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舟逆流而上,破開渾濁的河水。巴人漢子們沉默地?fù)]動船槳,肌肉賁張,動作協(xié)調(diào)劃一,帶著一種原始而強大的力量感。晨霧愈發(fā)濃重,將兩岸嶙峋的峭壁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青灰色之中,只有箭矢偶爾破空的銳響和零星的槍聲從后方傳來,提醒著追兵未遠(yuǎn)。
杜若曦緊緊挨著昏迷不醒的阿雅,一手死死攥著那個冰冷的黑色小陶罐,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按在胸前——那里,貼著皮膚,藏著金色絲絹地圖和那塊揭露了林家契約的皮革。悲音爵沉甸甸地待在背包里,依舊死寂。
巴狼站在船頭,如同一尊凝固的礁石,獨眼銳利地掃視著前方霧靄籠罩的河道和兩側(cè)險峻的山勢。他偶爾會抬手,用若曦完全聽不懂的古老土語,發(fā)出短促而清晰的指令,整個船隊便隨之調(diào)整方向或速度,默契無比。
他們似乎對這條狂暴的河流了如指掌,總能避開最湍急的暗流和隱藏的漩渦,選擇相對平緩的水域前行。
大約行進(jìn)了半個時辰,前方的河道陡然收窄,水流變得更加湍急,轟隆作響。一側(cè)的峭壁上,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如同惡獸巨口般的天然巖洞入口。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和垂落的鐘乳石部分遮掩,若非熟悉地形,極難發(fā)現(xiàn)。
巴狼打了個手勢,獨木舟隊依次滑入那幽深的巖洞之中。
洞內(nèi)光線驟然暗淡,河水在這里變得平緩深沉,散發(fā)出濃郁的陰涼水汽和某種礦物的氣息。巴人漢子們點燃了準(zhǔn)備好的松明火把,跳動的火光將巨大的洞窟照亮,映出千奇百怪的鐘乳石和下方幽深不見底的水面。
這里顯然是一處巴人使用的秘密據(jù)點。靠近水邊的石臺上,堆放著一些獸皮、陶罐和修補船只的工具,巖壁上還刻著一些簡略的、充滿野性力量的狩獵和祭祀圖案。
人們小心翼翼地將重傷的阿雅抬上石臺。巴狼檢查了一下她的傷勢,眉頭緊鎖,從腰間取出一個獸皮小袋,倒出一些墨綠色的、氣味刺鼻的藥膏,仔細(xì)地涂抹在她的傷口和骨折處,又用削好的木片和皮繩進(jìn)行了簡單的固定包扎。他的動作熟練而沉穩(wěn),帶著一種與外表不符的細(xì)致。
“她……怎么樣?”若曦聲音沙啞地問,心揪得緊緊的。
巴狼包扎完畢,才直起身,搖了搖頭,語氣沉重:“傷……很重。骨頭……斷了。內(nèi)腑……也可能……震傷了。失血……太多。我的藥……只能……暫時……穩(wěn)住。需要……真正的……巫醫(yī)。”
若曦的心沉了下去。阿雅是為了保護(hù)她才傷成這樣……
“你們……為什么……幫我們?”她抬起淚眼,看向巴狼。
巴狼的獨眼看向她,目光在她手中的黑色陶罐和背包里的悲音爵上停留了片刻:“山魈印……求救。你們……動了……‘龍怨’。”他指了指洞外的方向,意指那被炸開的龍門峽谷,“驚醒了……不該醒的。山在哭泣。河在憤怒。我們……守山的……不能……不管。”
他的話語簡單質(zhì)樸,卻帶著一種與山川河流共呼吸的沉重責(zé)任感和天然的敵我區(qū)分。對他們而言,炸山驚擾地脈的林慕之一伙,是絕對的敵人。
“而且……”巴狼的目光再次落到若曦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情緒,“你身上……有‘那個’的味道……還有……‘守火’的……印記。”他指的是那枚已經(jīng)碎裂的銀鷓鴣哨殘留的氣息和狼牙護(hù)身符。
“‘守火’?”若曦茫然。
“很古老……的……約定。”巴狼似乎不愿多解釋,轉(zhuǎn)過身,開始用土語快速吩咐其他族人。幾個巴人漢子點頭,迅速行動起來,有的出去警戒,有的開始準(zhǔn)備食物和清水。
若曦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疲憊和傷痛如同潮水般涌來,但她不敢睡。她拿出那張金色絲絹地圖,就著火光,再次仔細(xì)查看。
地圖中央的鷓鴣銜珠符號格外醒目,周圍延伸出的脈絡(luò)指向一個個具體地點。她的手指順著一條最粗的、閃爍著暗紅色微光的脈絡(luò)移動,最終停在了一個標(biāo)記著三重儺面符號、位于赤水河主河道某處極險要彎道下方的節(jié)點上。
那里……似乎是所有力量脈絡(luò)的一個匯聚點?也是地圖上標(biāo)記最清晰、防護(hù)最嚴(yán)密的一個點!
