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吞沒了老城區參差的輪廓,只余下幾點昏黃路燈,在濕冷的夜氣里撐開一小圈模糊的光暈。伍思涯推著板車,車輪碾過空寂的街道,吱呀聲被無限放大,像是這沉沉睡去的城市唯一滯澀的心跳。他朝著廢棄廠房區走去,朝著老趙那沉默的角落。身后,那間即將被推平的小屋,連同被踹裂的門板和墻角那團皺巴巴的拆遷通知,已被夜色吞噬,暫時從感知里剝離。
廠房區深處,黑暗更加密實,只有風穿過破敗窗洞和高聳銹蝕鋼架的嗚咽聲。空氣中浮動著鐵銹、機油和陳年灰塵混合的冰冷氣息。老趙那用木板油氈搭就的窩棚,像一頭受傷的獸,蜷縮在巨大的、陰影幢幢的機器殘骸腳下,沒有半點光亮透出,死寂得令人心頭發緊。
伍思涯將板車輕輕停在窩棚外幾步遠的地方,沒有立刻靠近。他屏息聽著,窩棚里沒有任何聲響,連那壓抑的咳嗽聲都消失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低聲喚道:“趙伯?”
聲音在空曠的廢墟里顯得微弱而突兀,迅速被黑暗吸收,沒有回應。
他又提高聲音叫了一聲,依舊只有風聲。
心頭猛地一沉。他不再遲疑,幾步走到窩棚那低矮的、用破麻袋片遮擋的入口前,伸手撩開了袋片。
一股混雜著傷藥味、血腥氣和陳舊霉味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窩棚里一片漆黑。伍思涯摸索著墻壁,找到了那盞用電線吊著的、開關拉繩都油膩發黑的白熾燈。輕輕一拉。
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狹小的空間。
老趙蜷縮在那張用磚頭和木板搭成的矮鋪上,身上蓋著那床厚重、油膩、看不出本色的破棉被。他臉朝里側躺著,佝僂的背影在燈光下繃得緊緊的,仿佛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鋪邊地上,扔著幾個空了的廉價止痛藥板和一個磕癟了的鋁飯盒,里面殘留著一點冰冷的、凝油的粥樣物。
伍思涯的心揪緊了。他輕輕走到鋪邊,蹲下身。“趙伯?”他又喚了一聲,聲音放得更輕。
老趙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他轉過頭來。
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比白天看到的更加灰敗嚇人。淤腫未消,那只傷眼依舊只能睜開一條細縫,眼白布滿駭人的血絲。嘴唇干裂灰白,微微哆嗦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將花白的亂發黏在皮膚上。他看到伍思涯,渾濁的獨眼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微弱的意外,隨即又被巨大的痛苦和深不見底的疲憊淹沒。他想開口,卻引發了一陣更加劇烈的、從胸腔深處拉扯出來的咳嗽!
“咳咳!咳——嗬——!”他猛地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捂住胸口,身體像蝦米一樣弓起,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撕心裂肺,聽得伍思涯頭皮發麻。那聲音里帶著明顯的痰鳴和銹蝕感,顯然傷勢引發了肺部的問題。
伍思涯下意識地想伸手去幫他拍背,手伸到一半卻又僵住。他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怕自己笨拙的動作反而加重老人的痛苦。他只能手足無措地蹲在旁邊,看著老趙在劇烈的咳嗽中痛苦掙扎,直到這一波咳喘漸漸平息,只剩下破風箱般艱難而急促的喘息。
老趙癱軟在鋪上,大口喘著氣,眼神渙散地望著窩棚頂布滿蛛網的油氈,仿佛剛才那陣咳嗽已經抽干了他最后一點力氣。
伍思涯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那個用磚頭壘的簡易灶臺旁。角落里有一個舊塑料水壺,他晃了晃,里面還有小半壺冷水。他找到一個邊緣磕豁口的粗瓷碗,倒了些水,端到鋪邊。
“趙伯,喝點水。”他低聲說,將碗遞到老趙干裂的唇邊。
老趙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沒有拒絕,極其艱難地微微抬起頭,就著伍思涯的手,小口地啜吸著碗里冰冷的清水。水流過他干裂的嘴唇,帶來一絲微弱的滋潤。喝了小半碗,他搖了搖頭,重新癱軟下去。
伍思涯放下碗,目光掃過地上空了的藥板和冷粥,沉默地拿起那個鋁飯盒,走到窩棚外。他從自己板車斗里翻出陳姨給的那兩條舊毛巾和剩下的一個冷雞蛋,又找到半包不知什么時候撿來、受潮結塊的掛面。
