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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準星

天光未亮,寒氣凝霜。伍思涯推著空板車,立在“利民舊貨”那扇沉重木門前,如同釘在灰白晨曦里的一截枯樁。懷中心形鑰匙的冰冷,老趙軍功章的沉重,與那疊林默所予、沾染未知交易的紙幣,隔衣硌肉,寒意刺骨。板車斗里空蕩,唯剩幾件最基礎謀生的家伙什,連同那本被撕去關鍵數頁、更顯殘破的醫學舊書,沉默地昭示著昨夜接連的失去與掠奪。

門內死寂,比深夜更甚。他抬手,指節尚未叩及老舊木紋,門軸便發出一聲干澀冗長的“吱呀——”,自行向內滑開尺許,仿佛早已虛掩,靜候他的到來。

店內依舊昏暗如夜,堆積的舊物在黎明前最沉的暗色里化作幢幢鬼影,唯有柜臺深處,一盞綠罩銅座的老式臺燈擰亮了一小團昏黃光暈,如同舞臺追光,圈出下方一片區域。

林默已在那兒。

她背對門口,坐在一盞臺燈擰亮的光暈下,身姿挺拔如常,煙灰色羊絨衫在暖黃光線下泛出些許柔和的錯覺。她并未回頭,注意力全然集中在面前那張覆著深色絨布的工作臺面上。

臺面上,不再是往日堆砌的雜亂零碎,而是井然有序地陳列著一套伍思涯從未見過的、閃著冷冽寒光的精密工具。

細如毫芒的鐘表螺絲刀組,鋼柄打磨得極光滑,排列如琴鍵;大小不一的鑷子,尖端薄而彈性極佳,冷光流轉;小巧的酒精燈、盛著無色液體的洗瓶、細膩的毛刷、放大鏡支架、還有幾盒標著外文、內里分格裝著細小如米粒的齒輪、簧片、軸芯等替換零件……

這些工具精致、冰冷、專業得與這間彌漫著塵埃霉爛氣的舊貨店格格不入,更像是博物館里手術器械的陳列,靜候著一場關乎生死的手術。

林默正用一把極細的鑷子,夾著一塊蘸了無色液體的鹿皮,極其專注地、擦拭著工作臺中央那樣東西——正是伍思涯那堆八音盒殘骸中,斷裂了翅膀的銅質頂蓋。昏黃燈光下,那小天使安詳閉目的臉龐和猙獰的斷翅豁口,被擦拭得微微發亮,反差得令人心悸。

伍思涯推門而入,車輪聲驚動了角落里的舊貨店老頭。他抬起渾濁的眼,瞥了一下,又漠然垂下,繼續用銼刀打磨手中一個看不出用途的小鐵件,仿佛眼前一切與他無關。

林默直到將頂蓋每一處紋路都擦拭完畢,才放下鑷子,緩緩轉過身。細金絲邊眼鏡后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伍思涯空蕩的板車斗和那本破醫書上,然后才抬起的,落在他比昨日更加晦暗、緊繃的臉上。

“看來,這一夜并不平靜。”她淡淡開口,語氣聽不出是陳述還是詢問,目光在他洗得發白的外套上幾處新鮮的污漬和不易察覺的暗色斑點(或許是搬動老趙時蹭上的)停留了一瞬。

伍思涯抿緊嘴唇,拒絕透露絲毫昨夜驚濤。他沉默地走到工作臺前,目光掃過那些閃著寒光的精密工具,最后死死盯住那被擦拭得锃亮、卻更顯傷痕猙獰的八音盒頂蓋。

“開始吧。”林默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側身讓出位置,指了指臺面,“你的‘病人’。工具都在這里。需要什么零件,可以找。”她示意了一下旁邊那幾個打開的零件盒。

伍思涯沒有立刻動手。他看著那堆冰冷精致的工具,再看向林默那雙平靜無波、仿佛只為觀察記錄而存在的眼睛,一股強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修復不再是與記憶和過往的和解,而是一場被解剖、被評估的冰冷表演。

“我需要地方。”他聲音干澀,“安靜的地方。”

林默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又很快歸于平靜。她目光掃過店內擁擠的雜物和角落里的老頭。

