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閉眼也得踩

SS2，K12+300，左手盲彎。

“K12+300，左R3，收油，點剎一次，重心前移，切點提前0.5秒——”李星野報點流暢，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李沉沒應。

他右手搭在方向盤9點位置，左手蜷在腿上，指尖微微抽搐。車速未減，112km/h，直沖盲彎。

“舅！”李星野提高音量，“切點提前！”

“不提前。”李沉聲音低，“這里，閉眼也得踩?！?

話音落，車頭沖入彎道。

前方山體陡轉，視線被完全遮擋，只有一線灰白路面在濃霧中浮現。風從山谷灌入，車身輕微晃動。

李星野下意識閉眼。

他聽見胎響、風聲、引擎低吼——然后是李沉踩下油門的聲音。

“你瘋了？！”他睜眼大喊。

車速反升，118km/h，車頭直插彎心。

“陳叔當年，就是在這里閉眼踩的。”李沉說，“他信我。”

車身橫移，右輪碾過路肩，碎石飛濺如彈片。車尾甩出，幾乎貼著山崖滑過。

“……”李星野喉嚨發干。他低頭看路書，紅筆寫著：“這里閉眼也得踩，因為我在你右邊?！薄鞘抢畛潦昵皩懴碌?。

可現在，坐在右邊的是他。

SS2結束，計時點。

車剛停穩，技師沖上來檢查輪胎。李星野摘下頭盔，手還在抖。

“我們……快了1.8秒?！?

“因為沒剎車?！崩畛两忾_安全帶，聲音平靜，“你報的是數據，我跑的是記憶?！?

他下車，蹲在車頭前，指尖捻起一撮土。土色更深，濕氣已滲入表層。

“三小時后，路會吃人。”他說。

李星野沒接話。他翻開路書，在SS6頁停下——那是陳國華翻車的彎道，也是李沉左手受傷的地方。

他突然問：“你當年……真的沒看到那頭牛？”

李沉抬頭，眼神一滯。

“牛？”他聲音冷，“不是牛。”

“可路書上寫的是‘K12+300，避讓耕牛，失控’?！?

“那是對外的說法。”李沉站起身，“真正翻車的，不是牛，是我。”

他轉身走向維修帳篷，背影被晨光拉長。

李星野愣住。

他翻出陳國華的舊路書，在SS6頁背面，發現一行極小的鉛筆字，幾乎被磨平：

“沉，不是你的錯。是我閉眼了。”

他猛地合上本子，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9點整，天氣突變。

云層壓至半山，細雨如針，無聲灑落。維修區地面泛起一層紅泥。

技師喊：“胎壓調低0.3，換雨胎？”

李沉搖頭：“不換?！?

“可路面濕了！”

“濕得不夠。”李沉說，“雨太小，泥浮在表層，胎一壓就打滑。中性胎抓地更強。”

“可FIA建議——”

“FIA不管命?！崩畛链驍?，“我管。”

他戴上頭盔，坐回駕駛座。

李星野也上車，手在對講器上停了停，才按下通話鍵。

“頻道正常?！?

“走?！崩畛涟l動引擎。

SS3，K0+000，起步直道。

“全油門，別看后視鏡?！崩钚且澳畛龅谝痪?。

車沖出，引擎轟鳴撕破雨幕。

K3+700，連續右彎。

“K3+700，R2連續彎，入彎速度82km/h，保持節奏！”

車入彎，胎響如鋸。

可車身突然一沉，右后輪打滑，車尾甩出。

“壓干土！”李沉猛打方向，降檔補油。

車如野馬被勒住韁繩，勉強控住。

“胎壓不均?！崩钚且翱磧x表，“右后胎低了0.2bar?！?

“不是胎壓?！崩畛琳f，“是路?！?

他指向右側——路邊一棵倒伏的松樹，樹根帶起大片泥土，正緩慢滑入路面。

“山體在動。”他說，“雨滲進巖層，泥要下來了。”

李星野倒吸一口冷氣。他翻路書——沒有“山體滑坡預警”。

“我們……還走嗎？”

“走?！崩畛敛认掠烷T，“但慢0.5秒?！?