他在窩棚外找了個相對避風的角落,撿了幾塊碎木屑和舊報紙,用火柴點燃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將鋁飯盒架在上面,倒了點水壺里剩下的水,又掰了一小撮硬邦邦的掛面進去。火焰舔舐著盒底,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昏黃的光暈映著他沉默而專注的臉。
窩棚里,老趙聽著外面細微的動靜,渾濁的獨眼望著搖晃的棚頂光影,嘴唇抿得更緊,卻沒有出聲。
過了一會兒,伍思涯端著一飯盒冒著微弱熱氣的、煮得稀爛的面糊走進來,里面臥著那個剝了殼、也被煮熱了的白水蛋。他將飯盒放在鋪邊一塊相對平整的木頭上。
“趁熱,吃點。”他的聲音依舊干澀,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
老趙沉默地看著那碗簡陋卻冒著熱氣的食物,又抬眼看了看伍思涯那張被火光和夜色勾勒得棱角分明的、沾著灰塵的臉。他極其緩慢地、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因為牽動傷處而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伍思涯上前,伸出手,托住老趙的后背和胳膊,用力將他攙扶起來,讓他靠坐在冰冷的墻壁上。入手處,老人的身體輕得嚇人,骨頭硌手,卻又因為傷痛而緊繃著。
老趙沒有道謝,只是喘了幾口氣,然后伸出顫抖的手,拿起飯盒里那個木頭削成的、簡陋的勺子,慢慢地、極其困難地開始吃那碗爛糊的面。每一口吞咽都顯得異常艱難,但他吃得很慢,很仔細,沒有浪費一點。
伍思涯就蹲在一旁默默看著。窩棚里只剩下勺子偶爾碰到飯盒的輕微聲響和老趙粗重的呼吸聲。
吃完最后一口,老趙放下勺子,靠在墻上,閉著眼休息,額頭的冷汗似乎少了一些。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睜開眼,目光落在伍思涯身上,嘶啞地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拆遷……通知……下了?”
伍思涯猛地抬頭,愣了一下,隨即沉默地點了點頭。
“……哼……”老趙從鼻腔里發出一聲極其輕微、意味不明的氣音,像是嘲諷,又像是早已料到的麻木,“……打算……咋辦?”
伍思涯搖了搖頭,聲音低沉:“不知道。”他能去哪?這片廢棄廠房遲早也要被推平。天下之大,似乎并無一處可以安放他這輛裝滿記憶碎片的板車。
老趙渾濁的獨眼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后極其緩慢地移開目光,投向窩棚外濃重的夜色。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伍思涯以為他不會再說話。
“……東頭……鍋爐房后頭……”老趙的聲音更加嘶啞,斷斷續續,仿佛每個字都在消耗著他僅存的氣力,“……有個……廢棄的……工具儲藏室……門……爛了半扇……里面……堆了些……破麻袋…… maybe能……擋點風……”
伍思涯的心猛地一跳!他愕然地看著老趙。
老趙卻沒有看他,依舊望著棚外,仿佛只是隨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比你這身板……強點……”他含糊地補充了一句,隨即又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后面的話。
伍思涯立刻起身給他拍背,這次老趙沒有拒絕。咳了一陣,老趙疲憊地揮揮手,示意他停下,重新癱靠回去,閉緊了眼睛,眉頭因為痛苦而緊緊鎖在一起,顯然剛才那幾句話已經耗盡了他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力氣。
窩棚里重新陷入沉默。只有昏黃的燈泡在風中微微搖晃,投下變幻的光影。
伍思涯站在原地,看著老人痛苦而疲憊的睡顏(或許是昏睡),胸腔里堵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感謝?在這種境地下顯得蒼白而可笑。承諾?他連自己的明天都無法把握。
他默默地收拾好飯盒和勺子,將地上的空藥板撿起來。然后,他走到窩棚角落,那里堆著老趙撿來、尚未賣掉的、相對整齊的硬紙板和幾捆舊報紙。他拿起一些,小心地、盡量不發出聲響地,將它們鋪墊在老趙單薄的鋪蓋周圍和上方,試圖為他隔絕一點從地面和四周縫隙里滲入的寒意。
做完這一切,他站在鋪邊,最后看了一眼老趙。老人似乎已經昏睡過去,呼吸依舊急促而艱難,但眉頭似乎舒展了一點點。
他輕輕拉滅了電燈。窩棚瞬間被濃稠的黑暗徹底吞沒。
他撩開麻袋門簾,走了出去。冰冷的夜氣瞬間包裹上來。他推起自己的板車,依循著老趙那含糊的指引,朝著廠房區更東頭、那個更大的廢棄鍋爐房方向,慢慢走去。
鍋爐房像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匍匐在夜色里。繞到其后身,果然看到一個低矮的、門扇早已腐爛脫落一半的水泥小屋。里面黑洞洞的,散發出更濃重的霉味和塵土氣。