林慕之他們的目標(biāo),會不會就是那里?所謂的血祭,是否就是要在那個節(jié)點進(jìn)行,以徹底掌控祖噬的力量?
她又拿出那塊皮革,看著上面描繪的邪惡契約圖案——林家之手通過苗銀鎖鏈與渦棺鬼手相連。怎樣才能打破這種聯(lián)系?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個黑色小陶罐上。契約印記……儺公說過,這東西或許是關(guān)鍵……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陶罐,入手依舊冰冷。罐口的火漆封印古老而完整。她輕輕搖晃了一下,里面似乎裝著某種粉末狀的、或者極小的顆粒狀物體,幾乎沒有重量。
這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想起 notebook里關(guān)于“地母靈根”的記載,想起壁畫上先民首領(lǐng)接過發(fā)光植物的場景。難道這里面裝著的,就是那所謂“靈根”的一部分?或者……是與之相關(guān)的、維系古老共生契約的“根源之物”?
如果林家想要的是徹底掌控和扭曲,那么這維系著最初“共生”契約的東西,是否就是他們的克星?
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念頭在她腦海中逐漸成形。
或許……她們不應(yīng)該只是躲避和防御。
或許……應(yīng)該主動出擊,利用這些東西,在林慕之他們完成血祭之前,搶先一步,破壞那個關(guān)鍵節(jié)點,甚至……嘗試逆轉(zhuǎn)那邪惡的契約!
但這個念頭太過冒險,幾乎等于自殺。她們現(xiàn)在勢單力薄,阿雅重傷,巴人雖然強悍,但面對林慕之那些擁有現(xiàn)代武器和詭異蠱術(shù)的手下,又能有多少勝算?
就在她內(nèi)心激烈掙扎之時——
石臺方向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
阿雅醒了!
若曦連忙撲過去。
阿雅的眼神依舊虛弱,卻恢復(fù)了些許神采。她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球,看清了周圍的環(huán)境和巴狼等人,微微松了口氣。她的目光落在若曦手中的地圖、皮革和陶罐上,呼吸急促了一些。
“你……都看了?”她的聲音細(xì)若游絲。
若曦用力點頭,將自己的推測和那個瘋狂的想法說了出來。
阿雅靜靜地聽著,沒有立刻反對,眼中反而閃過一抹異樣的光彩。她吃力地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指了指那個黑色陶罐,又指了指地圖上那個三重儺面符號的節(jié)點。
“儺公……說的……或許……是對的……”她喘息著,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這陶罐里的……可能是……‘古契之塵’……最初契約的……見證……也是……枷鎖……”
她緩了口氣,繼續(xù)道:“林家……苗銀鎖鏈……是后來……仿造的……邪鑰……試圖……繞過古契……直接控制……祖噬的……扭曲面……”
“要想……打破……必須在……力量節(jié)點……用真正的……‘古契之塵’……沖擊……苗銀邪鑰……或許能……暫時……逆轉(zhuǎn)……甚至……反噬……”
她的解釋斷斷續(xù)續(xù),卻讓若曦的眼睛亮了起來!
有辦法!真的有辦法!
“但……很危險……”阿雅的眼神變得極其嚴(yán)肅,“古契之塵……力量……太古老……我們……無法掌控……一旦引爆……可能……會徹底……激怒祖噬……甚至……波及……整個……區(qū)域……”
代價可能是無法想象的災(zāi)難。
抉擇的重?fù)?dān),再次壓在了若曦稚嫩的肩頭。
是冒險一搏,爭取一線生機?還是繼續(xù)逃亡,眼睜睜看著林慕之完成血祭,徹底掌控那恐怖的力量?
就在這時,洞口負(fù)責(zé)警戒的巴人漢子突然發(fā)出了急促的預(yù)警哨聲!
巴狼臉色一變,快步走到洞口向外望去,獨眼中瞬間布滿凝重。
“他們……來了……很多……船……”他沉聲回報,“還有……黑霧……”
若曦和阿雅的心猛地一沉。
追兵竟然這么快就找到了這里!而且是有備而來!
若曦沖到洞口,透過藤蔓的縫隙向外望去。
只見下游的河道上,出現(xiàn)了七八條馬達(dá)轟鳴的快艇!快艇上站滿了人,除了眼鏡男和他的手下,還有更多穿著黑水峒服飾的蠱師!而最為詭異的是,在快艇隊伍的后方,那濃重的晨霧仿佛被某種力量驅(qū)使,竟然凝聚成一片翻滾不休、隱隱發(fā)出嘶嘶聲的墨黑色毒霧,正隨著快艇緩緩?fù)七M(jìn)!所過之處,岸邊的草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發(fā)黑!
他們這是要趕盡殺絕!甚至不惜動用這種大規(guī)模殺傷性的蠱毒!
退路已被徹底堵死!
