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丙安古鎮,被濕冷的白霧徹底吞沒。青石板路面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水膜,倒映著兩側吊腳樓窗戶里透出的、為數不多的昏黃油燈光暈,扭曲、破碎,如同鬼魅眨動的眼。那沉悶的、富有節律的鼓聲穿透濃霧,從古鎮的高處——萬壽宮的方向傳來,一聲聲,敲在人心口最慌的地方。
咚……咚……咚……
阿雅和杜若曦如同兩道緊貼著墻根的影子,在迷宮般的窄巷里快速穿行。霧氣成了她們最好的掩護,但也掩蓋了前方的危險。腳下的石板濕滑異常,若曦不得不全神貫注才能跟上阿雅那幾乎無聲無息的腳步。
越靠近萬壽宮,空氣中的氣息越發復雜。除了永無止境的水腥霉味,漸漸混入了一種濃郁的、燃燒松脂和某種特殊草藥的味道,辛辣而肅穆。那鼓聲也越發震耳,其間開始夾雜著清脆但節奏詭異的銅鑼聲,以及某種類似號角、卻又更加蒼涼悲愴的樂器聲響。
拐過最后一個巷口,眼前驟然開闊。
一片不大的青石板廣場,盡頭是一座飛檐翹角、看起來頗有年頭的古建筑,黑底金字的“萬壽宮”牌匾在霧氣中若隱若現。此刻,廣場四周稀稀拉拉圍了一些鎮上的居民,大多穿著深色衣服,表情在霧氣和燈火的映照下顯得模糊而麻木,他們沉默地看著廣場中央,眼神里交織著敬畏、恐懼和一絲麻木的期待。
廣場中央,燃著好幾堆巨大的篝火,使用的正是那種能產生大量煙霧的黑色松木,辛辣的煙霧翻滾升騰,與夜霧混合,讓整個場景更加光怪陸離。
火光和煙霧籠罩的中心,一場古老而詭異的儺儀正在進行。
七八個戴著巨大、猙獰、色彩濃重木質儺面的舞者,身穿五彩斑斕、繡滿神秘符文的寬大法衣,正隨著鼓鑼的節奏,跳著一種姿勢僵硬、卻又充滿原始力量和野性張力的舞蹈。他們的動作時而緩慢如同挪移的山岳,時而急促如同癲狂的鬼魅,手中的法器——木劍、銅鈴、骨杖、旌旗——隨著舞動發出各種攝人心魄的聲響。
而在舞者環繞的中心,一個更加瘦小、戴著赤紅如火、眼角淌下黑色淚痕儺面的端公(主祭巫師),正圍繞著一名躺在地上的老者瘋狂舞動、跳躍、念咒。那老者雙目緊閉,臉色在火光下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顏色,正是茍伯口中那個病重的萬壽宮看門人陳老頭。
“赫赫陽陽,日出東方;吾敕此令,百鬼伏藏!”“天精元元,地廣用川;雷公擊杖,電母制光!”“儺神開道,破煞除殃;敢有不順,鉞斬雷罡!”
端公的唱咒聲嘶啞高亢,混合著古老的方言俚語,穿透鼓鑼喧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和驅動力。他時而將符水噴灑在陳老頭身上,時而用燃燒的符箓在其頭頂快速繞圈,時而又用一把寒光閃閃的銅錢劍虛劈四周的空氣,仿佛在與無形的邪祟搏斗。
整個場面充滿了一種野蠻、神秘、令人心神震撼的原始宗教氣息。
若曦看得手心冒汗,心臟隨著鼓點劇烈跳動。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觀看過沖儺,這種直擊靈魂的野性力量讓她感到恐懼,卻又莫名地被吸引。
阿雅卻對儺儀本身似乎并無興趣,她的目光如同最敏銳的探針,快速掃過廣場四周的人群,尤其是那些陰影角落和不引人注目的位置。
“注意看,別只看熱鬧。”阿雅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貼著若曦的耳朵,“看那些人的腳。”
若曦一愣,順著阿雅的暗示看去。起初不明所以,但很快,她發現了異常!
在圍觀人群的外圍,幾個看似普通的鎮上閑漢或看客,雖然也穿著本地人的衣服,但他們的站姿、尤其是腳下穿的鞋——那是價格不菲、底子干凈、絕不是在丙安這種地方日常勞作的泥濘青石板上會穿的戶外靴!而且,他們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精彩的儺儀上,眼神時不時地瞟向萬壽宮緊閉的大門,或者彼此之間用極細微的動作交換著信號。
是林慕之的人!他們偽裝成了當地人,也混在了現場!
若曦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同時,她也注意到,在萬壽宮側面一扇不起眼的偏門附近,陰影里似乎靠著一個人,正佝僂著腰咳嗽,看起來像個病弱的老人。但若曦敏銳地發現,那“老人”咳嗽時用手帕捂嘴的動作極其僵硬,而且他的眼神,偶爾掃過廣場中央的儺儀時,會流露出一絲極難察覺的譏誚和冰冷。
那個人……也有問題!
就在這時,廣場中央的儺儀進入了高潮!
那戴著赤紅淚痕儺面的端公猛地發出一聲極其尖利的長嘯,整個人如同癲癇發作般劇烈顫抖起來,手中的銅錢劍指向地上昏迷不醒的陳老頭,厲聲喝道:“何方邪祟,膽敢附體生人!還不現形伏誅!”
隨著他這聲大喝,場中所有的鼓鑼聲驟然停歇!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廣場,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煙霧翻滾的涌動聲。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躺在地上的陳老頭,身體突然開始劇烈地抽搐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像是被痰堵住的怪響!他的眼睛猛地睜開,瞳孔卻是一片駭人的眼白,直勾勾地盯著上方被煙霧遮蔽的夜空!
一個完全不同于他原本聲音的、尖細扭曲、充滿怨毒和濕冷氣息的聲音,猛地從他喉嚨里擠了出來,響徹寂靜的廣場:
“嗬嗬……趕我?……你們……趕得走嗎……?這鎮子……早就被買通了……河底的冤魂……等著呢……等著拉更多人……下去陪葬……嗬嗬嗬……”
這詭異恐怖的景象讓圍觀的鎮民發出一片驚恐的低呼,不少人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臉色煞白。
那端公似乎也吃了一驚,但立刻強自鎮定,銅錢劍一指:“大膽妖孽!還敢口出狂言!看我真火符箓……”
然而,不等他動作,那被“附體”的陳老頭猛地抬起一只枯瘦的手,直直地指向廣場某個方向——正是萬壽宮側面那扇偏門,那個靠著墻咳嗽的“病弱老人”所在的方向!
“他……他也收了……呵呵……‘那個東西’……的錢……他也……快了……快了……”
被指著的“病弱老人”身體猛地一僵,捂嘴的手帕掉在了地上,露出一張雖然蒼老卻并無病容、此刻寫滿驚駭和慌亂的臉!他猛地直起腰,哪里還有半點病態,眼神驚恐地四處張望,似乎想立刻逃離!
這一幕讓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那些偽裝的特洛伊人,也明顯露出了措手不及的神色。
若曦瞬間明白過來!這個被指認的人,就是茍伯說的、與林慕之手下勾結的鎮上內鬼之一!而這所謂的“附體”……難道真的是鬼神顯靈?還是……
她的目光猛地轉向廣場中央那個戴著赤紅儺面的端公。只見他隱藏在儺面下的目光,似乎極其短暫地與阿雅交換了一個眼神!