他將板車停在門口,摸索著走了進去。腳下踩到厚厚的、軟綿綿的東西,是堆積的破麻袋和不知名的絮狀物。空間不大,但確實比他那間四面透風的傳達室要避風許多。墻角堆著一些銹蝕得看不出原形的金屬件和朽爛的木料。
這里,將是下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又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他沒有立刻去搬動板車上的東西,只是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壁,慢慢滑坐在地上。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淹沒了四肢百骸。
黑暗中,他下意識地伸手進口袋,摸到了那幾枚冰冷的硬幣,摸到了那個小小的、光滑的木線軸。指尖在那溫潤的木紋上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微弱而短暫的暖流記憶,此刻成了黑暗中唯一能感知到的溫度。
還有懷里,那兩條陳姨給的舊毛巾,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皂角和陽光的氣息。
以及……門檻下,那把銹死的鎖,所傳遞的、沉重如山的沉默守護。
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般的暖意和堅持,像寒夜曠野里零星散落的灰燼,微弱,卻頑固地閃爍著,試圖對抗這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遺忘和碾軋。
他抬起頭,透過那半扇爛門的缺口,望向夜空。城市的光污染使得天空一片渾濁的暗紅色,看不到幾顆星星。
但他依舊望著,目光仿佛要穿透這厚重的帷幕,望向某個虛無的、卻必須存在的方向。
活著的人,得替他們記著。
老趙嘶啞的話語和那支消失的、染血的銀簪,在腦海中反復交錯。
他緩緩地攥緊了手心,那枚小小的線軸硌著掌紋。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摸索著,從貼身處,掏出了那把心形的黃銅鑰匙。鑰匙在絕對的黑暗中,泛不出任何光澤,只有冰冷的、沉重的觸感。
修復它。
這個念頭,在經歷了丟失、驅逐、絕望之后,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在這片新的、更深的黑暗里,如同淬火的鋼鐵,變得異常冰冷而堅硬。
他需要工具,需要零件,需要錢。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再次投向門外——投向那間破屋門框裂隙里,被他埋葬的名片碎片。
黑暗中,他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肺腑。
黑暗中,時間失去了流速,只有冰冷的墻壁和身下粗糙的麻袋絮片傳遞著真實的觸感。伍思涯攥著那把心形鑰匙,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冰冷的金屬幾乎要嵌進掌紋。修復它。這個念頭不再是飄忽的鬼火,而是沉入寒潭的巨石,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定在了心湖最深處。
需要工具,需要零件,需要錢。這三個需求像三把冰冷的鎖,將他牢牢銬在這現實的囚籠里。林默那張素白的名片碎片,在門框裂隙里無聲地灼燒著他的猶豫。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起一陣灰塵。摸索著走到那半扇爛門邊,向外望去。鍋爐房巨大的黑影沉默地矗立,切割著渾濁的夜空。遠處城市的喧囂模糊傳來,如同另一個世界的潮汐。這片被遺忘的角落,暫時安全,卻也隔絕了所有可能。
他不能坐以待斃。拆遷的通知像懸在頭頂的鍘刀,不知何時就會落下。老趙傷重,陳姨深陷泥潭,銀簪遺失……所有的線頭都纏成了死結,而修復八音盒,撬開那冰冷記憶的硬殼,似乎是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或許能牽連出其他線索的線頭。
他需要離開這里,回到那片尚有燈火和人煙的地方,去碰碰運氣,或者……去面對那張被他碾碎的名片所代表的選擇。
他推起板車,車輪碾過鍋爐房后坑洼的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重新匯入尚有零星行人車輛的老街時,濕冷的夜氣裹挾著油煙和生活的氣息撲面而來,竟讓他產生一種恍如隔世的疏離感。