絕境之下,反而激起了若曦骨子里那股被逼到極致的狠勁。她看了一眼重傷的阿雅,又看了一眼外面逼近的敵人和毒霧,眼中最后一點猶豫被徹底碾碎。
她猛地轉(zhuǎn)身,抓起那個黑色陶罐和地圖,走到巴狼面前,將地圖上那個三重儺面節(jié)點指給他看,語氣急促而堅定:“去這里!我們必須去這里!這是唯一的機會!”
巴狼看了看地圖,又看了看外面逼近的敵人和毒霧,獨眼中閃過野性的兇光。他顯然也明白,固守此地只有死路一條。
他猛地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高亢的唿哨!
所有的巴人漢子瞬間行動起來,迅速將阿雅重新安置在獨木舟上,拿起武器,目光齊刷刷地看向巴狼,等待指令。
巴狼指向地圖上的節(jié)點方向,用土語怒吼了一句什么。
所有巴人漢子齊聲呼應(yīng),聲音在洞窟內(nèi)回蕩,充滿決絕的戰(zhàn)意!
“走!”巴狼對著若曦重重點頭。
獨木舟隊如同離弦之箭,沖出巖洞,逆著水流,向著上游那個未知的節(jié)點方向奮力劃去!
身后的快艇立刻發(fā)現(xiàn)了他們,馬達(dá)轟鳴著加速追來!槍聲大作!那片恐怖的毒霧也仿佛有生命般,翻滾著加速彌漫而來!
一場在赤水河上的生死追逐,驟然爆發(fā)!
巴人漢子們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操舟技巧和水性,獨木舟在湍急的河水中靈巧地躲避著子彈和礁石。他們甚至不時返身用強弓硬弩還擊,箭矢精準(zhǔn)地射向快艇的駕駛員或馬達(dá),試圖延緩追兵的速度。
若曦緊緊趴在船上,耳邊是呼嘯的子彈聲、箭矢破空聲、馬達(dá)轟鳴聲和巴人漢子們野性的怒吼聲。河水不斷濺到她臉上,冰冷刺骨。她死死護(hù)著懷里的陶罐和地圖,心臟狂跳得快要沖出胸腔。
阿雅躺在船底,眼神焦急地看著戰(zhàn)況,卻無力起身。
快艇的速度畢竟更快,火力也更猛。很快,就有巴人漢子中彈落水,鮮血染紅了河水。毒霧也越來越近,那嘶嘶的腐蝕聲令人毛骨悚然。
“快!就在前面!”若曦看著地圖,指著前方一個巨大的、如同天門般豁開的河道彎口大喊!
那里水流異常湍急,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水聲震耳欲聾!漩渦兩側(cè)的峭壁如同刀削斧劈,高聳入云!而在漩渦中心下方,隱約能看到一片巨大的、顏色深得發(fā)黑的陰影,仿佛隱藏著什么巨大的東西!
就是那里!地圖上標(biāo)記的三重儺面節(jié)點!
但如何過去?那巨大的漩渦如同天然的屏障,吞噬著一切靠近的東西!
巴狼看著那恐怖的漩渦,獨眼中也閃過一絲凝重,但他沒有絲毫猶豫,發(fā)出一聲震天的咆哮,指揮著剩下的獨木舟,如同自殺般,直直地朝著那漩渦邊緣沖去!
“抓緊!”他對著若曦大吼。
獨木舟被巨大的水流裹挾著,瘋狂地旋轉(zhuǎn)起來,眼看就要被拖入深淵!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若曦懷中的悲音爵,再一次,劇烈地震動起來!這一次,并非自主蘇醒,而是仿佛被下方那節(jié)點深處某種強大的力量所吸引、所召喚!
嗡!
爵身爆起一團(tuán)暗淡的、卻異常執(zhí)拗的血光!
與此同時,下方漩渦深處的黑暗中,也隱隱傳來一聲沉悶的、仿佛來自遠(yuǎn)古的回應(yīng)!
轟隆隆!
整個河道仿佛都震動了一下!
漩渦旋轉(zhuǎn)的速度驟然加快,中心猛地向下塌陷,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一股更加古老、更加恐怖的氣息從黑洞中彌漫出來!
追來的快艇上的眼鏡男和黑水峒蠱師看到這一幕,非但沒有恐懼,反而露出了狂熱貪婪的神色!
“就是這里!力量核心!準(zhǔn)備血祭!”眼鏡男瘋狂地大叫著,拿出一個看起來更加復(fù)雜精密的羅盤狀儀器,開始快速操作。
幾個黑水峒蠱師則抬出了一個沉重的、刻滿符文的黑色木箱,打開箱蓋,里面赫然是各種詭異的祭品和法器!
他們竟然打算就在這漩渦邊上,強行舉行血祭儀式!
“就是現(xiàn)在!”阿雅用盡最后力氣嘶聲喊道。
若曦眼中閃過決絕的光芒!她猛地站起身,不顧船只的劇烈搖晃,掏出了那個黑色小陶罐!
她看著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洞,又看了看對面快艇上正在準(zhǔn)備血祭的敵人,最后看了一眼重傷的阿雅和正在拼死劃船的巴人漢子。
然后,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陶罐狠狠砸向船舷!
咔嚓!