“里間。”她朝柜臺后一扇低矮的、掛著臟污布簾的小門偏了偏頭,“平時他堆放更破舊東西的地方,清出了一角。沒人打擾。”

伍思涯不再多言,伸手,不是去拿那些精巧的工具,而是用那塊印著小熊的舊毯子,將臺上所有八音盒零件連同那心形鑰匙,一股腦地仔細包裹起來,抱在懷里。然后,他走到那幾個打開的零件盒前,目光銳利地掃過,憑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直覺,極其快速地從中揀選出幾片尺寸相近的細小簧片、兩個微小的齒輪、一小段銅質軸芯,用一張舊紙片托著。

做完這一切,他抱著毯子包裹和零件,走向那扇低矮的小門,撩開布簾,彎腰鉆了進去。

門內是一個比外面更加狹小、低矮的空間,果然堆放著更多不堪出售的破爛,空氣混濁,塵土味嗆人。但靠墻一角確實被清空了出來,擺著一張老舊但結實的長條木桌,桌上只放著一盞擰亮的、光線更為集中的工作臺燈,投下一圈孤寂的光域。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一種近乎封閉的、與世隔絕的壓抑感撲面而來,卻也奇異地隔絕了外界的窺探。

伍思涯走到桌前,將毯子包裹小心放下。他站在那片唯一的光明里,四周是深沉的黑暗和雜物的輪廓,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桌上這堆冰冷的殘骸。

他深吸了一口滿是塵埃的空氣,閉上眼,努力將老趙青紫的面容、陳姨門檻下的蒲公英、夜半詭異的刮擦聲、救護車冰冷的藍紅光芒……所有紛亂的影像和情緒強行壓下。

然後,他睜開眼,眼神變得沉靜而專注。他展開毯子,將零件一件件取出,在燈光下排列整齊。他拿起那把林默擦拭過的、斷了翅膀的頂蓋,指腹撫過那小天使冰涼的臉龐和猙獰的斷口。

這一次,他沒有感受到預想中孩童瀕死的恐懼洪流。或許是這內間極度的寂靜隔絕了干擾,或許是他的心境在經歷連番衝擊後產生了某種變化,又或許是林默的擦拭無意中暫時撫平了某些最尖銳的能量——他只感受到一片深沉的、冰冷的悲傷,如同凍結的湖面,湖底沉澱著無聲的吶喊和破碎的陽光。

他不再抗拒,任由這悲傷浸潤自己的感知。然後,他伸出手,穩穩地拿起了那套精密工具中最細的一字螺絲刀。

動作依舊生疏,甚至因為工具的過於精細而顯得有些笨拙。但他極有耐心,精神凝聚到了極點。放大鏡架在眼前,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如鷹隼。他先是小心地清理斷翅根部參差的斷口,用最細的銼刀一點點打磨平整,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嬰兒的皮膚。

然後是內部。他借助鑷子和放大鏡,仔細觀察每一根被掰彎的簧片,每一個錯位的齒輪,那根帶著銅絲“縫合釘”的傳動桿更是重點。他屏住呼吸,用鑷子尖端嘗試著去撥動、矯正那些細微的結構。汗水很快從額角滲出,順著瘦削的臉頰滑落,他也渾然不覺。

時間在這狹小空間里仿佛失去了意義。只有工具偶爾碰觸金屬的細微聲響,和他自己壓抑的呼吸聲。

林默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沒有靠近,只是倚靠在門邊的陰影里,雙臂環抱,靜靜地觀察著。她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掃描儀,掠過伍思涯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緊繃的側臉,他額角的汗珠,他偶爾因為遇到困難而微微蹙起的眉頭。她沒有出聲打擾,也沒有提供任何建議,就像一個純粹的、冷漠的記錄者。

伍思涯察覺到了她的存在,但那目光此刻卻奇異地無法再干擾他。他全部的心神都已沉浸在與這堆冰冷殘骸的對話中。修復的過程,仿佛不是在拼湊一件物品,而是在嘗試理解一段被暴力撕裂的時間,觸摸一個被瞬間凝固的悲劇。

他嘗試著安裝新的簧片,調整齒輪的咬合。動作緩慢至極,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耗費巨大的心力。遇到難以克服的障礙時,他會停下來,閉上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心形的鑰匙,仿佛能從那冰冷的金屬中汲取某種啟示。