車貼左線通過，距離滑坡邊緣不足一米。

剛過K4+000，身后轟然一聲悶響。

回頭看，路面已被泥石掩埋。

“……”李星野握緊路書。他忽然明白：有些危險，數據永遠算不到。

10點15分，SS4，K9+100，下坡發卡彎。

“K9+100，左R1，重剎，降兩擋，重心前移，切點延遲0.8秒！”

李星野報點急促。

李沉卻未重剎，只輕點一次，車速仍高。

“舅！切點延遲！”

“不延遲。”李沉說，“雨讓路變滑，但山風在右邊，車尾會被推一把。提前入彎，借風力控車。”

他猛打方向，車身甩尾，左輪幾乎離地。

車如刀鋒切入彎心，借風力完成轉向。

“……”李星野看著后視鏡——風確實卷起雨霧，推著車尾穩定出彎。

“你怎么知道風向？”他問。

“耳朵?！崩畛琳f，“雨打頭盔的聲音，左邊密，右邊疏?！?

李星野低頭，發現自己手心全是汗。他翻開路書，在K9+100頁邊紅筆補寫：

“聽風，別只看數?！?

SS4結束，維修區。

車隊圍上來，隊長臉色難看：“你們差點被埋！”

“所以，我們快了2.1秒?！崩畛琳骂^盔，聲音平靜，“慢的車，來不及過?！?

“你這是賭命！”

“拉力賽，本就是賭。”李沉說，“賭人，賭路，賭信任?！?

他看向李星野：“你信我嗎？”

李星野一怔。

他想起陳國華的筆記：“沉，不是你的錯。是我閉眼了?！?

他想起SS2，李沉說“閉眼也得踩”。

他想起剛才，風推車尾的瞬間。

“……信。”他低聲說。

李沉點頭，沒再說話。

11點整，午餐時間。

維修帳篷里，沒人說話。技師默默檢查懸掛，胎紋已磨去三分之一。

李星野坐在角落，翻陳國華的路書。

他發現，從SS5開始，筆記變了。

不再是“彎道半徑”“入彎速度”，而是：

“K10+200，三棵樹，老周翻車后種的，看見它，慢一點。”

“K13+500，崖邊有石碑，祭陳伯用，莫按喇叭?！?

“SS6之后，若下雨，路邊白石會發亮，那是血滲進去了?！?

他抬頭看李沉。李沉正用砂紙打磨方向盤邊緣，動作輕緩，像在撫摸什么。

“舅，”他輕聲問，“你真的……從沒跑過SS6之后的路？”

李沉手一停。

“沒有?！彼f，“2006年，車翻了。我醒在醫院，陳叔走了。我再沒碰過方向盤。”

“可你記得所有彎？”

“不是記得?！崩畛琳f，“是忘不掉。”

他放下砂紙，抬起左手。手指微微顫抖，在空中劃出一個弧線。

“SS6，左手彎，盲區。陳叔信我，所以我報‘閉眼也得踩’?？晌义e了——我該報‘剎車’。那頭牛不是突然出現的，它在路邊站了三秒。我……沒反應。”

他聲音低下去：“我閉眼了。是我，讓車翻的。”

帳篷里靜得可怕。

“陳叔不是閉眼?！崩钚且巴蝗徽f。

李沉抬頭。

“是他信你，才閉眼?！崩钚且奥曇舭l顫，“就像現在，我信你，才敢念‘閉眼也得踩’?！?

李沉怔住。

他看著外甥，像第一次真正看見他。

良久，他低聲說：“所以，你得比我更清醒?！?

11點45分，SS5，K0+000，雨勢加大。

“全油門，別看后視鏡。”李星野念出第一句，聲音比之前穩。

車沖出，如箭離弦。

K6+800，上坡連續彎。

“K6+800，R2-R3-R2，節奏入彎，切點微調！”

車入彎，胎響如歌。

可突然，李沉踩下剎車，車速驟降。

“怎么了？！”李星野驚問。

“路在抖?！崩畛琳f。

他右手離開方向盤，貼住車門內板。

“山體，要滑了?！?

話音未落，前方山坡傳來低沉的“咔嚓”聲。

李星野看GPS——前方300米，無預警。

“停車！”他大喊。

李沉掛空擋，拉手剎。

車剛停穩，前方整片山坡轟然塌陷，泥石如瀑布傾瀉，瞬間吞沒路面。

“……”李星野癱在座椅上，呼吸急促。

“你……怎么知道？”

“手?！崩畛琳f，“方向盤傳來的震動，變了。像心跳?！?

他看向李星野：“現在，你信指尖了嗎？”

李星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他忽然將路書翻到最后一頁，撕下。

在空白頁上，他寫下第一行真正屬于自己的指令：

“K6+800，若路抖，停車。別信GPS，信手?！?

他舉起對講器，聲音堅定：

“SS5中止。我們，等路清?！?

雨，還在下。

山，沉默如謎。

而車，停在泥石流前，像一枚被時間釘住的棋子。

但這一次，沒有人翻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