陶罐應(yīng)聲而碎!
沒有想象中的驚天動地,只有一小撮閃爍著星辰般微光的、極其細(xì)微的銀色粉塵,從破碎的陶罐中飄散出來,如同擁有生命般,在空中盤旋了一下,隨即如同受到了某種指引,化作一道細(xì)微的銀色流光,猛地射向下方的黑洞,以及……對面快艇上那個剛剛被抬出來的、里面盛放著某種暗紅色粘稠液體的青銅盆——那顯然是血祭的核心器皿!
就在銀色粉塵沒入黑洞和青銅盆的瞬間——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
下一秒——
吼!!!!!!!!!
一聲無法用人類語言形容的、震徹天地、充滿了極致痛苦、憤怒和某種古老契約被強行觸動而爆發(fā)的恐怖咆哮,猛地從漩渦深處的黑洞中炸響!
整個赤水河為之沸騰!滔天巨浪沖天而起!
對面快艇上的那個青銅血祭盆,猛地爆發(fā)出刺目的血光,隨即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碎裂聲!里面盛放的液體如同活物般瘋狂沸騰、蒸發(fā)!
“不——!”眼鏡男發(fā)出驚恐絕望的尖叫,“反噬!是契約反噬!”
他手中的羅盤儀器砰的一聲炸裂開來!
那幾個主持血祭的黑水峒蠱師更是凄慘,他們身上佩戴的、與苗銀鎖鏈同源的邪器紛紛爆裂,黑色的反噬能量如同毒蛇般鉆入他們體內(nèi),讓他們發(fā)出非人的慘嚎,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腐爛!
恐怖的、無序的、毀滅性的能量以漩渦為中心,猛地向四面八方爆發(fā)開來!
巨浪掀翻了快艇,吞噬了上面的人!
強大的能量沖擊波將若曦所在的獨木舟也狠狠拋起,向著側(cè)面的峭壁砸去!
“若曦!”阿雅發(fā)出最后的驚呼。
若曦在失控的飛墜中,只來得及死死抱住那尊再次變得滾燙、瘋狂震動的悲音爵。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她仿佛看到,在那滔天巨浪和毀滅能量的中心,漩渦深處,有一個巨大無比的、由暗綠色粘稠液體和無數(shù)痛苦哀嚎魂魄構(gòu)成的、模糊的巨手輪廓,正掙扎著、憤怒地想要伸出水面,卻又被無數(shù)閃爍的銀色符文鏈條死死纏繞、拖回深淵!
赤水焚天,契約崩亂。
古老的平衡已被打破。
最終的結(jié)局,是毀滅,還是新生?
答案,淹沒在震耳欲聾的咆哮和無盡的黑暗之中。
黑暗。不再是虛無的彼界,而是沉重粘稠的、混合著泥沙和水草腥氣的黑暗。冰冷刺骨的河水包裹著她,巨大的力量撕扯著她的四肢百骸,將她像一片枯葉般拋擲、翻滾。肺里的空氣早已耗盡,火燒般的灼痛從胸腔炸開,蔓延至全身。
意識在窒息的邊緣浮沉,無數(shù)破碎的光影和聲響在腦中沖撞——滔天的巨浪、眼鏡男驚恐扭曲的臉、黑水峒蠱師凄厲的慘嚎、那從深淵中伸出的、由痛苦魂魄構(gòu)成的恐怖巨手、還有阿雅最后那聲嘶力竭的呼喊……
阿雅!
這個名字像一根尖針刺破了她逐漸渙散的意識。
不能死!還不能死!
求生的本能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她拼命掙扎著向上劃動四肢,試圖擺脫那吞噬一切的漩渦引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她的頭猛地沖破了水面!