有一次,當他試圖校準一根極其纖細的音簧時,鑷子尖不小心滑脫,在那新換的簧片上刮出一道輕微的劃痕。他身體猛地一僵,一股煩躁和挫敗感幾乎要沖垮他的專注。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林默,忽然極輕地開口,聲音在狹小空間里顯得異常清晰:“誤差不可避免。接受它,繞過它,或者利用它。完美修復本身,就是一種矯飾。”

她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打破了伍思涯緊繃的心緒。他愣了一下,低頭看著那道細微的劃痕,沉默了片刻。然后,他不再試圖掩蓋或糾結,而是調整了另一處相鄰齒輪的角度,巧妙地利用一個微小的空位,避開了那處刮痕可能帶來的影響。

進程反而順暢了一絲。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天色由灰白轉為黯淡,又漸漸染上暮色。伍思涯終于完成了內部所有機構的初步校正和替換。最關鍵的,是那根帶著銅絲“縫合釘”的傳動桿,他利用林默提供的極細鉆頭和新的銅絲,進行了加固,雖然依舊丑陋,但似乎足夠牢固。

現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上弦,測試。

他拿起那把心形的黃銅鑰匙,指尖因為長時間的專注和用力而微微顫抖。他看了一眼倚在門邊的林默,她的身影在昏暗中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只有鏡片偶爾反射一點臺燈的光暈。

他深吸一口氣,將鑰匙插入側面的鎖孔。嚙合的感覺比上次順暢了許多。他捏著鑰匙柄,開始緩緩地、順時針轉動。

“嘎吱……沙沙……”

內部傳來細微的、依舊帶著銹蝕摩擦感的聲響,但不再是瀕死的呻吟,而更像是一個沉睡已久的機器正在被艱難喚醒。傳動桿隨著鑰匙的轉動而微微位移,雖然依舊能看到那銅絲“縫合釘”的丑陋痕跡,但確實在跟著轉動!

一圈,兩圈,三圈……阻力依舊存在,但不再是無法撼動的死寂。

伍思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部感官都凝聚在指尖的觸感和耳邊的聲響上。

鑰匙擰到了盡頭!他猛地抽出鑰匙!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降臨!

只有臺燈燈泡發出的微弱電流聲,和他自己狂跳的心鼓。

一秒……兩秒……

就在絕望即將再次攫住他的剎那——

“叮……”

一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不再走調的音符,如同冰層下融化的第一滴春水,怯生生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從八音盒內部流淌了出來!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音符依舊緩慢,帶著些許滯澀,卻連貫了起來,依稀勾勒出那首《茉莉花》哀婉而純凈的旋律骨架!

成功了?!!

伍思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然而,那旋律只持續了短短幾小節,便再次出現了異常!

一個音符突然拔高,變得尖銳刺耳!像是被無形的手猛地掐住了喉嚨!內部的齒輪發出“嘎”的一聲難聽的摩擦尖響!

剛剛流淌出的微弱樂句戛然而止!一切再次歸于一片冰冷的死寂!

仿佛那短暫的、接近成功的鳴響,只是這冰冷殘骸回光返照時,發出的最后一聲嘲弄。

伍思涯僵在原地,眼中的光芒瞬間熄滅,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冰冷的疲憊。伍思涯僵立在原地,維持著俯身的姿勢,仿佛被那聲刺耳的斷裂之音施了定身咒。方才幾小節微弱卻真切的旋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尚未抵達岸邊,便被更深的冰冷與死寂徹底吞沒。希望燃起又驟熄的落差,抽空了他肺里最后一絲空氣,只剩下心臟在空蕩的胸腔里徒勞地狂跳,撞出沉悶的回響。

倚在門邊陰影里的林默,終于動了。她無聲地走近兩步,依舊停留在臺燈光暈的邊緣,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掠過八音盒內部再次沉默的機括,最終定格在伍思涯煞白、汗濕、寫滿巨大失落與茫然的臉上。

“音錘擺臂的復位簧片,疲勞斷裂。”她的聲音冷靜得像在宣讀尸檢報告,沒有絲毫意外或惋惜,“或者,某個校正后的齒輪咬合點存在毫米級的偏差,在受力瞬間崩脫。精密機械的修復,從來不是一蹴而就。尤其是……”她頓了頓,鏡片后的目光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承載了過多情緒張力的物件。它們的‘傷’,往往不止在表面。”

