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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斷弦

那詭異的金屬刮擦聲,如同冰冷的指甲反復(fù)刮搔著耳膜,又像是銹蝕的齒輪在空轉(zhuǎn),斷斷續(xù)續(xù),自廠房深處黑暗的甬道傳來,不緊不慢,卻執(zhí)拗地朝著鍋爐房后的方向挪移。

伍思涯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僵,又在下一個心跳裡轟然沸騰!老趙瀕死的喘息聲還在耳邊,那可怕的、拖拽著什麼金屬物體的聲響卻已逼近他剛剛離開的、唯一的臨時巢穴!

是誰?!

黑皮那伙人陰魂不散,找到了新的報復(fù)方式?還是拆遷隊提前動手的試探?抑或是……某種更無法言說的、被這片廢墟吸引來的惡意?

他的大腦一片混沌,恐懼和對老趙狀況的焦灼撕扯著他的神經(jīng)。他看了一眼鋪上氣息愈發(fā)微弱、面色已呈駭人青紫的老人,那隻緊攥著軍功章的手微微顫抖著,彷彿最後一點生命力正隨著那金屬的冰冷而流逝。

不能再等了!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他都必須去面對!老趙這裡……他或許無能為力,但工具間裡有他剛得來的、關(guān)乎未來和承諾的錢,有那本或許藏著一絲線索的醫(yī)書,有他全部的家當(dāng)!

他猛地彎下腰,將那三片來歷不明的藥片迅速塞進老趙微微張開、卻已無法吞嚥的烏紫嘴唇邊緣,儘管知道這可能毫無用處,甚至是一種殘忍。然後,他極其快速地、用顫抖的手指,將自己懷裡那個裝著錢的牛皮紙信封,掏出一大半較小面額的紙幣,胡亂地塞進老趙那件破舊工裝外套胸前那個尚且完好的口袋裡。

動作快得幾乎是搶劫。他來不及思考這筆錢對一個瀕死之人有何意義,只是一種絕望下的本能:不能讓這沾著屈辱的錢跟著自己一起落入未知的險境,或許……或許這能為老趙換來一絲極其渺茫的、被發(fā)現(xiàn)後得到救治的機會?儘管他知道這希望有多麼渺茫。

做完這一切,他最後看了一眼老人那痛苦而空洞的面容,喉嚨裡堵著巨石,猛地轉(zhuǎn)身,衝出了窩棚!

那金屬刮擦聲似乎更近了些,依舊不緊不慢,從左前方一堆報廢的銑床殘骸後繞過來。

伍思涯沒有絲毫猶豫,推起板車,不是朝著聲音來源,而是朝著相反的方向,發(fā)足狂奔!他必須繞一個圈子,搶在那東西到達工具間之前,從另一個方向趕回去!板車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瘋狂顛簸,車斗裡所剩無幾的廢品叮咣作響,在空曠的廢墟裡激起巨大的回音,徹底掩蓋了那詭異的刮擦聲。

他繞過鏽蝕的鍋爐基座,衝過堆積如山的碎磚爛瓦,肺部如同著火般灼痛,冷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過臉頰。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快!再快點!

終於,工具間那低矮的輪廓出現(xiàn)在視線裡。那半扇爛門依舊虛掩著,門口的景象讓他心臟驟?!?

幾道新鮮的、深陷於泥濘中的車轍印!不是板車的窄輪,而是更寬、更重的輪胎印跡!交錯凌亂地碾在門前,一直延伸到他存放板車的位置旁邊。

那詭異的金屬刮擦聲……是調(diào)虎離山?!真正的目標一直就是這裡?!

他扔下板車,幾步衝到門前,猛地拉開那半扇朽木門!

工具間內(nèi)一片狼藉!

那堆他當(dāng)作床鋪的破麻袋被徹底掀開,骯髒發(fā)黑的棉絮和絮狀物揚得到處都是!牆角那堆他碼放整齊、尚未賣掉的紙板和舊報紙被踢散、踩爛,沾滿了泥腳??!那本厚重的醫(yī)學(xué)舊書被扔在地上,封面被撕扯開更大的口子,泛黃的內(nèi)頁散落出來,浸泡在不知哪裡漫進來的污水裡!

他存在這裡的所有“家當(dāng)”——幾件換洗的破舊衣物、一個裝著洗漱雜物的破塑料盆、甚至那半包受潮的掛麵——全都不見了!被洗劫一空!

唯獨……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屋子最裡面、那個相對乾燥的角落。

林默指定存放八音盒殘骸的那個角落。

那個用印著小熊的舊毯子仔細包裹著的方塊,居然還靜靜地放在原地!似乎絲毫未動!彷彿入侵者對這堆破銅爛鐵毫無興趣,或者……是刻意避開了它?