是阿雅!是她利用了這場儺儀!她或許早就通過茍伯或者其他渠道知道了內鬼的身份,卻用這種方式,在眾目睽睽之下,借“鬼神”之口將其捅了出來!
好高明也好大膽的手段!
現場一片混亂。被指認的內鬼驚慌失措地想跑,卻被幾個反應過來的、真正的老鎮民堵住了去路,厲聲質問著。圍觀的人群騷動起來,議論聲、驚疑聲、咒罵聲四起。儺舞也中斷了,舞者們茫然地站在原地。
而就在這片混亂之中——
阿雅猛地一拉若曦的手,低喝道:“就是現在!”
她如同一條游魚,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中央的騷亂吸引,拉著若曦,緊貼著廣場邊緣的陰影,飛快地繞向萬壽宮的后面!
身后是喧囂的混亂和不明真相鎮民的怒吼。前方是更加深邃的黑暗和未知。
萬壽宮的后墻更加破敗,墻皮大面積脫落,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石。墻根下荒草叢生,堆積著各種廢棄物。而在后墻與山體巖壁相接的角落,隱約可見一個被茂密藤蔓幾乎完全覆蓋的、低矮的拱形門洞!那門洞看起來極其古老,像是某種廢棄的通道入口,門扇早已腐朽不見,只留下一個黑黢黢的、散發著濃重潮氣和土腥味的洞口。
“就是這里!老戲臺的舊通道!”阿雅毫不猶豫,撥開厚重的藤蔓,就要鉆進去。
然而,就在此時——
“嘖,真是到哪里都少不了多管閑事的瞽巫。”
一個陰冷的、帶著明顯不悅和譏諷的聲音,突然從她們側后方的陰影里傳來!
緊接著,三道身影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從霧氣和建筑的陰影中浮現,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為首一人,正是白天茍伯描述過的那個“戴眼鏡的瘦高個”!他穿著合體的風衣,金絲眼鏡后的眼神銳利而冰冷,嘴角帶著一絲令人不適的假笑。他身邊兩人,則是一臉彪悍,目光兇狠,手里看似隨意地拎著短棍,但姿勢卻透著一股專業的威脅感。
“沒想到一場好好的儺戲,被你們攪成了揭發大會。”眼鏡男推了推眼鏡,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寒意,“把那個杜家的小姑娘交出來,然后立刻離開丙安,我可以當今晚什么都沒發生過?!?
阿雅將若曦徹底護在身后,冷冷地看著他:“你們‘民俗研究辦公室’的手,伸得未免太長了。丙安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巫僰之面更不是你們該碰的東西?!?
眼鏡男臉上的假笑消失了:“看來是沒得談了。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抓住她們!”
他身后那兩個彪悍男子立刻如同獵豹般撲了上來,動作迅猛,直取阿雅!手中的短棍帶著風聲,砸向她的要害!
阿雅反應極快,猛地將若曦往那黑黢黢的洞口方向一推,自己則側身躲過一擊,同時腰間玄鳥布袋中符箓已然在手!
“金光速現,覆護真人!”
符箓燃起金光,形成護盾,堪堪擋住另一根砸來的短棍,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但對方力量極大,震得阿雅手臂發麻,后退半步!
“有點意思!果然是瞽巫的手段!”眼鏡男冷哼一聲,并未親自上前,反而從風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看起來像是羅盤又像是金屬卦盤的東西,手指在上面快速撥動了幾下。
嗡——
一股無形的、帶著強烈干擾和壓制力的磁場瞬間以他為中心擴散開來!
阿雅手中剛剛亮起的第二張符箓,上面的金光竟然劇烈閃爍了一下,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被某種力量強行干擾失效!
“專門為你們這些裝神弄鬼的家伙準備的小玩意?!毖坨R男冷笑道,“看你的符箓還靈不靈!”
失去了符箓的優勢,阿雅頓時陷入被動!那兩名彪悍男子的攻擊更加凌厲,短棍揮舞,招式狠辣,顯然是經過特殊訓練的練家子!阿雅只能憑借靈活的身手和對地形的熟悉勉強周旋,但險象環生,被逼得不斷后退,離那洞口越來越遠!
“若曦!進去!”阿雅格開一記重擊,急促地喊道,“別管我!一直往里走!”
若曦躲在洞口,看著阿雅獨自面對兩個強敵和那個詭異的眼鏡男,心急如焚,卻又知道自己上去只能是拖累。她看了一眼那深不見底、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洞,又看了一眼陷入苦戰的阿雅,一咬牙,轉身就要鉆進洞里!
“想跑?”眼鏡男眼神一厲,手中的古怪羅盤再次撥動!
這一次,目標卻不是阿雅,而是直指若曦!
若曦只覺得一股冰冷的、令人作嘔的力量瞬間攫住了她,仿佛有無形的枷鎖套上了她的手腳和脖頸,讓她呼吸困難,動彈不得!更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在她懷里粗暴地掏摸著!
啪嗒!
她貼身藏著的那個狼牙護身符,竟然被這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扯斷了繩子,飛了出來,掉落在潮濕的地面上!
同時,她胸口那枚一直冰冷死寂的銀鷓鴣哨,像是受到了某種強烈的刺激,驟然變得滾燙!并且自主地劇烈震動起來,發出一陣陣高頻的、無聲的尖鳴!
“呃!”若曦痛苦地悶哼一聲,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被這冰冷的滾燙和尖鳴撕裂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讓眼鏡男愣了一下,他驚訝地看著那枚掉在地上的狼牙護身符,又感受到銀哨散發出的詭異波動,臉色微變:“山狼之靈的印記?還有這哨子……”
就在他分神的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
“敕!”
阿雅抓住了這轉瞬即逝的機會,她沒有再用符箓,而是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出,雙手以極快的速度結了一個復雜古怪的手印,然后猛地按向地面!
“地脈,聽吾號令!起!”
轟隆!
以她雙手按地之處為中心,周圍一小片地面猛地劇烈震動了一下!雖然不是地動山搖,卻足以讓正在攻擊她的兩名彪悍男子和下盤不穩的眼鏡男一個趔趄,攻勢瞬間中斷!
而更詭異的是,萬壽宮后墻根下那些荒蕪的雜草藤蔓,仿佛瞬間被賦予了生命般,瘋狂地生長、扭動起來,如同無數綠色的觸手,猛地纏向眼鏡男三人的腳踝和手臂!
“什么鬼東西?!”一名彪悍男子驚怒交加,試圖用短棍劈砍那些藤蔓,卻發現它們異常堅韌,越砍纏得越緊!
眼鏡男也是臉色大變,急忙用手中的古怪羅盤對準那些瘋長的植物,撥動指針,試圖干擾這股莫名的力量。
趁此機會,阿雅如同脫兔般向后一躍,沖到若曦身邊,一把撿起地上的狼牙護身符塞回她手里,然后毫不猶豫地拉著她,鉆進了那個黑黢黢、散發著腐朽氣息的古老門洞!