她的話像冰冷的解剖刀,一層層剝開失敗的技術原因,更隱隱指向那無形無質、卻重若千鈞的記憶負荷。伍思涯猛地閉上眼,不愿也無法回應。極度的疲憊如同潮水,伴隨著失敗的苦澀,徹底淹沒了他。手指因為長時間保持精細操作姿勢而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帶來一陣陣酸麻的刺痛。

他幾乎能想象出內部那根細若發絲、剛剛承受了微弱希望便不堪重負再次斷裂的簧片,是何等的脆弱與絕望。

林默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那目光不再僅僅是觀察,更帶了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仿佛要透過他此刻的狼狽與挫敗,看到他更深處的某些東西。

長時間的寂靜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只有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

忽然,林默極輕地開口,語氣平淡,卻拋出一個與眼前情景毫不相干的問題:“你習慣用左手持鑷,右手進行微調。但你的左手小指,在發力時會有一個極其細微的、不自然的遲滯。很古老的舊傷了。是小時候學琴時,被沉重的檀木琴蓋砸傷過嗎?那種老式的、雕著繁復牡丹紋樣的家族用箏?”

伍思涯的身體猛地一震!倏然睜開眼,瞳孔驟然收縮,難以置信地瞪向陰影中的林默!

她怎么會知道?!

那段被刻意塵封、幾乎連自己都已模糊的記憶碎片,如同被強光猝然照亮的底片,猛地顯影出來——

極其短暫、卻無比清晰的畫面:陽光透過寬大落地窗的薄紗,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微塵。一間寬敞得過分的、鋪著厚地毯的琴房。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檀木和淡淡樟腦丸的氣息。一個穿著絲綢小褂、額頭沁著細汗的男孩(是他!),正踮著腳,試圖費力地合上那架巨大暗紅色古箏厚重的琴蓋。琴蓋邊緣,確實雕刻著層層疊疊、極其精美的鎏金牡丹纏枝紋。很沉,非常沉。他手一滑,沉重的琴蓋邊緣猛地向下砸落!正中他努力支撐著的左手小指!鉆心的劇痛!眼前瞬間發黑!昂貴的波斯地毯上,似乎濺落了幾點鮮紅……

畫面戛然而止。但那瞬間的劇痛和恐懼,卻真實地跨越了二十多年的時光,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臟!左手小指那陳年的、早已愈合的骨節處,仿佛再次傳來一陣幻痛!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剛才還要蒼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像是被人粗暴地撕開了最里層的、貼肉的保護衣,露出下面從未真正愈合的舊痂。

林默將他劇烈的反應盡收眼底,臉上卻依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只是印證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猜測。她微微側頭,目光掃過桌上那堆冰冷的、來自不同階層和時代的“記憶載體”——八音盒、軍功章、醫書碎片——最后重新落回伍思涯臉上。

“苦難并不專屬貧瘠。精致的象牙塔里,同樣有其冰冷的鐐銬和砸落的琴蓋。”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像淬了冰的針,“只不過,有人選擇在鐐銬里吟風弄月,有人卻砸碎琉璃罩,赤腳走進風雨,哪怕只是為了確認——那所謂的‘自由’,究竟是掙脫了枷鎖,還是跳進了另一片更廣闊的、無所依憑的荒漠?”

她向前邁了極小的一步,臺燈的光暈終于照亮了她半張臉,鏡片后的眼睛深不見底,清晰地映出伍思涯驚惶失措的倒影。

“伍先生,”她一字一頓,聲音不高,卻帶著千斤重壓,狠狠砸在伍思涯搖搖欲墜的心防上,“你舍棄的,究竟是什么?而你現在追求的,又真的是你想象中的‘自由’嗎?還是說……”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他的血肉,直刺靈魂最深處。

“……僅僅是因為,當年那扇沉重的、雕花的、代表著某種秩序和‘應該如此’的大門,在你面前關上的方式,比其他人的更痛一些?”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鑰匙,試圖強行撬開他緊鎖的心門,去窺探那些連他自己都不愿直視的角落。那些關于家族、關于期望、關于背叛、關于無法承受之重最終選擇逃離的過往……那些被他用“自由”和“拾荒”包裹起來的、鮮血淋漓的真相。

伍思涯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磚墻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劇烈地喘息著,像是離水的魚,胸口劇烈起伏,眼中充滿了被冒犯、被窺探、以及更深層的恐懼和憤怒!

