是活的

維修區，13:02。

雨未停，風更急。被泥石掩埋的SS5路段亮起黃旗，賽事暫停。技師圍在車旁，沉默地檢查懸掛與右后胎——那0.2bar的壓差，始終找不到原因。

李星野坐在帳篷角落，手里攥著那張撕下的空白頁。上面只有他自己寫的一行字：“K6+800，若路抖，停車。別信GPS，信手。”

他抬頭看李沉。李沉正蹲在車頭前，指尖再次捻起一撮紅土。土已濕透，粘在指腹，泛著暗紅光澤。

“路死了。”李沉說。

“什么？”李星野走過去。

“這條路。”李沉攤開手掌，讓雨水沖走泥土，“十年前它活著，會呼吸，會疼。現在它被數據壓死了。”

他指向維修區外——一輛壓路機正轟鳴著碾平一處塌方，工人們用激光測距儀標定坡度，動作精準如手術。

“他們修路，像修數據。”李沉聲音低，“可路不是代碼。它記得每一場雨，每一滴血，每一個閉眼踩下油門的人。”

李星野沒說話。他忽然想起陳國華路書背面的字：“沉，不是你的錯。是我閉眼了。”

那不是路書，是遺言。

13:30，車隊會議。

隊長攤開地圖：“SS5預計封閉兩小時，我們換備用車，走臨時調改路線SS5-T。”

“不走。”李沉說。

“什么？”

“SS5-T是柏油路，彎道全標了數據，連風向都預測好了。”李沉搖頭，“那不是拉力賽。那是模擬器。”

“可我們得完賽！積分榜——”

“積分救不了人。”李沉打斷，“你們知道為什么老車手怕雨？不是抓地力問題。是路在變。十年前的彎，今天可能塌了半邊。數據不會告訴你，但路會。”

他看向李星野：“你信嗎？”

李星野沉默片刻，點頭：“信。”

隊長怒極反笑：“好，你們倆去跟山對話！看看它給不給信號！”

會議不歡而散。

14:15，臨時維修點，備用車旁。

李星野幫李沉檢查新胎。他猶豫片刻，低聲問：“舅，你當年……為什么不再開車？”

李沉手一頓。

“不是不能開。”他聲音輕，“是不敢。”

“為什么？”

“因為……我怕閉眼。”

他抬頭，望向遠處被云霧籠罩的山脊。

“陳叔翻車那天，我報點失誤。可真正讓我崩潰的，不是失誤，是之后——我夢見他坐在我右邊，一遍遍問我：‘沉，下一個彎，閉眼也得踩嗎？’我答不出。醒來，手抖得握不住筷子。”

他低頭，左手微微顫動。

“我試過復健，試過上路。可每次進盲彎，眼前就黑。我怕自己又閉眼。所以，我逃了。”

李星野喉嚨發緊。

“可現在……你怎么敢？”

“因為有人坐在我右邊了。”李沉看他一眼，“這次，不是我一個人閉眼。”

李星野心頭一震。

他忽然明白：李沉不是歸來，是赴約。赴一個十年前未完成的，關于信任的約定。

15:00，SS5-T，起點。

黃旗未撤，但調改路線已開放。其他車隊陸續出發，引擎聲在雨中此起彼伏。

李沉沒動。

他坐在駕駛座，閉眼，手搭在方向盤上，像在傾聽什么。

李星野戴上頭盔，按下對講器：“頻道正常。”

李沉睜眼：“走。”

車緩緩駛出，未加速。

“我們不趕時間。”李沉說，“路在等我們。”

SS5-T，K2+100，右R2彎。

“K2+100，入彎速度90km/h，保持外內外。”李星野照本宣科。

李沉未提速，車速僅78km/h。

“舅？”

“慢點。”李沉說，“這彎不對。”

“數據沒問題。”

“路有問題。”李沉指向右側——一排新栽的杉樹，排列過于整齊，像人工干預過。

“十年前，這里有一塊塌方留下的巨石，像烏龜。車過時，胎響會變悶。現在石頭沒了，路基被重鋪，但底層不穩。”

他減速，車如慢刀切入彎道。

剛出彎，身后傳來一聲巨響。

回頭看，一輛現代i20賽車沖入彎道，高速過彎，車身突然下陷——右前輪壓中未夯實的回填土，懸掛斷裂，車翻滾一周，卡在路肩。

“……”李星野呼吸停滯。

“數據不會告訴你，路底下是空的。”李沉說，“但路會。”

他繼續前行，車速依舊緩慢，像在巡山。

K5+500，上坡直道。

“全油門。”李星野念。

李沉卻未踩油門。

“怎么了？”李星野問。

“聽。”李沉閉眼。

雨打頭盔，風穿林間，遠處有低頻震動。

“山體位移。”李沉說，“左邊，三百米內。”

“GPS沒警報！”

“GPS不管活人。”李沉掛空擋，拉手剎。

車停。

五秒后，左側山坡轟然滑落，泥石如洪，瞬間吞沒半邊路面。

李星野癱坐，冷汗浸透內襯。

“你……到底是怎么聽出來的？”

“不是聽。”李沉說，“是感覺。方向盤在震，頻率變了。像心跳失常。”

他看向李星野：“你手上有感覺嗎？”

李星野低頭，看著自己搭在路書上的手。

他忽然摘下頭盔，伸手貼住車門內板。

雨聲、風聲、引擎怠速——然后，一絲極低的嗡鳴，順著金屬傳來，像大地在呻吟。

“我……感覺到了。”他聲音發顫。

李沉點頭：“現在，你開始學走路了。”

16:30，SS5-T終點。

車停，黃旗未撤。賽事干事舉著對講機跑來：“你們怎么才到？！其他車都完賽了！”

“我們走的是真路。”李沉說，“不是數據畫的。”

干事愣住。

李星野下車，走向路邊一塊殘碑。碑上刻著“2006陳國華”，字跡被雨水沖刷，模糊不清。

他從包里拿出記號筆，在碑側寫下一行小字：

“2025，李星野，信了。”

他回到車邊，翻開路書。

在SS5-T頁，他撕下一頁，寫下：

“路書不是地圖，是對話。

你問，它答。

你閉眼，它沉默。

你信它，它帶你回家。”

他合上本子，遞給李沉。

李沉接過，翻到最后一頁。

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行鉛筆字，筆跡蒼老卻堅定：

“沉，路還活著。

替我，多踩幾次油門。

——陳”

李沉手指顫抖。

他抬頭望山。雨漸小，云層裂開一線，陽光斜照，落在濕漉漉的紅土路上，像一條燃燒的河。

他輕聲說：“陳叔，我帶他來了。”

17:00，維修區。

SS5恢復通行，黃旗變綠。

隊長走來，沉默地遞上原定路線圖。

“走SS5。”他說，“你們……小心。”

李沉點頭。

李星野坐進副駕，按下對講器。

“頻道正常。”

“走。”李沉發動引擎。

車緩緩駛出，駛向那條被泥石掩埋又重新挖開的路。

K6+800，塌方點。

路面新鋪，碎石未固。李沉減速，車如履薄冰。

“這里，路在疼。”他說。

李星野沒報點。他摘下路書，輕輕放在腿上。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只是讀數據的人。

他是路的傾聽者。

車過K12+300，盲彎。

“K12+300，左R3。”李星野念，聲音平穩，“閉眼也得踩。”

李沉沒說話。

他踩下油門，車頭沖入彎道，如十年前那般，毫不猶豫。

雨停了。

陽光刺破云層，灑在車頂，像一場遲來的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