“追!”眼鏡男氣急敗壞地吼道,拼命用羅盤抵擋著那些依舊在瘋狂纏繞的藤蔓。
但已經晚了。
阿雅和若曦的身影徹底沒入了門洞后的黑暗之中。
眼鏡男好不容易和手下掙脫了那些變得無力垂落的藤蔓(阿雅的法術效果似乎只能持續很短時間),沖到洞口,只感受到里面涌出的、更加陰冷污濁的空氣。
他臉色鐵青地看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眼神變幻不定。
“組長,怎么辦?進去追嗎?”一名手下喘著氣問。
眼鏡男沉默了幾秒,看了一眼手中羅盤上微微顫動的指針,又看了看身后廣場方向依舊傳來的騷動聲,最終咬了咬牙:“不必了!這廢戲臺下面岔路多得像老鼠洞,容易中埋伏。她們跑不了!既然她們自己送上門來找‘巫僰之面’,那正好!通知下去,按第二方案,封鎖所有出口!我們去‘那個地方’等著!讓她們……和她們想找的東西,一起爛在里面吧!”
他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冷笑,整理了一下被弄亂的風衣領子。
“走!”
三人迅速轉身,消失在霧氣和陰影之中。
萬壽宮后,只剩下那個黑黢黢的洞口,如同怪獸的嘴巴,無聲地等待著。
冰冷、潮濕、帶著濃重泥土和朽木腐敗氣息的空氣,瞬間將兩人吞沒。
身后洞口處微弱的天光和喧囂如同被猛然掐斷,絕對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沉重得令人窒息。杜若曦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呼吸都吸入大量嗆人的塵埃,引得她一陣劇烈咳嗽,又慌忙死死捂住嘴,生怕聲音引來追兵。
阿雅迅速晃亮了火折子,微弱搖曳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圈昏黃的范圍,映照出她們所處的環境——一條極其狹窄、僅容一人通行的磚石通道。墻壁斑駁陸離,糊著厚厚的、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污垢,濕漉漉的水珠不斷從頭頂的磚縫滲出滴落,腳下是坑洼不平、積著粘稠泥水的石階,一路向下延伸,隱入更深沉的黑暗??諝饫锍嗣垢?,還彌漫著一股極其隱約的、像是陳舊油彩和灰塵混合的怪異氣味。
“跟緊,別碰任何東西。”阿雅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里顯得異常低沉,帶著回音。她舉著火折子,小心地試探著腳下的石階,一步步向下走去。
若曦緊緊跟在她身后,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胸前再次變得冰涼的銀哨和重新系好的狼牙護身符。剛才洞口那驚險一幕依舊讓她后怕不已,眼鏡男手中那古怪羅盤的力量,還有銀哨突如其來的異動,都讓她深感不安。
通道向下延伸了大約十幾米,開始變得平坦,但依舊狹窄逼仄。兩側的磚墻逐漸被粗糙開鑿的巖壁所取代,顯示她們已經進入了山體內部。偶爾能看到一些散落在地的、腐朽的木頭碎塊和破碎的瓦罐。
火折子的光芒有限,只能照亮眼前幾步的范圍,之外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仿佛隱藏著無數雙眼睛,正無聲地注視著這兩個不速之客。寂靜,是這里唯一的主旋律,只有她們輕微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以及偶爾從極深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滴水聲,反而更加襯托出這片地下空間的死寂和空曠。
“剛才……謝謝你?!比絷厝滩蛔〉吐曊f道,聲音在通道里激起微弱的回響。
阿雅腳步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感知前方的危險上,那雙在黑暗中異常敏銳的眼睛不斷掃視著前方和兩側的巖壁。
又前行了一段距離,通道開始出現岔路。一條繼續向前,更加深邃;另一條則轉向左側,坡度再次向下,而且更加狹窄,幾乎需要側身才能通過。
阿雅在岔路口停下,蹲下身,仔細查看地面的痕跡。火光照耀下,若曦看到那向下傾斜的岔路口邊緣,似乎有一些相對新鮮的、模糊的鞋印痕跡,而且旁邊的巖壁上,有一道極其細微的、像是被什么尖銳東西新劃出的白色刻痕!
“他們有人下來過?!卑⒀趴隙ǖ卣f,指了指那道刻痕,“這是他們留的標記。走這邊。”
她選擇了那條向下傾斜的狹窄岔路。
若曦的心提了起來。林慕之的人果然已經探索過這里了!他們會不會在前面設下埋伏?
通道越發難行,有時需要彎腰爬行,有時又豁然開朗,出現一個個不大的、天然形成的巖洞,里面堆放著一些早已朽爛不堪的木箱、戲服、道具,甚至還有一些殘缺的、面目模糊的儺面雕塑,在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詭異。這里似乎曾是老戲臺的地下倉庫或者準備區域。
那陳舊油彩和灰塵的味道在這里更加濃郁了。
在一個堆滿破舊旌旗和鑼鼓的角落里,阿雅突然停下腳步,火折子照向地面。
那里,散落著幾枚亮晶晶的、嶄新的銅扣,還有一小撮深褐色的、像是干涸血跡的泥土。
阿雅用指尖沾起一點泥土,湊到鼻尖嗅了嗅,眉頭緊緊皺起:“是黑狗血混合了朱砂和硝石……他們在這里動過手,試圖強行破開什么東西,或者……鎮壓了什么?!?
若曦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鎮壓?這下面難道除了他們,還有別的“東西”?
繼續深入。地勢開始變得復雜,出現了更多人工開鑿的痕跡,甚至能看到一些嵌在巖壁上的、早已銹蝕斷裂的鐵環和燈臺。她們似乎正在接近這片地下區域的核心。
終于,前方隱約傳來一陣微弱的氣流,帶著一絲更加陰冷的氣息。通道的盡頭,是一個相對開闊的拱形門洞,門扇早已不知去向。門洞后方,是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火折子的光芒竟難以完全穿透,只能隱約照出一個巨大的、空曠的輪廓。
空氣中那股陳舊油彩和灰塵的味道,在這里達到了頂點,幾乎令人作嘔。而且,還混合了一種……極其微弱的、像是有人在不遠處低語、又像是風吹過縫隙的嗚咽聲?
阿雅示意若曦停下,自己則屏息凝神,仔細傾聽了片刻。
那嗚咽低語聲似乎又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她將火折子往前探了探,率先邁步跨過了那道拱形門洞。
火光猛地向下一沉,照亮了眼前的景象——這是一個巨大的、如同被掏空山腹形成的天然石窟,穹頂極高,隱沒在黑暗中看不到頂。石窟的中央,赫然是一個用巨大原木和石板搭建而成的、雖然殘破卻依舊能看出昔日規模的古戲臺!
戲臺離地大約一人高,大部分木板已經腐朽塌陷,露出下面黑黢黢的空間。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戲臺相對完好的角落,以及四周的巖壁上,竟然懸掛著、擺放著數十上百個各式各樣的儺面!
這些儺面大小不一,材質各異,有木雕的、有陶制的、甚至還有少量金屬打造的。表情更是千奇百怪,喜怒哀樂,猙獰肅穆,悲憫狂笑……在火折子搖曳昏黃的光線下,所有儺面那空洞的眼眶都仿佛“注視”著闖入的兩人,形成一種極其恐怖和壓抑的視覺沖擊!這里簡直像一個儺面的亂葬崗!
