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墜崖了嗎？

冰冷的雨水，失重的恐懼，嶙峋的怪石……那瀕死的絕望還死死包圍著她的心臟。

可耳邊沒有風雨聲，身下這不算柔軟卻絕非泥土草屑的觸感，還有這滿鼻子揮之不去的、刺鼻的“藥石”味道……這里不是陰曹地府。

另一個龐大而混亂的記憶洪流，蠻橫地沖撞著她原本屬于“沈清辭”——那個古代假千金——的意識壁壘。孤兒院的鐵欄桿，同齡孩子不懷好意的推搡，永遠洗不干凈的舊衣服，被養父母尋回時那點卑微的、很快被碾碎的期待，回到沈家后無處不在的挑剔眼神，林薇薇看似溫婉實則處處針對的“姐姐”，沈明軒毫不掩飾的鄙夷，沈父沈母眼底那層永遠化不開的、對“粗鄙”的嫌棄……還有最后那窒息般的委屈和憋悶，心臟炸裂般的劇痛……

“嘔——！”

生理性的反胃再也壓不住，沈清辭猛地側過頭，對著床邊放置的垃圾桶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冷汗瞬間浸透了衣服，黏膩地貼在背上。

她大口喘著氣，身體因為脫力而微微發抖，腦子里卻像塞進了一個被瘋狂搖動過的萬花筒，五彩斑斕的碎片尖銳地碰撞、旋轉——古香古色的閨閣琴音，現代冰冷的水晶吊燈；嚴厲教習嬤嬤刻板的聲音，沈母挑剔著“走路沒個樣子”的斥責；郊外墜崖的恐懼，公寓里昂貴的熏香……還有，心臟停止跳動前手機屏幕刺眼的光……

“呵……”一聲沙啞的、帶著濃濃自嘲的冷笑從她喉嚨深處擠出來。她艱難地抬起手，用指關節用力抵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老天爺，你玩我呢？

上一世，她是沈家精心雕琢的假千金，溫婉端莊，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結果呢？真千金一回來，她十幾年的規行矩步就成了“死板無趣”，最終被棄如敝履，落得個墜崖殞命的下場。

這一世倒好，直接穿成了那個本該“揚眉吐氣”的真千金！結果呢？爹不疼娘不愛，親哥嫌棄，未婚夫白眼，連那個鳩占鵲巢的假貨都能踩她一頭！憋屈到活活氣死自己！吃藥自殺！

合著她沈清辭就是“萬人嫌”的命？

穿越前是假千金，被嫌棄！穿越后是真千金，被嫌棄！

那我不是她馬的白穿越了！

“咕嚕嚕……”

一陣響亮到突兀的腹鳴聲，在安靜的房里里響起，打斷了沈清辭腦中那充滿悲憤的“控訴”。劇烈的嘔吐掏空了本就虛弱的身體，一股強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饑餓感，如同蘇醒的欲望，沖刺這她的軀體。

視線有些模糊，她甩了甩沉重的頭，目光下意識地掃向床邊的矮柜。剛才干嘔時瞥見的那抹鮮艷色彩，此刻清晰地撞入眼簾。

紅！

飽滿的，鮮艷欲滴的紅！

像最上等的瑪瑙，又似凝脂包裹著珍珠。圓潤的果實擠擠挨挨地堆放在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盤中，綠褐色的蒂梗襯得那抹紅越發奪目，上面甚至還滾動著新鮮的水珠，在頂燈下折射出誘人的光澤。

荔枝！

沈清辭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驟然收縮！屬于古代假千金的那部分記憶，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轟然炸開滔天巨浪！

貢品！

這是只有深宮大內，只有天子、太后、最受寵的妃嬪皇子，才有資格享用的頂級貢果！一年到頭，能分到各王府勛貴府邸的，不過寥寥數盤，每盤不過十數顆！便是她身為沈家最受“看重”（曾經）的嫡女，一年到頭，也只有在宮宴或者極其重大的節禮時，才能分得一顆！需得用銀盤玉碟盛著，以冰鎮著，在闔府艷羨的目光中，用最優雅的姿態，小口小口地品嘗那甘甜如蜜、冰涼沁心的果肉，連那核都舍不得立刻吐掉，要在唇齒間含上好一會兒，品盡那最后一絲清甜余韻……

而現在？

眼前這盤荔枝，何止十顆？幾十顆怕是都有了！就那么隨隨便便地堆在普通的琉璃盤里，放在這充斥著怪味的“醫館”病床邊上！無人看守，無人珍視！

巨大的認知錯位和源自靈魂深處的渴望，瞬間沖垮了沈清辭所有的理智和屬于現代真千金的矜持（雖然那點矜持早被沈家磨得差不多了）。什么規矩，什么儀態，什么沈家的嫌棄白眼，統統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她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盤荔枝，綠光都快冒出來了。身體里爆發出一種瀕死之人看到救命稻草般的力氣，她猛地撐起虛軟的身體，幾乎是撲了過去，一把將整個琉璃盤撈進了懷里！

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服傳來，那誘人的甜香仿佛有了實質，勾得她唾液瘋狂分泌。她甚至顧不上去剝那層有些扎手的紅殼，手指帶著細微的顫抖，近乎粗暴地摳開一顆荔枝的外皮。

“滋啦——”一聲輕響，瑩白如玉、飽滿多汁的果肉暴露在空氣中，水光盈盈。

沈清辭的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再也忍不住，張嘴，一口就將那整顆果肉咬了下去！

甜！

難以言喻的、爆炸般的甘甜汁液瞬間在口腔里迸射開來！那豐盈的汁水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或許是心理作用），順著喉嚨滑下，身體里每一個叫囂著饑餓和疲憊的細胞都在這一刻發出了滿足的喟嘆。