伍思涯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踉蹌著走過去,手指顫抖著解開毯子。

八音盒的殘骸一件不少,冰冷地躺在絨布上。斷翅的天使,扭曲的簧片,帶著銅絲“縫合釘”的傳動桿,那把心形的鑰匙……甚至擺放的位置都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

為什麼?他們搶走了所有不值錢的破爛,卻獨獨放過了這堆或許還隱含著某些價值的金屬零件?是看不上?還是……不敢碰?或者,是那個冰冷女人的“投資”早已被標記,無人敢動?

混亂的思緒如同亂麻。屋外,那詭異的金屬刮擦聲早已消失無蹤,彷彿從未出現(xiàn)過,只留下這片被刻意精準破壞後的狼藉。

他靠著冰冷粗糙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上。疲憊、恐懼、憤怒、還有對老趙狀況的極度擔(dān)憂,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懷裡剩下的那點錢,此刻像冰塊一樣硌著他。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滴嗚——滴嗚——”聲,由遠及近,穿透了廢墟的死寂!

是救護車的聲音!

伍思涯猛地彈起身!衝到門口!

只見一輛白色的救護車,閃爍著刺眼的藍紅光芒,正艱難地繞過廢墟邊緣的障礙,朝著老趙窩棚的大致方向駛?cè)?!雖然速度很慢,時停時走,似乎在辨認路徑,但那警笛聲卻像一把利刃,劈開了這片被遺忘之地的沉默!

有人叫了救護車?!是誰?是陳姨塞藥時發(fā)現(xiàn)不對,咬牙用了那點微薄的積蓄打了電話?還是他塞錢的動作被某個同樣潛藏在這片廢墟裡的、沉默的旁觀者看見,代為呼叫了救援?

希望如同溺水時抓到的浮木,猛地將他從絕望的深淵里拉出一截!他不管不顧地衝出工具間,朝著救護車的方向狂奔,試圖為它引路!

“這邊!在這邊!”他聲嘶力竭地喊著,揮動著手臂。

救護車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調(diào)整方向,緩緩跟了上來。

幾分鐘後,救護車終於艱難地停在了老趙窩棚外那片空地上。車門打開,兩個穿著白色急救服、戴著口罩的醫(yī)護人員跳下車,動作迅捷地拿出擔(dān)架床和急救設(shè)備。

“病人在裡面?”為首的醫(yī)生語速極快地問,目光掃過伍思涯和那低矮破敗的窩棚,眉頭緊鎖。

伍思涯用力點頭,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只是急切地指向那低垂的麻袋門簾。

醫(yī)護人員沒有猶豫,立刻彎腰鑽了進去。

伍思涯跟在後面,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希望的光芒從未如此刺眼。

然而,就在醫(yī)護人員鑽進窩棚後不到十秒鐘——

裡面所有的動靜,突然消失了。

沒有急促的指令,沒有器械的碰撞聲,甚至沒有呼吸聲。只有一片死一樣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伍思涯僵在門口,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水澆頭。

過了漫長的、令人心悸的幾秒鐘,為首的那個醫(yī)生緩緩地退了出來。他摘下了口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深重的、職業(yè)性的疲憊和……遺憾。他對著伍思涯,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搖了搖頭。

另一個護士也跟了出來,手裡拿著空空如也的急救包,眼神低垂,避開了伍思涯的目光。

不需要任何言語。那個搖頭,那個眼神,那個死寂,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來晚了。

還是……來晚了。

伍思涯的身體晃了一下,眼前陣陣發(fā)黑。他猛地推開擋在門口的醫(yī)生,不顧一切地彎腰鑽進了窩棚!

窩棚裡,那盞昏黃的燈泡不知何時被誰拉亮了。光線下,老趙依舊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姿勢,蜷縮在矮鋪上。但那種令人窒息的、痛苦的掙扎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

他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臉上的青紫色褪去了一些,變成一種毫無生氣的、蠟黃的蒼白。眼睛完全閉上了,眉頭卻依舊因為最後的痛苦而緊緊皺著,形成幾道深刻的、僵硬的紋路。那隻一直緊攥著的手,此刻無力地鬆開了,垂在鋪邊。

那枚黯淡的、失去掛鏈的軍功章,從他鬆開的指縫間滑落,“叮”的一聲輕響,掉在冰冷的地面上,滾了兩圈,靜靜地停在一片狼藉的塵土裡。

章面上那個抱著豎琴、閉目微笑的小天使,在昏黃的光線下,反射著一點微弱、卻冰冷刺目的光。

醫(yī)護人員沉默地開始收拾設(shè)備,動作輕緩,帶著一種對死亡的敬畏和無奈。他們沒有催促,也沒有詢問,只是默默地退出了窩棚,將最後一點時間留給了這個顯然與死者關(guān)係不明的年輕人。

伍思涯僵立在原地,彷彿變成了一尊泥塑木雕。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枚掉落的軍功章,盯著老趙那張失去了所有痛苦、也失去了所有生氣的、徹底平靜下來的臉。

