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名片碎片粗糲,邊緣扎人,混合著泥土的潮腥氣。伍思涯捏著那點破碎的白色,站在緊閉的破木門前,如同捏著一塊灼熱的炭,又或是一枚冰冷生銹的釘。屋內,八音盒的殘骸靜默著,斷裂的翅膀指向灰蒙的高窗,像無聲的詰問。
林默。心理醫生。社會觀察。有償。
這幾個詞在腦海里反復沖撞,撞出一片冰冷的煩躁和更深處一絲屈辱的動搖。他需要錢。修復八音盒需要錢,活下去需要錢,面對下一次突如其來的掠奪也需要一點點可憐的底氣。而“有償”像黑暗里搖曳的誘餌,明知鉤刺鋒利,饑餓的魚卻難以抗拒。
他最終沒有將碎片扔回泥里,也沒揣進口袋,只是反手將其塞進了門框一道不起眼的裂隙深處,如同埋葬一個不愿再瞥見卻又無法徹底舍棄的念頭。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屋內熟悉的霉味和灰塵氣息包裹上來。他將懷里陳姨給的藍布小包放在那張用磚頭墊穩的破桌上。解開,兩條洗得發白、邊緣破損的舊毛巾,兩個白水煮蛋已經涼透,蛋殼粗糙溫潤的觸感卻仿佛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熱度。
這微不足道的回饋,比任何慷慨的施舍都更沉重,壓得他心頭酸澀。他剝開一個雞蛋,蛋白冷硬,蛋黃噎人,他就著冰冷的涼水,一口一口,沉默地吞咽下去。胃里有了實在的東西,身體的虛浮感稍減,但心里的空洞卻愈發明顯。
收拾好碗筷,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堆八音盒殘骸上。修復的念頭如同鬼火,在心底明明滅滅。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開始在這間逼仄破敗的小屋里翻找。
床底那個裝雜物的破紙箱被拖了出來。里面多是些撿來的、看似有用最終卻只能堆灰的零碎:生銹的螺絲螺母、幾段顏色不一的電線、一個掉了提手的搪瓷杯、半截磨禿的鋸條……他的手指在這些冰冷的廢棄物里仔細摸索,尋找任何可能用于精密修理的工具。
指尖觸到一個細長的、冰涼的金屬物。他將其抽出。
是一把鑷子。
不是嶄新的醫用鑷,而是那種老式的、修表匠或收音機修理師傅常用的鐘表鑷子。鑷身細長,尖端極其纖薄,卻因長久使用而微微內彎,失去了絕對的筆直。金屬表面覆蓋著一層黯淡的氧化層,握柄處纏著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絕緣膠布,油膩發黑。
這鑷子不知是從哪個廢棄工具箱或垃圾堆里撿來的,被他隨手丟進了這“或許有用”的雜物堆里,一忘便是許久。
他捏著鑷子,走到桌前,就著窗外投下的微弱天光,嘗試用鑷子尖去撥動八音盒內部一根被掰彎的、細如發絲的簧片。
鑷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點在冰冷的金屬簧片上。他的呼吸屏住了,全部精神凝聚在指尖那一點微小的觸感上。動作必須極輕,極穩,稍一用力,這脆弱的簧片就可能徹底斷裂。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全神貫注,試圖將那一點細微的弧度矯正回來。這是一個近乎徒勞的工程,如同試圖用樹枝撬動巨石。但他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嘗試著,仿佛這枯燥的重復本身,就是一種對抗虛無和無力感的方式。
就在他手臂酸麻,幾乎要放棄之時——
“咚!咚!咚!”
粗暴的砸門聲毫無預兆地炸響!如同重錘擂在薄脆的鼓皮上!
伍思涯渾身猛地一激靈!手中的鑷子尖一滑,“錚”的一聲輕響,在那根纖細的簧片上刮出一道刺眼的劃痕!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沖上頭頂!又是誰?!
他猛地轉過身,幾步沖到門后,一把扯開那根形同虛設的門閂,用力拉開了破木門!