而戲臺的正中央,地面似乎被清理過,露出一個直徑約一米的、刻畫著復雜八卦和符文圖案的石質圓盤。圓盤中心,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深不見底的孔洞。圓盤周圍,散落著一些新的蠟燭燃盡的痕跡、破碎的瓷碗碎片,以及一些更加清晰的、暗紅色的符紙灰燼!
林慕之的人果然在這里舉行過某種儀式!
“他們試圖用正統道家法陣強行激發或者定位什么……”阿雅蹲在圓盤邊,仔細檢查著那些灰燼和痕跡,臉色凝重,“但這下面的氣息……駁雜混亂,怨念深重,道家法陣的氣息反而像油澆進了火里,激起了更不好的東西?!?
她話音剛落——
嗚——嗚嗚———
一陣清晰的、仿佛女人哭泣又像是孩童嬉笑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戲臺下方那黑黢黢的空間里飄了出來!
這聲音并非通過空氣振動傳播,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聽覺神經,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和詭異!
若曦渾身汗毛倒豎,猛地抓緊了阿雅的胳膊。
阿雅霍然起身,火折子猛地掃向戲臺下方!
火光掠過,只能照見一片空洞的黑暗和幾根腐朽的木柱。那哭聲笑聲卻又突兀地消失了,仿佛只是她們的錯覺。
但緊接著,另一種聲音響了起來——是鑼鼓和梆子的聲音!
咚鏘!咚鏘!咣咣咣!
節奏混亂、尖銳刺耳,毫無章法,卻異常響亮,仿佛就在她們耳邊敲響!像是有一個瘋狂的戲班子,正在這死寂的地下戲臺開鑼唱戲!
“幻覺!守住心神!”阿雅厲聲喝道,但她的聲音在這突如其來的詭異鑼鼓聲中顯得微弱無力。
火折子的光芒開始劇烈地、毫無規律地閃爍起來,映照得周圍巖壁上那些儺面的表情仿佛都活了過來,正在扭曲變動,發出無聲的嘲笑或慟哭!
若曦感到一陣強烈的頭暈目眩,眼前的景象開始旋轉模糊,那瘋狂的鑼鼓聲像是要鉆透她的耳膜,攪亂她的腦髓!
“嗬……嗬嗬……”一陣沙啞的、像是唱戲又像是喘息的怪聲,從戲臺的另一個方向傳來。
只見一個模糊的、穿著破爛戲服的身影,仿佛憑空出現般,正歪歪扭扭地在殘破的戲臺上“舞動”著,動作僵硬詭異,如同提線木偶!它的臉上……似乎戴著一張沒有五官、只有一片慘白的儺面!
又一個身影出現!穿著旦角的戲服,水袖破爛不堪,卻舞得飛快,如同兩個旋轉的白色漩渦,它的臉上,是一張眼角滴著血淚的儺面!
第三個、第四個……越來越多的模糊身影出現在戲臺上下,它們無聲地、瘋狂地舞動著,演奏著根本不存在的樂器,唱著無人能懂的戲文!整個地下石窟,仿佛在瞬間“活”了過來,變成了一個百鬼夜行、群魔亂舞的恐怖戲院!
強烈的恐懼和精神污染讓若曦幾乎崩潰,她死死捂住耳朵,但那聲音和景象卻直接烙印在腦海里!
“不是幻覺!是殘念!被法陣激發的百年殘念!”阿雅的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急促,她猛地從腰間布袋抓出一把暗金色的細沙,口中念咒,向前一撒!
“凈!”
金沙在空中爆開一團柔和的光芒,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那些瘋狂舞動的鬼影和刺耳的鑼鼓聲為之一滯,變得稍微模糊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依舊在光芒之外扭曲徘徊,伺機而動!
“這里的怨念太深了!我的凈光沙撐不了多久!”阿雅一把拉住幾乎要癱軟的若曦,“必須找到核心!或者找到離開的路!”
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混亂的戲臺,最終定格在戲臺后方巖壁上——那里,在一片狼藉的儺面堆積中,似乎有一片區域的巖壁顏色不太一樣,更加平整,像是……一道被刻意掩藏起來的石門?
而就在那疑似石門的正上方,懸掛著一張極其古怪的儺面。
那張儺面比其他的都要大上一圈,材質非木非金屬,呈現出一種暗沉的、仿佛歷經血火洗禮的深褐色。它的表情既不是猙獰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極致的、混合了巨大悲傷和毅然決然的平靜。最奇特的是,它只有右眼處是一個空洞,左眼的位置,卻鑲嵌著一顆渾濁不堪、毫無光澤的灰色石珠!而面具的額頭正中,刻著一個極其古老的、與“鬼書”同源的符號——若曦認得那個符號,在《華陽古志》的殘頁上見過注釋,代表著“契約”或“誓言”!
巫僰之面?!
難道那就是儺公所說的、藏著最初契約的巫僰之面?!
就在若曦看到那張面具的瞬間——
她胸口那枚銀鷓鴣哨,再一次毫無征兆地變得滾燙!并且開始高頻震動!
與此同時,那張額頭刻著“契約”符號的儺面,左眼那顆灰撲撲的石珠,竟然猛地亮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血紅色的光芒!
嗡——!
一股遠比那些鬼影舞動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更加悲愴的精神力量,如同沉寂的火山猛然爆發,瞬間席卷了整個地下石窟!
那些瘋狂舞動的鬼影、刺耳的鑼鼓聲、扭曲的景象,在這股悲愴而威嚴的力量沖擊下,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猛地一滯!
所有儺面空洞的眼眶,似乎都齊齊轉向了那張被喚醒的巫僰之面!
短暫的死寂。
下一秒,所有的鬼影發出一種混合著恐懼、敬畏、不甘的無聲尖嘯,如同退潮般驟然消散得無影無蹤!
瘋狂的鑼鼓聲、哭泣嬉笑聲也戛然而止。
地下石窟重新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火折子燃燒的噼啪聲,以及若曦和阿雅劇烈的心跳和喘息。
仿佛剛才那恐怖的一切,都只是一場集體的噩夢。
但若曦知道不是。她胸口銀哨的灼熱感和那巫僰之面左眼殘留的一絲微弱血光,都在證明著剛才發生的真實。
阿雅也死死盯著那張深褐色的儺面,眼神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它……它竟然真的還在這里……而且……被你的鷓鴣哨……喚醒了?”
就在這時,那疑似石門的巖壁后方,突然傳來了一陣沉悶的、仿佛重物拖拽的摩擦聲!
咔啦啦——哐!
似乎是什么機關被觸動了!
阿雅猛地回過神,拉著若曦快步沖到戲臺后方。只見那片顏色異常的巖壁,此刻竟然緩緩地向內凹陷,然后無聲地滑向一側,露出后面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的狹窄石階!一股更加陰冷、帶著河水腥味的寒風,從石階下方倒灌而出!
這條密道,竟然被意外開啟了!
是巫僰之面的力量?還是鷓鴣哨的共鳴?