“咳!咳咳咳!”她貪婪地、劇烈地吸入混合著水沫和硝煙味的空氣,冰冷的河水嗆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眼前一片模糊。
巨大的轟鳴聲依舊震耳欲聾,但不再是之前那種集中爆發(fā)的毀滅性能量,而是化作了整條赤水河憤怒的、持續(xù)的咆哮!河水變得異常洶涌渾濁,如同煮沸了一般,翻滾著黃色的泡沫和大量的斷木雜物。
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于主河道的一片相對開闊但依舊湍急的水域,巨大的浪頭一個接一個打來,隨時可能將她再次吞沒。她拼命踩水,保持浮力,環(huán)顧四周。
原本追逐他們的快艇早已不見蹤影,想必不是被巨浪掀翻就是被那恐怖的反噬能量摧毀。巴人的獨木舟也散落無蹤,不知是被沖散了還是……
她的心猛地一緊,不敢去想。
就在這時,她看到下游不遠(yuǎn)處,一個身影正隨著波浪起伏,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正是重傷的阿雅!一根斷裂的船槳卡在她的衣襟上,才讓她沒有立刻沉下去。
“阿雅!”若曦嘶聲喊道,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個方向奮力游去。
水流湍急,每前進(jìn)一米都異常艱難。冰冷的河水不斷消耗著她的體力,傷口在鹽分和摩擦下陣陣刺痛。但她咬著牙,眼中只有那個隨波逐流的身影。
終于,她抓住了阿雅的胳膊。觸手一片冰涼,阿雅臉色灰敗,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額角的傷口再次滲出血絲,被河水迅速沖淡。
“堅持住……阿雅……堅持住……”若曦帶著哭腔,一只手死死摟住阿雅,另一只手拼命劃水,試圖向岸邊靠攏。
但河流的力量太強了,她們就像兩片落葉,被洶涌的波濤裹挾著向下游沖去,離岸邊始終有一段絕望的距離。體力在飛速流逝,寒意滲透骨髓,若曦的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
難道……終究還是逃不過嗎?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前方河道的轉(zhuǎn)彎處,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逆流而上的小木船!船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茍伯!他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枯瘦的身軀在風(fēng)浪中卻穩(wěn)如磐石,正用力劃著槳,渾濁的老眼銳利地掃視著河面。
“茍伯!救命!”若曦用盡最后力氣呼喊。
茍伯立刻發(fā)現(xiàn)了她們,小船靈巧地避開幾個浪頭,快速靠了過來。他伸出枯柴般的手,一把抓住若曦的胳膊,力量大得驚人,猛地將她和阿雅先后拖上了小船。
若曦癱倒在船底,劇烈地喘息咳嗽,渾身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阿雅躺在她身邊,毫無聲息。
“嘖……弄成這副鬼樣子……”茍伯皺著眉,看了一眼氣息奄奄的阿雅,又瞥了一眼若曦死死抱在懷里的、那尊依舊滾燙震動的悲音爵,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光芒,似是忌憚,又似是某種深沉的了然。他沒有多問,只是加快了劃船的速度,小船如同離弦之箭,逆著混亂的水流,飛快地駛向岸邊一處隱蔽的小碼頭。
碼頭上,王嬸和幾個鎮(zhèn)上的老人正焦急地等候著,看到小船靠岸,立刻涌了上來。
“老天爺!真是若曦丫頭!”“阿雅姑娘這是怎么了?傷得這么重!”“快!抬到我家去!熱水、干凈布、還有我熬的金瘡藥都備好了!”
人們七手八腳地將昏迷的阿雅抬起來,小心翼翼地送往鎮(zhèn)上。若曦被王嬸攙扶著,踉蹌著跟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河面,赤水河依舊咆哮著,但那股毀天滅地的恐怖能量似乎正在逐漸平息,只剩下自然力量的余威。
“別看了,丫頭,能撿回條命就不錯了。”茍伯栓好船,走到她身邊,聲音依舊尖細(xì),卻少了幾分平日的冷漠,“河神老爺發(fā)怒嘍……這回動靜可不小,上游好幾個地方山都塌了,聽說還沖出了不少古里古怪的東西……造孽啊……”
若曦心中一凜,沖出了古怪東西?是指那些被封印的?還是林家和黑水峒留下的?
她被王嬸扶回了家——不是那個充滿死亡回憶的酒坊,而是王嬸自己家溫暖卻簡陋的堂屋。熱水、干凈的衣物、還有熱騰騰的姜湯很快送了上來。王嬸一邊幫她處理身上細(xì)小的傷口,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鎮(zhèn)上的情況。
原來,昨天深夜萬壽宮沖儺出事、內(nèi)鬼被當(dāng)眾指認(rèn)后,鎮(zhèn)上就陷入了恐慌和猜忌之中。今天清晨峽谷方向又傳來巨大的爆炸和震動,河水變得異常狂暴,更是讓所有人惶惶不安。茍伯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一早便撐船出去尋找了。
“你們到底惹了多大的禍?zhǔn)掳 蓖鯆鹱詈髧@著氣,眼中滿是擔(dān)憂和后怕。
若曦捧著溫?zé)岬慕獪聊恢獜暮握f起。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包裹著她。
稍事休息,恢復(fù)了一些力氣后,她立刻去看望阿雅。
阿雅被安置在隔壁干凈的客房里,鎮(zhèn)上的老郎中已經(jīng)來看過,重新清洗包扎了傷口,固定了斷臂,又灌下了湯藥。此刻她依舊昏迷著,但臉色似乎恢復(fù)了一絲血色,呼吸也平穩(wěn)了一些。
“傷得太重,失血過多,能不能挺過來,就看今晚能不能退燒了……還得看她的造化……”老郎中搖著頭,留下些藥材,囑咐了幾句便離開了。
若曦坐在床邊,握著阿雅冰涼的手,心中充滿了愧疚和無力感。是她,一步步將阿雅拖入了這致命的漩渦。
接下來的半天,若曦在焦灼不安中度過。她守著阿雅,不時用濕布擦拭她滾燙的額頭。鎮(zhèn)上的人們雖然好奇,但看到她們慘狀,更多的是同情和幫助,送來了食物和藥材,并未過多追問。
傍晚時分,阿雅的體溫終于開始下降,呼吸也變得更深沉。若曦稍稍松了口氣。
就在她準(zhǔn)備去換一盆水時,客房那扇臨街的小窗外,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有規(guī)律的叩擊聲。
篤,篤篤。
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特定的節(jié)奏。
若曦的心猛地一提,警惕地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隙。
窗外暮色四合,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只通體漆黑、唯有關(guān)節(jié)處帶著一抹暗紅的木頭機關(guān)小鳥,正用喙部輕輕啄著窗欞。小鳥做工精巧,眼神空洞,背上似乎馱著一個小小的竹管。
看到這只機關(guān)鳥,若曦立刻想起了阿雅那個繡著玄鳥的布袋。這是瞽巫一脈的聯(lián)系方式?