門外,站著的不是預想中黑皮那伙兇神惡煞的臉,而是兩個穿著藏藍色制服、戴著大蓋帽、臉色嚴肅的男人。是街道居委會的,身后還跟著一個穿著西裝、夾著公文包、眼神躲閃的中年男子——是這片廢棄廠區的代理房東。
“伍思涯是吧?”為首那個年紀稍長、臉上帶著慣常打官腔神情的居委會干部開口,語氣生硬,目光掃過他身后屋內狼藉的景象,眉頭立刻皺成了疙瘩,“跟你通知個事。這片區馬上就要整體規劃拆遷了,限期搬離。這是通知單。”他遞過來一張印著紅頭文件的紙。
伍思涯沒有接,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限期搬離?他能搬去哪里?這間破屋雖陋,卻是他唯一能遮風擋雨、存放他那點可憐“記憶”的方寸之地。
房東在一旁搓著手,眼神不敢與伍思涯對視,訕訕地補充道:“那個……小伍啊,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你也早點找個地方……這些東西……”他指了指屋里碼放的廢品,“也早點處理掉,到時候施工隊進來,可就直接當垃圾清走了……”
居委會干部的目光越過伍思涯的肩膀,落在屋內那堆碼放整齊的廢品和桌上那堆奇怪的“零件”上,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惡和不耐煩:“聽見沒有?趕緊收拾!別到時候弄得難看!你這地方……哼,本來也不符合規定!”
冰冷的驅逐,沒有一絲轉圜的余地。像一把鈍刀,切割著他最后一點可憐的安穩。伍思涯攥緊了拳頭,指關節捏得發白,喉嚨里像是堵滿了砂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兩人似乎也懶得跟他多費口舌,扔下那張冰冷的通知單,轉身就走。房東快步跟上,仿佛多待一秒都會沾染上這里的窮酸晦氣。
破木門再次被重重摔上。伍思涯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劇烈地喘息著。通知單飄落在腳邊,上面的黑字和紅章刺眼無比。
屋漏偏逢連夜雨。苦難從不單獨降臨,總是結伴而行,嘲笑著螻蟻的掙扎。
他彎腰,撿起那張紙,看也沒看,將其揉成一團,狠狠砸向墻壁。紙團彈跳了幾下,滾落到墻角,如同他此刻憤怒卻無力的心情。
拆遷。搬離。這四個字像冰錐,釘死了他剛剛因那點微小修復可能而升起的一絲渺茫希望。
他頹然地走到桌前,看著那根被鑷子劃出傷痕的簧片,看著桌上陳姨給的冷掉的雞蛋,看著墻角那團皺巴巴的通知單。一種鋪天蓋地的疲憊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徹底淹沒了他。
他需要空氣。需要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囚籠。
他猛地轉身,沖出了小屋,甚至沒有鎖門——那里已沒什么值得偷竊的東西了。
午后的天色依舊沉郁,鉛灰色的云層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腳步又快又急,像是要甩脫什么無形的東西。街巷喧囂,人聲車聲嘈雜,卻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不知不覺,他又走到了那片即將被推平的舊街區廢墟。斷壁殘垣在灰暗的天光下沉默矗立,像巨獸死后的骨架。風穿過空蕩的門窗,發出嗚咽般的哨音。
幾個拾荒者的身影在瓦礫堆間緩慢移動,如同末日圖景里的清道夫。其中沒有老趙。
他的目光掃過廢墟,忽然定格在前方不遠處——一堆被掀開的、濕漉漉的破沙發海綿和碎磚塊下,露出一角熟悉的、暗紅色的絨布!
是那個裝銀簪的紙盒里的襯布!
他的心猛地一抽!幾步沖過去,徒手扒開沉重潮濕的海綿和磚塊。
那個廉價的首飾盒被壓得徹底變了形,牡丹圖案污濁不堪。盒子是空的。
銀簪呢?!
那支刻著“長相守”、沾染著無形血痕的銀簪呢?!
是被其他拾荒者當廢品撿走了?還是被清理垃圾的人連同其他廢墟一起運走了?抑或是……被某種無法言說的力量重新掩埋回了更深的黑暗里?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仿佛弄丟的不是一支簪子,而是一個沉重的、需要被守護的誓言,一段必須被銘記的犧牲!老趙的話如同警鐘在耳邊轟鳴——“活著的人,得替他們記著!”