阿雅來不及細想,她看了一眼那重新變得黯淡無光、仿佛只是普通陳舊面具的巫僰之面,咬了咬牙,沒有時間去取。
“走!下面可能是出路!”她毫不猶豫,率先鉆進了那條剛剛開啟的密道。
若曦緊隨其后,在進入密道前,她忍不住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張懸掛著的、平靜而悲愴的巫僰之面。
那張面具靜靜地“注視”著她,左眼的石珠渾濁無光,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但她能感覺到,一種沉重的、跨越千年的目光,似乎烙印在了她的背上。
她轉身,步入了更加深邃的黑暗。
巖壁在她身后,無聲地緩緩閉合,將那個充滿儺面和殘念的地下戲臺,重新封存在死寂之中。
只有地上散落的金色細沙和破碎的符紙,證明著方才的驚心動魄。
密道向下延伸,深不見底。
水聲,越來越清晰。
不是滴答聲,而是……嘩嘩的、奔流的水聲!
赤水河!這條密道,竟然通向赤水河底?!
密道陡峭向下,石階濕滑得如同抹了油,每一步都需手腳并用,小心翼翼。冰冷刺骨的寒風從下方倒灌上來,帶著赤水河底特有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淤泥腥氣和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千萬年沉淀下來的陰冷死寂。
水聲越來越大,不再是地表聽到的咆哮,而是變成了一種沉悶的、無處不在的轟鳴,仿佛整條河流就在頭頂奔騰,壓迫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火折子的光芒在這里顯得更加微弱,只能照亮腳下幾級臺階和兩側粗糙潮濕的巖壁。巖壁上開始出現大面積的、滑膩墨綠的水藻和某種深色的、如同血管般蔓延的苔蘚。
向下,不斷向下。
仿佛正通往地獄的深淵。
杜若曦的心臟緊縮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恐懼。胸口的銀哨不再發燙,反而變得如同冰塊,死死貼著她的皮膚,汲取著她僅存的體溫。手中的狼牙護身符微微散發著暖意,卻如同風中殘燭,在這無邊的陰寒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阿雅的動作更加謹慎,她幾乎每一步都要試探許久,耳朵不時微動,捕捉著除了水聲之外的任何異響。
終于,石階到了盡頭。
前方不再是狹窄的通道,而是一片相對開闊的、仿佛天然形成的巨大地下石窟。石窟的底部,并非堅實的土地,而是……一片幽深漆黑、緩慢流動的地下暗河!河水無聲無息,卻散發著比上方河流更加冰寒徹骨的氣息,水面上彌漫著淡淡的、灰白色的霧氣,凝而不散。
暗河的兩岸,是粗糙開鑿出的、簡陋的石頭平臺。而最讓若曦頭皮發麻的是,在平臺邊緣的河水中,竟然歪歪斜斜地系著幾條破舊不堪的小船!
這些船樣式古老,船身狹長,像是某種古老的獨木舟演化而來,通體呈現出一種被水長期浸泡后的沉黑色,木材早已腐朽不堪,布滿了漏洞,仿佛一碰就會散架。每條船的船頭,都掛著一盞銹跡斑斑、早已熄滅的青銅燈盞,燈盞的造型……赫然是鷓鴣銜珠!
這里是什么地方?!
阿雅的火折子掃過河面,光芒所及之處,河水幽深得看不到底,只有無盡的黑暗和寒冷。對岸同樣是一片模糊的巖壁,看不到盡頭。
“陰棹渡口……”阿雅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儺公說的沒錯……悲音爵果然可能流落到了這里……這是通往‘彼界’的邊緣地帶,是亡靈徘徊、等待擺渡的古老渡口?!?
亡靈的渡口?!若曦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系在最近處的一條破船。就在那條破船的船艙里,似乎堆著一些東西!
她壯著膽子,將火折子稍微探過去一些。
看清那東西的瞬間,她的呼吸驟然停止!
那是一件靛藍色的、沾滿泥污的粗布上衣!袖口處有一個熟悉的、磨破的補?。?
是父親的衣服!他失蹤那天穿的就是這件!
衣服下面,似乎還半掩著什么東西,在火光下反射出一點黯淡的、深綠色的金屬光澤!
阿雅也看到了,她一步跨到船邊,小心地用刀尖挑開那件衣服。
下面露出的,正是那尊鷓鴣銜珠的青銅酒爵——悲音爵!
它斜躺在腐朽的船板上,沾滿了粘稠的河泥和水藻,深綠色的銅銹在火光下顯得更加幽暗詭異。爵身似乎完好無損,那只鷓鴣鳥喙銜著的珠子,黯淡無光。
父親果然來過這里!他死前拿著悲音爵,最終出現在了這條通往陰棹渡口的破船上!他在這里經歷了什么?又是怎么回到酒坊,死在了酒池里?
無數的疑問和巨大的悲傷恐懼交織在一起,讓若曦幾乎站立不穩。
阿雅的眼神卻變得更加銳利,她并沒有立刻去碰那尊悲音爵,而是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幽暗的河面和平臺。
“小心,東西在這里出現,太刻意了,像是……誘餌。”她低聲道。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
咕?!緡!?
一陣氣泡從旁邊幽深的河水中冒起,破裂開來,散發出一股更加濃郁的腐臭。
緊接著,一陣低沉的、仿佛無數人在一起哭泣呻吟的嗚咽聲,從灰白色的霧氣深處隱隱傳來,由遠及近。
嘩啦……嘩啦……
是水流被撥動的聲音。不是自然的流淌,而是有什么東西,正在冰冷的暗河中,向著她們所在的平臺靠近!
阿雅猛地將若曦拉到自己身后,火折子警惕地指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霧氣被攪動,一個模糊的、黑色的輪廓,緩緩從幽暗的河水中浮現出來。
那是一條比岸邊這些破船稍大一些、同樣古老腐朽的木船。船上沒有槳,也沒有人。
但在船頭,卻孤零零地立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用枯黑的蘆葦和破爛布條胡亂扎成的、勉強能看出人形的稻草人!稻草人的心臟位置,釘著一塊銹蝕嚴重的鐵片,上面用暗紅色的、早已干涸的顏料畫著一個扭曲的符咒。稻草人的臉上,沒有五官,只貼著一張殘破的黃色符紙,上面用朱砂寫著一個巨大的“敕”字,但朱砂的顏色已經變得暗沉發黑。
這條詭異的無人稻草人船,無聲無息地滑行到距離平臺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隨著水流輕輕晃動。
那低沉的哭泣呻吟聲,似乎正是從這條船周圍的水域散發出來的。
若曦感到一股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這東西,比那些張牙舞爪的鬼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阿雅臉色凝重到了極點:“是‘陰棹引’……專門用來標記和引誘活人魂魄的邪門東西……看來,真的有人不想讓我們活著離開這里?!?
她的話音未落——
嗖!嗖!嗖!
數道尖銳的破空之聲,猛地從她們來時的密道方向射來!
是弩箭!強勁的弩箭帶著冰冷的殺意,直取兩人的要害!
阿雅反應快到了極致,猛地推開若曦,自己就地向后一滾!
篤篤篤!幾只弩箭狠狠釘在了她們剛才站立位置的巖石上,箭尾劇烈顫動!
另外幾只弩箭則射向了那條詭異的稻草人船,但卻如同泥牛入海,穿透船體,沒入幽深的河水中,沒有激起任何反應。
“果然有埋伏!”阿雅厲聲道,翻身躍起,手中已然扣住了幾張符箓。
密道的陰影里,數道身影迅速閃出!正是眼鏡男和他的手下!他們竟然找到了另一條路,或者說,早就知道這條密道,在這里守株待兔!