他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推著車,沿著記憶里零星可能有五金店或舊貨攤的街巷慢慢走著。大部分店鋪早已關門落鎖,卷簾門冰冷反光。只有幾家宵夜攤還支著昏黃的燈泡,鍋里冒著白氣,三兩個食客縮著脖子坐在小凳上埋頭吃著,無人留意這個推著破板車的拾荒人。
在一個拐角,他看到一家極其窄仄、門臉破舊的五金雜貨店還透出一點光亮。店主是個干瘦的老頭,正就著門口一盞瓦數很低的燈泡,費力地給一輛舊自行車補胎。
伍思涯停下板車,走過去。店里堆滿了各種銹跡斑斑、叫不出名字的金屬零件和工具,幾乎無處下腳。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機油和橡膠味。
“老板,有……小銼刀嗎?最細的那種。”伍思涯開口,聲音有些干澀。
老頭抬起頭,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鏡,渾濁的眼睛打量了一下伍思涯和他身后的板車,沒什么表情,用下巴指了指店里一個角落:“自己看。那邊盒子里有些舊的,便宜。”
伍思涯擠進店里,在老頭指的那個堆滿雜物的角落,找到一個敞口的、生銹的鐵皮餅干盒,里面亂七八糟地扔著幾十把各種規格、但都銹跡斑斑的舊銼刀、刻刀、錐子。他蹲下身,借著門口透進的微弱光線,仔細地翻撿著。
指尖掠過冰冷粗糙的金屬,大部分都銹蝕得厲害,根本不能用。終于,在盒底,他摸到一把尺寸最小、銹蝕相對較輕的鐘表銼刀,木柄已經開裂,但銼齒似乎還算完整。他又找到一小段可能用來做銷釘的細銅絲,和幾顆大小不一的、生銹的螺絲。
“這些……多少錢?”他拿著那幾樣東西,走到門口問老頭。
老頭瞥了一眼他手里的東西,撇撇嘴:“仨瓜倆棗的玩意兒,給兩塊錢拿走吧。”
伍思涯從口袋里摸出那幾枚冰冷的硬幣,仔細數出唯一的那張一元和兩個五毛的硬幣,遞了過去。硬幣落入老頭粗糙的手掌,發出輕微的脆響。
老頭看也沒看,把硬幣揣進兜里,繼續低頭搗鼓他的車胎。
伍思涯攥著那幾樣微不足道的“工具”,走回板車旁。這點東西,對于修復那精密的八音盒內部機括來說,無異于杯水車薪。但他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他將工具小心地放進車斗一個相對干凈的角落里。
推車繼續前行。肚子因為那碗寡淡的面糊早已空空如也,此刻又開始隱隱作痛。他路過一個還在營業的包子鋪,蒸汽騰騰,剛出籠的肉包子散發出誘人的香氣。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下兩枚一毛的硬幣和幾個分幣。他默默地咽了口唾沫,推車快速離開,那香氣卻像鉤子一樣追了他很遠。
必須弄到錢。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
他的腳步不知不覺,又拐向了那條熟悉的小巷。陳姨家的方向。
巷子依舊黑暗寂靜。他遠遠地停下板車,沒有靠近。只是隱在一處墻角的陰影里,望著那扇緊閉的木門。
門檻外,那塊苔痕石板靜靜躺在原地。旁邊,那把銹死的鎖也還在。一切仿佛和他離開時一樣。
但就在這時,那扇緊閉的木門,忽然發出極其輕微的一聲“吱呀——”
門開了一條縫隙。
很窄的縫隙,里面沒有透出燈光,只有更深的黑暗。
一個瘦小的身影,從那縫隙里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擠了出來。
是小滿!
伍思涯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沖出喉嚨!
孩子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的、顏色暗沉的舊衣服,更顯得他瘦小伶仃。小臉上似乎還有些病態的潮紅未褪,但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的警惕和茫然。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東西——正是那條伍思涯洗凈送還、印著模糊小熊的舊絨毯。
小滿擠出門口,先是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一下,黑亮的眼睛掃過黑暗的巷子,似乎并沒有發現隱在陰影里的伍思涯。然后,他低下頭,目光落在了門檻外那塊苔痕石板上。
他蹲下身,伸出小手,沒有去碰那些茸茸的新苔,而是用手指,極其認真、極其專注地,在那幾道他自己前一天劃出的、稚嫩笨拙的刻痕旁邊,又慢慢地、歪歪扭扭地,劃了一道新的、更短的痕跡。
做完這個動作,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任務,輕輕松了口氣。然后,他抱緊了懷里的小熊毯子,抬起頭,再次望向巷子口的方向,那雙過于明亮的眼睛里,盛滿了與其說是期待、不如說是某種近乎固執的守望。他在等什么?等奶奶回來?等一個永遠不會再回來的人?