她猶豫了一下,伸出手。那機關(guān)鳥似乎感應(yīng)到她的氣息,停止了啄擊,安靜地落在窗臺上。
她解下小鳥背上的竹管,里面是一小卷素箋。
展開素箋,上面用一種極其纖細(xì)沉穩(wěn)的筆跡寫著一行字:
“戌時三刻,萬壽宮偏殿,殘儺面下。”
沒有署名。
是誰?是敵是友?是阿雅的同伴?還是另一個陷阱?
若曦盯著那行字,心跳加速。萬壽宮……剛剛經(jīng)歷過混亂和揭露,此刻定然是是非之地。
去,還是不去?
看著床上依舊昏迷的阿雅,想到那尚未解除的詛咒、虎視眈眈的林家殘余、還有那尊依舊燙手的悲音爵……她知道,躲藏和等待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必須去!
戌時三刻(晚上七點四十五分),天色已徹底黑透。小鎮(zhèn)經(jīng)歷了白天的動蕩,早早便沉寂下來,家家門戶緊閉,只有零星燈火在風(fēng)中搖曳。
若曦?fù)Q上一身深色衣服,將悲音爵用布裹好背在身上,又揣了一把王嬸家切菜的短刀,悄悄溜出后門,借著夜色和建筑物的陰影,熟門熟路地朝著萬壽宮摸去。
萬壽宮前的廣場空無一人,白日里儺儀留下的狼藉尚未完全清理,破碎的符紙和散落的器具在夜風(fēng)中打著旋兒,平添幾分凄涼和詭異。主殿大門緊閉,里面黑漆漆的,毫無聲息。
她繞到側(cè)面,找到那扇白天阿雅試圖進(jìn)入的偏殿小門。門虛掩著,里面透出一點極其微弱的、仿佛燭火般的光暈。
她深吸一口氣,握緊了短刀,輕輕推開門。
偏殿內(nèi)異常昏暗,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香火和灰塵的味道。正中央的神像早已殘破不堪,被厚厚的蛛網(wǎng)覆蓋。只有神像前供桌上的一盞小小的長明燈,豆大的火苗頑強地跳動著,勉強照亮一小片區(qū)域。
供桌之下,陰影之中,果然堆放著一批破損廢棄的儺面,如同一個個被遺棄的、表情凝固的靈魂。
一個穿著寬大黑袍、背對著門口的身影,正靜靜地站在那堆殘破的儺面前,仿佛已等候多時。聽到推門聲,那人緩緩轉(zhuǎn)過身。
兜帽落下,露出一張清癯、布滿皺紋卻眼神異常明亮溫和的老者的臉。他看起來年歲極大,須發(fā)皆白,但腰板挺直,氣質(zhì)沉靜如水,與這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的手中,捧著一個用深色錦緞包裹的物件。
“孩子,你來了。”老者的聲音舒緩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人心的力量,“不必緊張,我并無惡意。阿雅那丫頭,還好嗎?”
他認(rèn)識阿雅?若曦沒有放松警惕,依舊緊握著刀,保持距離:“你是誰?”
老者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一絲悲憫和滄桑:“老朽姓姜,算是……阿雅那孩子的師伯吧。勉強也可算是瞽巫一脈,只是常年在外,很少回來了。今日感應(yīng)到山中劇變,‘山魈印’急震,才匆忙趕回,恰好收到了同門傳來的訊息。”
他指了指若曦手中的素箋:“情況我已大致知曉。林家勾結(jié)黑水峒叛逆,妄圖以邪術(shù)掌控‘祖噬’,釀此大禍,實乃罪不容誅。你們能破其血祭,引發(fā)古契反噬,已是僥天之幸。”
他的目光落在若曦背后的悲音爵上,眼神變得深邃:“‘鷓鴣悲音’再次現(xiàn)世,劫數(shù)使然。孩子,你受苦了。”
他的話語平和,卻透露出對一切了如指掌的意味,讓若曦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放下戒心。
“姜……前輩,”她斟酌著開口,“您找我來,是為了……”
姜師伯點了點頭,神色變得鄭重起來。他輕輕掀開了手中錦緞的一角。
里面包裹著的,赫然是那張她們在廢棄戲臺下見過的、只有一只石頭眼睛、額頭刻著“契約”符號的——巫僰之面!