“反應不錯,瞽巫?!毖坨R男推了推眼鏡,臉上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冷笑,“可惜,游戲到此為止了。把悲音爵和那個丫頭交出來,或許還能給你們留個全尸,扔進這陰棹河里喂魚,也算是個歸宿。”
他身邊的手下們舉起了手中的強弩和一種看起來像是特制槍械、槍口卻鑲嵌著八卦鏡的古怪武器,牢牢鎖定了兩人。冰冷的殺意彌漫開來,比河水的寒氣更加刺骨。
前有強敵,后有詭異的陰河和稻草人船,退路已被徹底堵死!
若曦的心沉到了谷底,絕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將她淹沒。
阿雅將若曦死死護在身后,眼神冰冷地掃過對方的人數和裝備,低聲道:“我拖住他們,你想辦法上那條破船,往河下游劃!無論如何,不能落在他們手里!”
“可是你……”
“別廢話!”阿雅打斷她,語氣決絕,“記住,活下去才有希望!”
話音未落,她手中的符箓已然激射而出!并非射向人,而是射向眾人頭頂的巖壁!
“巖崩符!敕!”
轟??!
符箓擊中巖壁,猛地爆炸開來!雖然威力不大,卻足以震裂一些松動的巖石,大小不一的碎石嘩啦啦地落下,砸向眼鏡男等人!
“小心!”眼鏡男驚呼一聲,急忙后退閃避,陣型瞬間出現一絲混亂!
“走!”阿雅趁機猛地一推若曦,將她推向那條藏著悲音爵的破船,自己則如同撲食的獵豹,主動沖向混亂的敵人,手中短刀出鞘,帶起一道寒光,試圖近身纏斗!
“找死!”一名彪悍手下怒吼著,舉起那古怪的槍械就要射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異變再生!
那條一直靜止不動的稻草人船,船頭那個貼著符紙的稻草人,毫無征兆地猛地轉動了一下!那張殘破的符紙無風自動,上面暗沉的朱砂“敕”字驟然閃過一抹血光!
嗚——!??!
一聲比之前更加凄厲、更加尖銳、仿佛能撕裂魂魄的嚎叫聲,猛地從稻草人身上爆發出來!
這聲音并非物理層面的聲響,而是一種直接沖擊精神體的恐怖能量波!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眼鏡男和他的手下,動作全都猛地一滯,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頭部,發出一片痛苦的悶哼,眼神瞬間變得渙散迷茫!那舉起槍械的手下更是慘叫一聲,手中的武器差點脫手!
阿雅也受到了影響,沖鋒的腳步一個踉蹌,臉色煞白。
若曦更是感覺腦袋像是要炸開,無數混亂恐怖的幻象涌入腦海,幾乎讓她瞬間失去意識!
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隨著那聲恐怖的嚎叫,幽深的陰棹河面,開始劇烈地沸騰起來!
咕嘟咕嘟咕嘟!
無數巨大的氣泡從河底涌上,破裂開來,每一次破裂,都帶出一股濃郁的黑氣!整個河面的灰白色霧氣瞬間被染成了墨黑色!
一只只由粘稠淤泥和慘白枯骨構成的、扭曲的、沒有固定形態的“手”,如同瘋狂生長的水草,從沸騰的河水中猛地伸出,抓向平臺上的所有人!
陰河里的東西,被徹底驚動了!而且是無差別攻擊!
“不好!快退!”眼鏡男第一個從精神沖擊中恢復過來,看到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臉色劇變,再也顧不得抓人,驚恐地大吼著向后撤退!
但他的手下速度稍慢,瞬間就被好幾只淤泥骨手纏住了腳踝和手臂,慘叫著被拖向冰冷的河水!他們拼命掙扎,開槍射擊,子彈打入河水卻如同石沉大海,只能濺起幾點渾濁的水花!
“組長!救……”
求救聲戛然而止,一個手下被硬生生拖入了漆黑冰冷的河水中,只留下一串氣泡和擴散的血色。
場面徹底失控,變成了人間煉獄!
阿雅也被數只骨手纏住,她手中的短刀瘋狂劈砍,刀刃上附著的微弱法力讓那些東西稍稍退縮,但它們數量太多,前仆后繼!
“若曦!上船!”阿雅艱難地抵擋著,沖著還在發愣的若曦嘶聲喊道。
若曦猛地回過神,看著眼前這恐怖混亂的景象,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連滾爬爬地撲向那條破船,不顧一切地跳了上去!
腐朽的船身劇烈搖晃,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她一眼看到船艙里的悲音爵,也顧不上那是什么禍根詛咒,一把將它抓起塞進懷里!冰冷的青銅觸感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就在她抓起悲音爵的瞬間——
懷里的銀鷓鴣哨和悲音爵仿佛產生了某種共鳴,同時輕微震動了一下!
一股更加古老、更加深沉、帶著無盡悲涼和血腥的氣息,以她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
那些正在瘋狂攻擊的淤泥骨手,像是遇到了某種極其厭惡和恐懼的東西,動作猛地一滯,甚至微微向后縮了一下!
就連那條稻草人船上的嚎叫,也短暫地停頓了一瞬!
這個間隙極其短暫,卻足夠了!
阿雅抓住這個機會,猛地斬斷纏在腿上的最后一只骨手,縱身一躍,也跳上了若曦所在的那條破船!
“快!劃船!”阿雅急促地喊道,撿起船上唯一一根早已腐爛得只剩半截的木槳,拼命插進水里,用力向后劃動!
若曦也反應過來,用手拼命劃著冰冷的河水!
破船艱難地、晃晃悠悠地離開了平臺,向著下游無盡的黑暗飄去。
身后,平臺上依舊是一片混亂和慘叫。眼鏡男在損失了兩個手下后,終于狼狽不堪地退回了密道入口,驚魂未定地看著陷入瘋狂的河面和逐漸遠去的破船,臉色鐵青扭曲,卻不敢再追出來。
那條稻草人船依舊停在原地,船頭的稻草人緩緩轉動著,那張符紙上的血光明明滅滅,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逃離的兩人。
越來越多的淤泥骨手從河水中伸出,瘋狂舞動,卻似乎對那艘承載著悲音爵和鷓鴣哨的破船,有了一絲本能的忌憚,不再像之前那樣瘋狂撲擊,只是在不遠處扭曲徘徊。
破船隨著冰冷的地下暗流,無聲地滑向未知的下游。
前方是更加濃重的黑暗和迷霧,仿佛通往永恒的寂靜。
船上,兩人精疲力盡,渾身濕透,驚魂未定。
若曦緊緊抱著懷里冰冷沉重的悲音爵,看著身后逐漸消失在黑暗中的混亂光影,心臟依舊狂跳不止。
陰棹渡口……他們竟然真的闖過了亡靈的渡口。
但下一步,又會通向哪里?