寒風掠過巷子,吹起地上的碎紙屑。小滿單薄的身體哆嗦了一下,把毯子抱得更緊,卻沒有退回門內,依舊固執地蹲在門檻邊,像一尊小小的、被遺忘在黑夜里的石像。
伍思涯躲在陰影里,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磚墻縫隙,指甲幾乎要翻裂開來。胸腔里堵著巨石,壓得他無法呼吸。他想沖過去,把孩子抱進屋里,告訴他外面冷,告訴他……可他又能告訴他什么?他的語言在孩子的沉默守望面前,蒼白得可笑。
最終,他什么也沒做。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蹲在門檻外的、瘦小的身影,任由冰冷的夜風將眼底的酸澀吹干。
過了不知多久,門內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帶著疲憊和擔憂的呼喚:“小滿……回來……外面冷……”
是陳姨的聲音!嘶啞,微弱,卻清晰地穿透了夜色。
小滿的身體顫了一下,猛地回頭望向門縫里的黑暗,又迅速扭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巷口,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清晰的失望。他最終還是慢慢地、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抱著毯子,一步三回頭地,擠回了那扇門縫里。
木門再次輕輕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巷子重新陷入了死寂。
伍思涯從陰影里走出來,腳步有些虛浮。他走到陳姨家門口,蹲下身,看著石板上那一道新增的、稚嫩而固執的刻痕。它和之前那幾道歪扭的線條擠在一起,像一組無人能懂的、關于等待和期盼的密碼。
他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那最新的刻痕。指尖傳來的,只有石板的冰冷和粗糙。
沒有記憶碎片,沒有情緒波動。只有這實實在在的、被孩童指尖劃出的痕跡,比任何洶涌的記憶都更沉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木門,推起板車,毫不猶豫地轉身,朝著來時的路,快步走去。
腳步越來越快,最后幾乎像是在奔跑。板車在坑洼的路面上劇烈顛簸,車斗里的廢品和工具相互碰撞,發出嘩啦的聲響。
他一路跑回那間即將被推平的破屋前。
甚至沒有停頓,他直接撲到門邊,手指顫抖著,用力摳進門框那道裂隙!
泥土和朽木的碎屑簌簌落下。指尖觸到了那粗糙的紙質邊緣!
他猛地將那張已經污損破碎的名片碎片拽了出來!看也沒看,死死攥在手心,轉身推起板車,朝著街角那個蒙著厚厚灰塵、閃爍著慘綠色熒光的公用電話亭,發足狂奔!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炸開。冰冷的夜風刮過耳畔,卻吹不散他渾身滾燙的決絕。
跑到電話亭前,他一把拉開那扇吱呀作響、布滿污垢的玻璃門,擠了進去。亭內空間狹小,彌漫著一股尿騷和劣質香煙混合的刺鼻氣味。
他借著電話機投下的微弱綠光,展開手心那張皺巴巴、沾滿泥土的名片碎片。上面的電話號碼已經模糊了一半。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枚唯一的一元硬幣塞進投幣口。冰冷的金屬滑入機括,發出清脆的“當啷”一聲。
然后,他抬起那只沾滿污垢、指關節帶著血痂的手,懸在同樣油膩骯臟的數字按鍵上,憑著記憶和殘留的痕跡,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用力按下了那串或許能連接另一個世界的號碼。
聽筒里傳來漫長的、單調的忙音。每一聲間隔,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伍思涯緊緊握著聽筒,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能聽到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聲,在狹小的電話亭里回蕩。
就在他幾乎要以為不會有人接聽、準備掛斷的時候——
“嘟”聲戛然而止。
電話,被接起來了。
另一端,是一片沉寂。沒有預想中的“喂?”,沒有詢問。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能吸收所有聲音的寂靜,通過電流細微的雜音傳遞過來。
伍思涯的喉嚨發緊,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決絕和沖動,在電話接通的這一瞬,仿佛被那端的沉默瞬間凍結了。
他只能死死地握著聽筒,聽著里面傳來的、對方平穩而綿長的呼吸聲,以及自己如雷的心跳。
過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久。
電話那頭,終于傳來一個聲音。平靜,清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細微的電流雜音,如同夜風吹過冰冷的金屬表面。
“看來,你遇到無法獨自處理的‘東西’了,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