只是此刻,這張面具似乎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那原本渾濁不堪的石頭左眼,此刻竟然散發(fā)出一種極其柔和、純凈的白色光暈,仿佛里面蘊藏著一小團(tuán)月光。面具整體也不再顯得死寂,而是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溫和而強大的靈性。
“巫僰之面……”若曦失聲低呼。
“是的。”姜師伯輕輕撫摸著面具,如同撫摸一件絕世珍寶,“你們在戲臺下的遭遇,我已知曉。彼時它被邪氣和殘念蒙蔽,靈光晦暗。如今外部邪陣已破,古契之塵重現(xiàn)天日,與之同源的它,自然也恢復(fù)了部分靈性。”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若曦:“林家雖遭反噬重創(chuàng),但并未根除。苗銀邪鑰與祖噬扭曲面的聯(lián)系也未被徹底斬斷。他們必定會卷土重來,下一次,只會更加瘋狂和不顧一切。”
“我們必須趁現(xiàn)在,利用這短暫的平靜期,以及巫僰之面恢復(fù)的靈性,還有你手中的‘悲音爵’和‘古契之塵’殘留的聯(lián)系,做最后一搏。”
“怎么做?”若曦的心提了起來。
“找到‘地脈之眼’。”姜師伯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也就是地圖上那個最終的核心節(jié)點。那里是祖噬力量與大地龍脈交織最緊密之處,也是……最初古老契約締結(jié)之地。”
“我們需要在那里,以巫僰之面為引,以你的血脈為橋,嘗試引導(dǎo)古契之力,徹底凈化苗銀邪鑰的污染,將祖噬的扭曲面重新壓回平衡,甚至……嘗試修復(fù)部分古老的契約。”
這個計劃聽起來比之前更加宏大,也更加危險!
“我的……血脈?”若曦感到一絲不安。
“杜家‘司祭酒’的血脈,本就是古契的一部分,是溝通與平衡的關(guān)鍵。否則,悲音爵不會在你們家族傳承,祖噬的詛咒也不會應(yīng)驗在你們身上。”姜師伯的語氣帶著一絲無奈,“這是你們的宿命,也是你們的責(zé)任。孩子,逃避無法解決問題,唯有直面它,才能找到一線生機。”
他將巫僰之面鄭重地遞向若曦:“拿著它。它能保護(hù)你,也能指引你。等阿雅傷勢稍穩(wěn),我會帶你們前往地脈之眼。在這之前,保護(hù)好自己,也保護(hù)好它。”
若曦看著那張散發(fā)著柔和光暈、表情悲憫而堅定的面具,又看了看姜師伯真誠而睿智的眼睛,心中天人交戰(zhàn)。
最終,她緩緩伸出手,接過了那張沉重而溫暖的面具。
在指尖觸碰到面具的瞬間,一股溫和而磅礴的、充滿了古老智慧和堅定意志的能量流,緩緩涌入她的體內(nèi),驅(qū)散了一些疲憊和恐懼,帶來一種奇異的平靜和力量感。
“好。”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雖然輕微,卻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堅定,“我等您消息。”
姜師伯欣慰地點了點頭:“快回去吧,照顧好阿雅。萬事小心。”
若曦將面具用布包好,深深看了一眼這位突然出現(xiàn)的神秘師伯,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返回王嬸家的路上,她的心依舊無法平靜。姜師伯的出現(xiàn)是轉(zhuǎn)機嗎?地脈之眼又藏著怎樣的危險?修復(fù)古契……真的可能嗎?
她低頭看了看懷中包裹著的巫僰之面,那柔和的光暈透過布料隱約滲出。
希望的火種似乎并未熄滅,只是前路,依舊迷霧重重。
而在他身后,萬壽宮偏殿內(nèi),姜師伯依舊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直到若曦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街角,他臉上那溫和慈悲的表情才緩緩收斂,變得深沉難測。
他抬起手,看著指尖殘留的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與巫僰之面純凈白光融為一體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暗灰色能量痕跡,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如同嘆息:
“古契……祖噬……司祭酒的血……最后的鑰匙……終于都齊了……師父……您的夙愿……或許……真的能……”
話語未盡,意味悠長。
他吹熄了長明燈,身影徹底隱沒于偏殿的黑暗之中。
只有那堆殘破的儺面,依舊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視著一切。
王嬸家低矮的屋檐下,時間仿佛被恐懼和等待拉長。油燈的光芒在墻壁上投下?lián)u曳不安的影子,如同若曦此刻的心緒。阿雅依舊昏迷,但呼吸漸穩(wěn),額頭的溫度在湯藥和王嬸徹夜不息的照料下,終于褪去了駭人的滾燙,轉(zhuǎn)為一種虛弱的潮熱。
若曦守在床邊,幾乎一夜未合眼。懷中那尊巫僰之面隔著布料散發(fā)出恒定而溫和的暖意,奇異地驅(qū)散了些許疲憊,卻驅(qū)不散心底深處那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姜師伯的話語反復(fù)在腦中回響——“地脈之眼”、“修復(fù)古契”、“你的血脈”……每一個詞都沉重如山,帶著未知的吉兇。
天剛蒙蒙亮,窗外還是一片鉛灰色。一陣極輕微的、幾乎與晨風(fēng)融為一體的叩門聲響起。
若曦猛地抬頭,心臟驟然縮緊。她看了一眼沉睡的阿雅,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手握緊了短刀。
“誰?”