這條看似絕境的暗河,是生路,還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
她低下頭,看著懷中那尊布滿綠銹、鷓鴣銜珠的詭爵。
爵身冰冷,仿佛沉睡著一個千年的噩夢。
而噩夢,似乎才剛剛開始。
黑暗。無邊無際的、粘稠的、仿佛擁有實質的重量,壓迫著眼皮,即使睜開眼,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冰冷。刺骨的、能凍結血液和思維的寒意,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滲透進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還有寂靜。一種絕對的、令人瘋狂的寂靜,吞沒了地下暗河的微弱水聲,只剩下自己心臟在胸腔里孤獨而驚恐的狂跳,以及血液沖上太陽穴的嗡鳴。
杜若曦感覺自己像是在墨汁中最深處下墜,又像是漂浮在虛無的太空。時間失去了意義,方向感徹底消失。唯一能證明自己還存在的,是懷里那尊冰冷堅硬的悲音爵,以及緊貼胸口、同樣冰涼的銀鷓鴣哨。它們像兩塊永不融化的寒冰,不斷汲取著她體內可憐的熱量。
“阿雅……?”她試探著開口,聲音嘶啞微弱,立刻被無邊的黑暗和寂靜吞沒,甚至激不起一絲回響。
沒有回應。
只有更深的恐懼攫住了她。阿雅呢?那條破舊的小船呢?難道在穿越那片混亂時失散了?難道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漂浮在這片絕對的死寂黑暗里?
恐慌如同冰冷的水草,纏繞上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拼命劃動四肢,試圖碰到什么實物,但只有冰冷空虛無著力的水流(如果那還能稱之為水流的話)從指縫間滑過。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極致的孤獨和恐懼逼瘋的時候——
一點極其微弱的、幽藍色的光暈,毫無征兆地,在她前方不遠處亮了起來。
那光暈很小,很淡,像是一小團漂浮的、冰冷的鬼火。它靜靜地懸浮在那里,一動不動。
緊接著,第二點、第三點……越來越多的幽藍色光點陸續亮起,星星點點,漫無目的地漂浮在周圍的黑暗里。它們并不照亮任何東西,反而讓這片絕對的黑暗變得更加詭異和深不可測。
借由這些微弱的光點,若曦勉強能模糊地感覺到,自己似乎正處于一個極其廣闊、無法感知邊界的詭異空間。這里沒有上下左右,沒有天空大地,只有無盡的虛無和這些冰冷的藍色光點。
這里……絕不是那條地下暗河了!她們到底漂到了什么地方?!
她嘗試著向最近的一個光點游去(如果那種無力的劃動能被稱為游泳的話)。那光點似乎離她很近,卻又仿佛永遠無法觸及。
就在她努力靠近的時候,那個幽藍色的光點輕輕晃動了一下,內部似乎有什么景象開始浮現、流轉。
那景象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布滿水汽的毛玻璃,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是杜家酒坊的釀酒工坊!景象中,父親杜長庚正背對著畫面,站在那個巨大的冷卻池邊,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無聲地哭泣。他的腳下,池水微微蕩漾,水面上漂浮著一些……難以辨認的、暗紅色的絮狀物。
畫面一閃而過,消失了。
若曦的心臟猛地一抽!那是父親死前的景象?!
她猛地轉向另一個稍近的幽藍光點。
這個光點里的景象更加詭異——是回龍灣!但視角卻是在水下,仰視著那口懸浮的黑棺!棺蓋打開著,里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只有一只焦黑如鳥爪的鬼手伸在外面,正緩緩地、一下下地,向著畫面方向招著手,充滿了誘惑和死亡的氣息。
若曦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和眩暈。
第三個光點——景象是丙安古鎮萬壽宮前的小廣場!時間似乎是深夜,廣場空無一人,只有濃霧彌漫。一個佝僂的身影(像是那個被指認的內鬼)正偷偷摸摸地將一個用黑布包裹的東西,塞進萬壽宮門檻下的縫隙里。那東西的形狀……有點像一個小號的稻草人!
這些光點……這些幽藍色的光點,竟然像是某種記憶碎片或者現實片段的投射!是過去發生的,還是正在發生的?抑或是……未來可能的景象?
她瘋狂地在一個個光點間“游動”,試圖看到更多,理解更多。
她看到了奶奶蜷縮在床上的虛弱身影,嘴里依舊喃喃著“根斷了……”。她看到了林慕之坐在一間燈火通明的辦公室里(那絕不是丙安的任何地方),對著手機低聲下達著命令,臉上帶著冰冷的微笑。她甚至看到了阿雅!景象中的阿雅似乎正處于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布滿鐘乳石的地下洞穴,正與幾個穿著古老服飾、臉上涂抹著油彩的人激烈地爭論著什么。
每一個景象都短暫、破碎、模糊,卻都帶著驚人的信息量和一種令人不安的真實感。
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為什么能看到這些?!
就在她心神激蕩,幾乎要被這無數破碎的信息淹沒時——
前方無盡的黑暗深處,一個巨大無比的、難以形容的輪廓,緩緩地、無聲無息地顯現出來。
那輪廓太過龐大,以至于周圍那些幽藍色的光點在它面前,渺小得如同塵埃。它似乎是由更加濃郁的、流動的黑暗構成,不斷扭曲、變幻著形狀,時而像是一座巨大無比的山巒,時而又像是一棵扎根于虛無、枝葉覆蓋無數空間的巨樹,時而又化作一條盤旋沉睡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巨蟒……
在這巨大輪廓的核心深處,隱約有兩點極其微弱、卻比所有藍光加起來還要深邃、還要令人心悸的暗紅色光斑,如同沉睡巨獸閉合的眼瞼。
一種難以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極致的恐懼和渺小感,瞬間攫住了若曦!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突然抬頭看到了星空深處冷漠注視著的、神明冰冷的瞳孔!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凍結了,無法思考,無法移動,甚至連恐懼本身都變得麻木。
就在這極致的震懾中,她懷里那尊一直冰冷的悲音爵,突然毫無征兆地變得滾燙!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胸口!
“??!”她痛得幾乎要失聲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與此同時,悲音爵上那只鷓鴣鳥喙銜著的珠子,猛地爆起一團刺目的、血紅色的光芒!這光芒如此強烈,竟然短暫地驅散了周圍一小片的絕對黑暗,將她周圍那些幽藍色的光點都染上了一層不祥的血色!
嗡——?。?!
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混合了無盡悲慟、怨毒、瘋狂和古老渴望的精神波動,如同毀滅性的海嘯,以悲音爵為中心,猛地向著四面八方沖擊而去,尤其直指那黑暗深處巨大的輪廓!
這股波動掃過那些幽藍光點,光點內的景象瞬間變得混亂、扭曲、充滿血光!
掃過若曦,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像是被扔進了沸騰的油鍋,無數不屬于她的、狂暴痛苦的記憶碎片強行涌入腦海——血祭的嘶嚎、亡國的悲鳴、詛咒的惡毒、還有對生命極致的貪婪和吞噬欲!
“不——!”她在精神層面發出無聲的慘嚎,七竅似乎都有溫熱的液體流出(如果在這片虛無中還有“七竅”和“液體”的概念的話)。
而那股強大的波動,最終撞上了那黑暗深處巨大的輪廓。
那輪廓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核心深處那兩點暗紅色的光斑,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仿佛即將從亙古的沉睡中被強行驚醒一條縫隙!
一股更加恐怖、更加古老、更加無法抗拒的意志,如同實質的巨山,緩緩地、碾壓般地投注了過來!
若曦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徹底碾碎、同化、吞噬!
就在這千鈞一發、生死剎那——
啪!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脆響,仿佛是什么東西斷裂的聲音,直接在她意識深處響起。
是那枚銀鷓鴣哨!
