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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塵埃落定前

SS6,K8+700,陳國華彎。

車停在事故點前二十米,引擎低吼,像一頭困獸在壓抑喘息。雨后的山道蒸騰著濕氣,柏油路面泛著暗光,像鋪了一層陳年的血痂。

李星野沒說話。他盯著前方護欄上那道深褐色的擦痕——十年了,賽會從未更換這段護欄。它像一道被刻意保留的傷疤,提醒所有經過的人:這里死過人。

GPS語音平靜地報出:“前方彎道,安全通過,建議速度92km/h。”

可他指尖發冷。

“下車。”李沉說。

“什么?”李星野猛地轉頭。

“下車。”李沉解下安全帶,動作緩慢而堅定,“我們不是來完賽的,是來還債的。”

“可賽道還沒正式封閉——”

“有些路,不屬于賽會地圖。”李沉推門而出,山霧立刻涌進車廂,帶著泥土與腐葉的氣息,像十年前那場雨的呼吸。

李星野遲疑片刻,也跟著下車。

兩人步行至彎道外側。腳下是松動的碎石,踩上去發出細微的崩裂聲。再往外,便是百米深谷,霧氣在谷底翻滾,像一口永不閉合的巨口。

“他不是失誤。”李沉站在崖邊,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卷走,“他看見了羊。”

“什么?”李星野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天霧大,能見度不到三十米。一群山羊從山腰沖下來,橫穿賽道。”李沉從懷中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陳國華蹲在村口,懷里抱著一只小羊,笑得像個孩子,“他老家養羊。他說,方向盤握得再穩,也得給活物讓路。”

李星野喉嚨發緊。他想起路書背面那句“不是你的錯”,忽然懂了——陳國華不是原諒李沉,是原諒自己。

“所以……你當年報點沒錯?”他低聲問。

“我報了。”李沉閉眼,“我說‘前方有異動,疑似生物橫穿’。可那天下暴雨,無線電雜音太大,他只聽見‘異動’,沒聽見‘生物’。”

他指向山腰——一處廢棄羊圈,木欄歪斜,藤蔓纏繞,像被時間遺忘的墓碑。

“他本可以活下來。只要那一秒,他選擇踩油門,而不是打方向。”

“可他不是機器。”李沉聲音低,“他是陳國華。”

風從谷底升起,卷起塵埃,如灰蝶盤旋。李星野忽然明白,為什么李沉堅持走原始路線——他不是在挑戰數據,是在尋找一個答案:當機器與人性相撞,方向盤該聽誰的?

18:15,維修區。

車隊沉默。SS5-T的驚險、SS6的停頓,讓積分已無意義。技師們不再討論輪胎配方,只低聲檢查懸掛是否疲勞。

李星野坐在帳篷外,翻開那本舊路書。

他撕下一頁,在背面寫:

>“方向盤不是控制桿,是承諾。

>你讓它往哪走,它就背負誰的命。”

寫完,他抬頭,看見李沉站在車旁,正用布擦拭擋風玻璃內側——那里有一道極細的裂紋,像蛛網,從左上角蔓延至中央。

“你一直沒換玻璃?”他走過去。

“換不了。”李沉說,“這是原廠件。”

“為什么?”

“因為……”他指尖撫過裂紋,“這是陳叔最后看世界的眼睛。”

十年前那場翻車,玻璃碎裂,陳國華被困車內。救援隊撬開車門時,他最后一句話是:“替我……看看下個彎。”

李沉沒告訴他,那個彎,是“閉眼也得踩”。

19:30,夜。

營地熄燈,山間寂靜。李星野睡不著,起身走向車。

車停在角落,像一頭疲憊的獸。他輕輕拉開副駕門,坐進去,戴上耳機,按下回放鍵——那是今日全程的對講錄音。

他想聽李沉的聲音。

可耳機里先傳來的是風聲,然后是胎噪,再然后——

“……沉,下一個彎,閉眼也得踩嗎?”

李星野猛地睜眼。

那不是李沉的聲音。

那是陳國華。

他顫抖著調低音量,繼續聽。

李沉的聲音響起:“陳叔,我怕我閉眼了,沒人報點。”

“傻孩子。”陳國華笑,“報點的不是嘴,是心。你心里有路,我就在你右邊。”

錄音到此中斷。

李星野僵在座位上。他忽然意識到——李沉從不看GPS,不是不信數據,是怕聽見別人的聲音。他寧愿沉默,也不愿讓第二個“陳國華”在電波中消失。

22:10,臨時調度室。

李星野翻出賽事檔案。十年前SS6的官方報告上寫著:“車手操作失誤,未及時減速,導致失控。”

他冷笑。他們永遠不知道,那秒的“失誤”,是選擇救人而非自保。

他繼續翻,一張夾頁滑落——是當年的氣象記錄:事發時,風速突變,從8m/s驟增至15m/s,風向偏轉23度。

而李沉的路書上,正有一行小字:“K8+700,若風突轉,減速。風會說話。”

他忽然懂了。李沉不是靠經驗,是靠“聽”——聽路的震顫,聽風的方向,聽雨的節奏。他的路書,是活的,是呼吸的,是會痛的。

03:47,營地。

李星野夢見一條路。它沒有標線,沒有里程樁,只有塵埃在陽光下飛舞。李沉坐在副駕,說:“路不是人走出來的,是人用命記住的。”

他驚醒,發現帳篷外有人影。

是李沉。他獨自站在車旁,手里握著那支舊鉛筆,在路書上寫著什么。

李星野沒出聲。他看見李沉寫完,輕輕合上本子,抬頭望向山巔——那里,第一縷晨光正刺破云層。

06:00,SS7,發車前。

賽會宣布:SS7開放,允許車手自由選擇路線——原始山道或新修柏油支線。

隊長召集會議:“走SS7-T,柏油路,安全,能搶積分。”

沒人反對。

李星野站起身:“我走山道。”

“你瘋了?那路十年沒修,塌方點三個!”

“可它活著。”李星野看向李沉,“我想試試,能不能聽見它說話。”

李沉沒說話,只是默默走到他車旁,將那本路書放進副駕儲物格。

“別信GPS。”他說,“信手。”

06:30,山道入口。

李星野踩下油門。車輪碾過碎石,塵土飛揚。

K2+100,路開始抖。他減速,手貼路面,感受到細微震顫——像脈搏。

他停車。

十秒后,前方山體滑坡,泥石傾瀉而下,正砸在他剛才的位置。

他呼吸停滯。

K5+400,風突然轉向。他想起路書上的字,收油,減速。

前方彎道,一棵枯樹橫倒路中。

K7+900,雨又起。他閉眼,憑記憶過彎——“閉眼也得踩”。

輪胎咬住濕滑路面,車如刀鋒切入霧中。

08:15,終點。

他停下。車身覆滿泥漿,右后胎壓降了0.2bar——和李沉的車一樣。

沒人鼓掌。只有風穿過山谷。

李星野下車,打開副駕,取出那本路書。

他翻到最后一頁,發現李沉不知何時寫下一行字:

>“星野,路書不是地圖,是遺囑。

>我們寫下它,不是為了不迷路,

>是為了讓后來的人,別再重復我們的痛。”

他抬頭,遠處,李沉正站在山崖邊,望向十年未變的彎道。

晨光落在他肩上,像一場遲到的和解。

李星野低頭,在空白頁上緩緩寫下:

>“我聽見了。

>路在說話。”

風起,紙頁翻動,如塵埃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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