沒有嚎啕,沒有眼淚。巨大的悲慟如同冰山,瞬間封凍了他所有的情緒和感官,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的空洞。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彷彿怕驚擾什麼似的,撿起了那枚冰冷的軍功章。銅質(zhì)的徽章入手沉甸甸的,邊緣磨損的痕跡硌著他的掌心,背面那“趙根生同志”的刻痕,如同烙印。

他緊緊地、死死地將它攥在手心,彷彿要將那冰冷的金屬捂熱,彷彿這樣就能抓住一點那已然徹底消逝的體溫和靈魂。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掃過這間簡陋破敗、充滿了老人最後時光痛苦掙扎的窩棚。目光最後落在老趙那隻無力垂落的手上。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窩棚角落,拿起一個老趙平時用來喝水的、磕掉了大半邊的粗瓷碗。走到門外,從救護車旁邊經(jīng)過(醫(yī)護人員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找到一處積蓄雨水的小洼。

他舀了半碗冰冷渾濁的雨水。回到鋪邊,他撕下自己衣襟相對乾淨(jìng)的一角,蘸濕了,極其輕柔地、仔細地,開始擦拭老趙臉上的污垢和那最後痛苦的痕跡。動作笨拙,卻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莊重。

冰涼的水擦過老人冰冷僵硬的皮膚。額頭深刻的皺紋,緊鎖的眉頭,乾裂灰白的嘴唇……伍思涯擦得很慢,很仔細,彷彿要將這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承受了太多苦難和沉默的臉龐,永遠刻進記憶裡。

做完這一切,他將那塊濕布輕輕覆蓋在老人的額頭上。然後,他後退兩步,對著那具已然毫無知覺的軀體,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每彎下一次腰,懷裡那本醫(yī)書的重量和那枚軍功章的冰冷,就似乎更沉一分。

鞠躬完畢,他直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沉默了一生、也堅韌了一生的老人。轉(zhuǎn)身,撩開門簾,走了出去。

救護車還停在外面,閃爍的燈光已經(jīng)熄滅,像一頭沉默的巨獸。醫(yī)護人員站在車旁低聲交談著什麼,看到他出來,停止了話頭。

“通知殯儀館吧?!睘槭椎尼t(yī)生嘆了口氣,語氣帶著些許複雜,“後續(xù)的手續(xù)……”

“他叫趙根生。”伍思涯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卻異常平靜,他舉起手中那枚軍功章,“這上面刻著。他參加過抗美援朝?!?

醫(yī)生和護士都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枚黯淡的銅章上,眼神裡多了一絲肅然和複雜的情緒。

“……我們會註明的?!贬t(yī)生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了一些。

伍思涯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推起自己的板車。車輪碾過救護車留下的新鮮車轍印,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他沒有回頭,一步一步,離開了這片吞噬了最後一個見證者的廢墟。

他沒有回那個被洗劫一空的工具間,而是推著車,再次來到了陳姨家那條小巷。

夜色已然深沉。巷子裡沒有燈光,只有遠處路燈微弱的光線漫射進來,勾勒出模糊的輪廓。

他走到那扇緊閉的木門前。門檻外,石板上那撮蒲公英已經(jīng)有些蔫了,但鵝黃的色彩在黑暗中依舊顯眼。

他蹲下身,從懷裡掏出那枚冰冷的軍功章,極其鄭重地、端端正正地,將它放在了那幾道稚嫩的刻痕和蔫了的蒲公英旁邊。

銅章冰冷的質(zhì)感與石板的粗糙形成對比。那個斷了掛鏈的小環(huán),無聲地指向灰暗的天空。

然後,他從板車斗裡,拿出那本濕了又乾、皺皺巴巴的醫(yī)學(xué)舊書。翻到畫著鑷子探針標記、寫著“撫痛觸痕,循跡探源”的那一頁,將它撕了下來。然後,又翻到關(guān)於肋骨骨折和氣胸急救、寫滿了急促筆記的那幾頁,也一一撕下。

他將這幾張承載著一個陌生醫(yī)者責(zé)任感和具體急救知識的紙張,仔細地、平整地,壓在了那枚軍功章的下方。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木門,那門檻下的軍功章、蒲公英、刻痕和醫(yī)書紙頁。

然後,他推起板車,轉(zhuǎn)身,融入了濃稠的夜色裡。腳步聲在空寂的巷子裡迴盪,沉穩(wěn)而決絕。

懷裡,那把心形的黃銅鑰匙,冰冷地貼著他的胸口。

修好它。

這個念頭,在經(jīng)歷了死亡、掠奪和背叛之後,不再是衝動或奢望,而是變成了一種冰冷的、必須完成的使命。

他需要工具,需要零件,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他的腳步,朝著一個方向,不再猶豫。

“利民舊貨”。明天。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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