他在那片廢墟里發瘋般地翻找著,手指被尖銳的碎石和木刺劃破,滲出鮮血,卻渾然不覺。灰塵揚起,沾滿他汗濕的臉頰和衣服。但他翻遍了周圍的每一寸瓦礫,除了那個被壓扁的空紙盒和那塊臟污的絨布,再也找不到那支銀簪的絲毫蹤跡。
它消失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這片巨大的、吞噬一切的廢墟里。
伍思涯癱坐在冰冷的瓦礫堆上,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指尖的傷口滲著血,混著污泥,狼狽不堪。胸腔里堵著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近乎負罪的情緒。
為什么偏偏是這支簪子?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
就在他被驅逐、被逼到絕境的時候,連這最后一件沉重卻必須背負的“記憶信物”,也要被無情地奪走?
廢墟的風更冷了,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碎紙屑,打著旋兒。遠處,推土機的轟鳴聲隱約傳來,如同巨獸逼近的腳步。
他坐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天色漸漸暗沉下來,城市的燈火在遠處次第亮起,勾勒出冰冷而繁華的輪廓。
最終,他掙扎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腳步踉蹌地離開了這片埋葬了過往也吞噬了信物的廢墟。背影在蒼茫的暮色里,顯得格外單薄而孤寂。
他沒有回那間即將不屬于他的破屋,而是推著板車,在越來越深的夜色里,如同游魂般漫無目的地行走。街燈將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變幻不定。
不知不覺,他又走到了那條熟悉的、通往陳姨菜店的小巷口。
巷子里沒有燈光,比往日更加黑暗寂靜。藍布棚子融入夜色,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傷口。
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投向陳姨家緊閉的木門。
門檻外,那塊覆蓋著苔痕的青石板,靜靜地躺在那里。石板上那幾道稚嫩笨拙的劃痕,在微弱的路燈光線下,幾乎難以辨認。
但就在那石板旁邊,門檻之下,似乎多了一點什么東西。
一個小小的、深色的、不起眼的物件。
伍思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快步走過去,蹲下身。
那是一把鎖。
一把老舊的、銅制的橫開掛鎖。鎖身不大,卻顯得十分厚重結實,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黑綠色的銅銹和氧化層,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鎖梁(那根彎曲的金屬桿)甚至有些銹蝕得與鎖體幾乎黏連,顯然早已廢棄多年,無法開啟。
一把徹底銹死的廢鎖。
它被人靜靜地、端正地放在陳姨家門檻外的角落里,緊挨著那塊苔痕石板。
是誰放的?陳姨?還是……老趙?
伍思涯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粗糙、布滿銹蝕疙瘩的鎖身。
就在指尖與冰冷銹鎖接觸的剎那——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如同老樹根般深扎于地的情緒波動,緩緩滲入他的感知。
沒有清晰的畫面,只有一種感覺:沉默的守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像這把鎖,即使銹死,即使再也無法扣緊門扉,卻依舊固執地、沉默地停留在它應該在的位置,履行著它最初被賦予的、早已被遺忘的職責——守護這扇門,守護門內的人,對抗門外的風雨和窺探。
這感覺沉重、滯澀,帶著鐵銹的腥氣和無言的執著,與老趙那佝僂沉默的身影,隱隱重疊。
是……老趙嗎?在他離開后,拖著傷軀,默默來到這里,放下了這把銹死的鎖?他想用這把無法再使用的鎖,表達什么?一種無言的承諾?一種“雖力不能至,然心仍系之”的守護?還是僅僅是一種習慣性的、沉默的姿態?
伍思涯不知道。但他從那冰冷銹蝕的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如山的慰藉。
他緩緩地收回手,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木門,門檻下的苔痕石板,和那把沉默的銹鎖。
然后,他轉過身,推起板車,一步一步,融入了深沉的夜色里。腳步不再像之前那般虛浮,雖然依舊沉重,卻仿佛重新踩到了實地。
他沒有回那間即將被推平的破屋,而是推著車,朝著另一個方向——那片廢棄的廠房區,老趙棲身的角落,慢慢走去。
車輪碾過夜路,發出孤獨而平穩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