屬于古代假千金的那部分靈魂在瘋狂吶喊：暴殄天物！如此珍貴的貢果，怎能如此牛嚼牡丹！要細品！要回味！

但屬于現代真千金的身體本能和那股被壓抑了太久、瀕臨爆發的叛逆，此刻完全占據了上風！去他媽的細品！她現在就要吃！吃到飽！吃到撐！吃到把兩輩子沒吃夠的份都補回來！

一顆、兩顆、三顆……

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熟練。紅艷的果殼被隨意地丟棄在華麗的被單上，留下點點濕痕。瑩白的果肉被囫圇吞下，甘甜的汁水順著嘴角溢出也毫不在意。她吃得專注而投入，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虔誠，仿佛在進行一場遲到了兩世的、對命運不公的瘋狂報復。

兩斤？

或許不止。

琉璃盤很快見了底，只剩下散落的果殼和黏膩的汁水。胃里被冰涼甜膩的果肉塞得滿滿當當，甚至有些發脹。

沈清辭滿足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身體向后靠在枕頭上，抬手隨意地用手背抹了抹沾滿汁水的下巴和嘴角。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點傻氣的滿足感，混雜著一種“老子終于奢侈了一把”的痛快，油然而生。

然而，這痛快并未持續太久。

一股燥熱，毫無預兆地從胃里升騰起來，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喉嚨里殘留的甜膩感開始變得黏糊糊的，像堵著一團火。頭也開始隱隱作痛，太陽穴的跳動變得更加沉重有力，咚咚咚地敲打著她的神經。

“嗯？”沈清辭皺起眉，疑惑地摸了摸自己滾燙的額頭。剛才吃荔枝時那股清涼舒爽的感覺呢？怎么這么快就變成了……火燒火燎？

她試圖咽口唾沫，喉嚨卻干澀發緊，吞咽都帶著微微的刺痛。身體深處那股莫名的燥熱越來越明顯，像無數只小螞蟻在血管里爬，讓她坐立不安，心口也莫名地開始發慌。

她煩躁地扯了扯領口，想透透氣。眼前的事物卻開始旋轉、模糊，病房潔白的墻壁扭曲出詭異的光暈。一股強烈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比剛才融合記憶時更甚！

“呃……”一聲短促的呻吟卡在喉嚨里。她下意識地想伸手抓住床沿，手臂卻沉重得不聽使喚。視野迅速被黑暗吞噬，最后看到的，是散落一床的、刺目的荔枝紅殼，和床頭柜上那個空空如也、還沾著水漬的琉璃盤。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

沈清辭是被一陣尖銳的疼痛刺醒的。額頭上傳來冰涼的觸感，隨即是金屬探頭壓在皮膚上的不適。

“39度8！怎么燒這么厲害？”一個略顯急促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剛才還好好的！小王，快準備物理降溫！”

沈清辭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聚焦。一個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子正站在床邊，手里拿著電子體溫計，眉頭緊鎖。旁邊另一個小護士正手忙腳亂地準備冰袋和毛巾。

消毒水的味道，儀器的嘀嗒聲，身體的酸軟無力，額頭的滾燙……還有嘴里殘留的、膩得發齁的甜味，以及胃里沉甸甸的脹滿感，瞬間將昏迷前的記憶拉扯回來。

荔枝！

那一大盤被她狼吞虎咽干掉的荔枝！

“醒了？感覺怎么樣？哪里不舒服？”護士見她睜眼，連忙問道，一邊麻利地將冰袋裹上毛巾，輕輕敷在她額頭上。

冰涼的感覺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沈清辭張了張嘴，喉嚨干痛得如同砂紙摩擦，聲音嘶啞得厲害：“水……”

小護士立刻倒了溫水，小心地扶著她，用吸管喂了幾口。

溫水潤過喉嚨，稍稍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感覺。沈清辭靠在護士臂彎里，眼神還有些發直，看著床邊矮柜上那個已經空了的琉璃盤，以及自己病床上、被單上散落的點點紅殼和汁水痕跡。

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涌上心頭。

她，沈清辭，兩輩子加起來，精通琴棋書畫、調香茶花，自詡也算見過世面、沉得住氣的人。結果，重活一世的第一天，居然因為……因為吃多了荔枝，把自己吃暈過去了？！

這要是傳回她上輩子那個圈子里……不，這要是讓沈家那幫人知道……沈清辭幾乎能想象出林薇薇那副故作驚訝實則幸災樂禍的嘴臉，還有沈明軒毫不留情的嗤笑——“果然是上不得臺面！連水果都能吃出毛病！”

一股邪火“噌”地竄了上來，混合著身體的不適和殘留的荔枝甜膩，讓她煩躁得想罵人。

護士還在旁邊擔憂地詢問：“是不是著涼了？還是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東西？你家屬呢？怎么也沒個人看著……”

家屬？

沈清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極其古怪、近乎自嘲的冷笑。她目光掃過那空盤子，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看透世事的滄桑感，清晰地吐出一句：我家戶口本上只有一個戶主，就是我！

小護士無語.....

“古人誠不欺我……荔枝這玩意兒，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她頓了頓，感受著額頭上冰袋的涼意和身體內部的燥熱交戰，又幽幽地、帶著點咬牙切齒的“敬佩”補充道：

“果然……只有皇室之人才有這福分，一次只嘗一兩顆……當貢品，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