一直冰冷死寂的銀哨,在這最致命的關頭,竟然自行從她脖頸間斷裂,掉落在……虛無中?但它斷裂的瞬間,釋放出一股極其尖銳、冰冷、帶著某種決絕封印力量的能量束!
這能量束并非攻擊那巨大的輪廓,而是猛地擊中了若曦懷中那尊正在瘋狂散發波動和血光的悲音爵!
嗤——!
如同燒紅的鐵塊被投入冰水!
悲音爵上爆起的血光猛地一暗,那鷓鴣銜珠的紋路上閃過無數細密的、銀色的封印符文!那股狂暴的精神波動如同被攔腰斬斷,驟然衰減、消失!
滾燙的爵身也迅速冷卻下去,甚至變得比之前更加冰冷死寂,仿佛所有的靈性都在這一刻被強行封印、沉睡。
失去了悲音爵那作死般的“召喚”,那從黑暗輪廓深處投注過來的恐怖意志,似乎失去了明確的目標,變得有些……疑惑?……茫然?
它在若曦所在的這片區域緩緩掃過,那無形的“掃視”讓若曦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在寸寸凍結、碎裂。
最終,那意志似乎并未發現什么特別值得關注的東西(被封印的悲音爵和斷裂的銀哨,此刻仿佛變成了最普通的死物),又或許是沉睡的力量太過龐大,懶得理會這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緩緩地、如同潮水般退去了。
那巨大無比的黑暗輪廓,再次緩緩隱沒于無盡的虛無之后,那兩點暗紅色的光斑也徹底消失。
周圍再次恢復了那種絕對的、冰冷的、死寂的黑暗。只有那些幽藍色的光點依舊在無聲地漂浮,映照著一幅幅破碎詭異的景象。
若曦漂浮在原地,如同一條離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盡管這里并沒有空氣。極致的恐懼過后,是徹底的虛脫和茫然。
剛才……發生了什么?
那巨大的輪廓是什么?是祖噬的本體?還是……比祖噬更加恐怖、更加古老的存在?
悲音爵竟然試圖主動喚醒它?而銀鷓鴣哨在最后關頭封印了悲音爵,救了她?
這銀哨……到底是什么?奶奶給她的時候,只說或許能……它到底是在幫她,還是在執行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更深層的指令?
無數疑問和巨大的精神沖擊讓她頭痛欲裂,思維混亂。
必須離開這里!必須回到現實世界!
這個念頭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支撐著她開始拼命地、毫無方向地掙扎、劃動。
也許是銀哨斷裂時釋放的那股能量短暫干擾了這里的空間,也許是她的求生意志起了作用,她感覺周圍的虛無似乎出現了一絲極細微的、漣漪般的波動。
前方不遠處,一個之前沒有的、更加明亮一些的幽藍色光點突然出現。光點中浮現的景象,不再是破碎的記憶片段,而是一條……洶涌奔騰的、真實的、黃褐色的河流!
赤水河!是外面的赤水河!
那光點像是一個出口,一個連接現實世界的裂縫!
若曦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那個光點拼命“游”去!
距離在一點點拉近。河水的咆哮聲似乎也越來越清晰。
就在她的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團冰涼的光暈時——
異變陡生!
旁邊另一個幽藍色的光點突然猛地撞了過來,兩個光點瞬間融合、扭曲、變形!
光點內的景象也隨之劇變!不再是赤水河,而是變成了一片深邃的、布滿鐘乳石的地下洞穴景象——正是她剛才驚鴻一瞥看到的、阿雅所在的那個洞穴!
而此刻,景象中不再是爭論,而是變成了激烈的搏殺!阿雅嘴角帶血,手中的短刀揮舞,正與一個穿著古老服飾、手持骨杖、臉上涂抹著詭異油彩的對手激烈交戰!對方身手極其詭異,動作如同沒有骨頭的蛇,骨杖揮舞間帶起一道道綠色的邪光!
阿雅顯然落于下風,險象環生!
而在洞穴的角落,赫然躺著另外兩個同樣穿著古老服飾的人,生死不知!
這景象如此真實,如此緊迫,仿佛就發生在眼前!
若曦的心猛地揪緊!阿雅有危險!
是選擇通過眼前這個光點返回熟悉的赤水河?還是……沖向那個顯示阿雅遇險的光點?那后面又是什么?是另一個陷阱?還是真的能到達阿雅身邊?
沒有時間思考!
幾乎是一種本能,或者說是一種被這些日子生死與共催生出的情誼,若曦猛地一咬牙,改變了方向,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狠狠地撞向了那個顯示著阿雅遇險的、幽藍扭曲的光點!
嗡——!
仿佛穿透了一層冰冷粘稠的膜。
巨大的撕扯感傳來,天旋地轉!
眼前景象瞬間切換!
震耳欲聾的河水咆哮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如同蛇類嘶鳴的咒語聲和兵器碰撞的銳響!
她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的地面上,摔得眼冒金星,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一樣疼痛。
但她也第一時間看到了——前方不遠處,阿雅正踉蹌后退,險險躲過一道貼面掃過的綠色邪光,臉色蒼白如紙,呼吸急促,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而那個手持骨杖、面容隱藏在詭異油彩下的襲擊者,正再次舉起骨杖,杖尖凝聚起更加濃郁的、令人心悸的綠色能量,帶著殘忍的冷笑,對準了無力閃避的阿雅!
“住手!”
若曦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抓起手邊一塊尖銳的石頭,想也不想就朝著那個襲擊者狠狠砸了過去!同時,她懷里那尊被封印的、冰冷死寂的悲音爵,也因為她劇烈的動作,“哐當”一聲掉了出來,滾落在碎石之間。
那襲擊者的注意力被這突如其來的干擾和石頭吸引,微微一滯,杖尖的綠光閃爍了一下。
就這短短一瞬的停滯!
阿雅眼中猛地爆起一團精光,抓住了這轉瞬即逝的機會,身體如同繃緊的彈簧般猛地向前一竄!不是躲避,而是進攻!
她完全放棄了防御,手中的短刀化作一道決絕的寒芒,直刺向襲擊者因分神而露出的咽喉要害!
噗嗤!
刀鋒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襲擊者身體猛地一僵,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沒入自己咽喉的短刀,又猛地抬頭,看向突然出現的若曦,以及滾落在地的那尊悲音爵,涂抹油彩的臉上露出一種極度震驚、恐懼和……不可思議的復雜表情。
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聲,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徒勞地伸出手,指向地上的悲音爵,然后重重地向后倒去,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綠光消散,骨杖哐當落地。
洞穴里瞬間只剩下阿粗重急促的喘息聲。
死里逃生。
阿雅拄著刀,單膝跪地,劇烈地咳嗽著,鮮血從嘴角不斷溢出。她抬起頭,看向突然出現的若曦,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復雜。
“你……你怎么會……”她的聲音沙啞破碎,充滿了疲憊和困惑。
若曦癱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真實的搏殺痕跡和尸體,又看看滾落在不遠處的悲音爵,最后望向阿雅,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剛才那一段穿梭于詭異黑暗空間、目睹無數破碎景象、直面恐怖存在的經歷,仿佛是一場光怪陸離、無法言說的噩夢。
而現在,夢似乎醒了。
但懷中斷裂銀哨的冰冷觸感,以及地上那尊再次變得死寂的悲音爵,都在無聲地證明著——
彼界的痕跡,已經深深烙印。
而現實的道路,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