“你懂什么?!”他從牙縫里擠出嘶啞的低吼,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你調查我?!”

“你的手,你的微表情,你對待某些特定材質和紋路時下意識的反應……它們自己會說話。我只是恰好能‘聽’懂。”林默的語氣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至于調查?或許吧。一個擁有你這樣背景和……特質的人,選擇這樣一種生存方式,本身就是一個值得記錄的極端案例。”

案例。又是案例。伍思涯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和眩暈。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稀有昆蟲,每一個掙扎的細節都被冷靜地記錄、分析、歸檔。

“滾!”他猛地抬起顫抖的手,指向那扇低矮的門,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虛弱而嘶啞不堪,“拿著你的錢!和你那套該死的‘研究’!滾出去!”

林默靜靜地看著他失控的樣子,看了幾秒鐘。那眼神里沒有嘲諷,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看到預期反應的平靜。

她沒有動怒,也沒有離開。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目光越過他,落在桌上那再次陷入死寂的八音盒上。

“哲學和文學上的自由,”她忽然再次開口,聲音飄忽得像窗外漸起的夜風,“那些關于存在、關于意義、關于超越性的華麗辭藻和深邃思考……它們的前提,究竟是什么?”

她似乎并不期待伍思涯的回答,更像是在叩問這片沉重的空氣。

“是必須先安然地‘活著’,活到不必為下一塊擋饑的面包、下一處遮雨的屋檐而耗盡全部氣力與尊嚴,才有余裕去點燃那盞照亮精神荒原的燈?還是說,恰恰只有在生存的赤裸刀刃上行走,感受著最原始的痛與怕,才能觸摸到所謂‘自由’最殘酷也最真實的底色?”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伍思涯臉上,那里面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難辨的情緒。

“你的‘拾荒’,拾取的究竟是遺忘的記憶,還是……在主動擁抱一種極致的‘不自由’——物質的匱乏,社會的邊緣,身體的勞頓——來反向驗證某種虛無縹緲的、關于靈魂‘絕對自主’的幻想?”

“別說了!”伍思涯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猛地抬手捂住了耳朵,身體沿著墻壁緩緩滑落,最終蜷縮著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像個被徹底撕碎了所有偽裝的孩子,只剩下赤裸的狼狽和無助。

林默終于停止了叩問。她看著蜷縮在陰影里的伍思涯,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極其平靜地從口袋里再次拿出一個厚度相仿的牛皮紙信封,輕輕放在工作臺的邊緣,壓在那盞臺燈冰冷的金屬底座下。

“這是下一期的。”她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淡漠,“工具和零件你可以繼續使用。這個地方,暫時還算安全。”

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撩開那副臟污的門簾,彎腰走了出去。布簾晃動,隔絕了外間舊貨店隱約傳來的聲響,也帶走了那令人窒息的審視和叩問。

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伍思涯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桌上那盞臺燈發出的、嗡嗡作響的、冰冷而孤獨的光。

他蜷縮在墻角的黑暗里,很久很久。林默的話語,像無數冰冷的玻璃碎片,反復切割著他的神經。那些關于家族、關于選擇、關于自由與生存的尖銳問題,強迫他去面對自己一直逃避的根源。

最終,他緩緩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工作臺。目光掠過那個冰冷的信封,掠過那堆再次失敗的八音盒殘骸,最后,落在自己微微顫抖、指節上還帶著新鮮傷痕和舊日砸痕的雙手上。

活下去。

先活下去。

他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撐著冰冷的墻壁,站了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到工作臺前。沒有去看那個信封,而是再次伸出手,拿起了那把最細的螺絲刀。

手指依舊顫抖,但他死死咬住牙關,用盡全身力氣穩住手腕。

燈光下,他俯下身,目光再次投向八音盒內部那復雜而精密的、再次陷入死寂的冰冷世界。

仿佛除了繼續下去,他已無路可走。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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