“是我。”門外傳來姜師伯那舒緩平和的聲音。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拉開門閂。
姜師伯依舊穿著那身寬大黑袍,站在熹微的晨光中,仿佛與周圍的霧氣融為一體。他看了一眼屋內(nèi),目光在阿雅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頷首:“時間緊迫,我們需得趁霧未散時出發(fā)。”
“現(xiàn)在?阿雅她……”若曦遲疑道。
“她的傷勢已無性命之憂,但接下來的路,她無法同行。”姜師伯的語氣不容置疑,“此地亦非久留之地,林家殘余雖受重創(chuàng),但其爪牙仍在,遲則生變。王嬸會照顧好她。”
王嬸不知何時也已起身,站在堂屋角落,臉上帶著憂色,卻對姜師伯的話點了點頭,低聲道:“丫頭,放心去吧,阿雅姑娘交給我。”
若曦咬了咬下唇,知道已無退路。她回到床邊,深深看了一眼阿雅蒼白的睡顏,將那把短刀輕輕放在她枕邊,然后背起背包,將用布包裹的巫僰之面緊緊系在身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尊被遺留在角落、依舊死寂的悲音爵——姜師伯并未要求帶上它。
她轉(zhuǎn)身,走出房門,步入濃霧彌漫的清晨。
姜師伯不再多言,轉(zhuǎn)身便走,步伐看似不快,卻異常穩(wěn)健,仿佛腳下的泥濘和迷霧都不存在。若曦緊跟其后,兩人一前一后,很快便消失在鎮(zhèn)口迷蒙的霧氣中。
他們沒有走向赤水河主河道,而是折向往北,進(jìn)入了烏蒙山一條更加偏僻荒涼、幾乎看不出路徑的支脈。這里的霧氣更濃,能見度極低,四周怪石嶙峋,枯木枝丫如同鬼爪般從霧中伸出。空氣冰冷潮濕,帶著一種陳腐的、類似于古墓深處的氣息。
姜師伯對這里的地形卻熟悉得令人心驚,他總能精準(zhǔn)地避開隱藏在霧氣和荒草下的深坑與懸崖,甚至不需要任何辨認(rèn)方向的工具。偶爾,他會停下腳步,蹲下身,用手指觸摸地面或旁邊的巖石,閉目感應(yīng)片刻,然后再次調(diào)整方向。
若曦沉默地跟著,心中的疑團(tuán)卻越來越大。這位突然出現(xiàn)的師伯,對一切都似乎了如指掌,他的力量深不可測,目的卻依舊籠罩在迷霧之中。他真的只是為了修復(fù)古契而來嗎?
大約在山中穿行了一個多時辰,霧氣稍微稀薄了一些。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天火焚燒過的焦黑山林。所有的樹木都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碳化狀態(tài),扭曲虬結(jié),沒有一片樹葉,卻也沒有完全倒下,如同一片凝固的死亡森林。地面上覆蓋著厚厚的、灰白色的灰燼,踩上去軟綿綿的,沒有任何聲響。
在這片死寂森林的中心,赫然矗立著一座異常突兀的、光滑如鏡的黑色巨石。巨石約有三人高,通體黝黑,仿佛能吸收周圍所有的光線,表面沒有任何苔蘚或風(fēng)化痕跡,與周圍焦枯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姜師伯在黑色巨石前停下腳步,神色變得無比肅穆,甚至帶著一絲敬畏。
“到了。”他輕聲道,聲音在死寂的環(huán)境中顯得格外清晰,“地脈之眼的外圍屏障,‘寂滅石林’。”
他繞著黑色巨石緩緩走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詞,是一種比阿雅之前念過的更加古老晦澀的音節(jié)。隨著他的吟誦,那光滑如鏡的巨石表面,竟然開始如同水波般蕩漾起來,浮現(xiàn)出無數(shù)細(xì)密復(fù)雜、不斷生滅的暗金色符文!
“跟上,一步都不能錯。”姜師伯沉聲叮囑,然后一步邁出,身影竟然直接融入了那蕩漾的巨石表面,消失不見!
若曦的心臟狂跳起來,看著那詭異波動的石面,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也跟著一步踏出!
沒有預(yù)想中的撞擊感,反而像是穿透了一層冰冷粘稠的水膜。周身壓力一緊隨即松開。
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身處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身后那蕩漾的石面如同一個虛幻的門戶,緩緩平復(fù),再次變回光滑的黑色巨石。而眼前,是一個巨大無比、無法看到頂部的天然穹隆石窟!
石窟的大小遠(yuǎn)超之前去過的任何地下空間,仿佛整座烏蒙山的山腹都被掏空了。穹頂之上,并非漆黑的巖石,而是布滿了無數(shù)天然形成的、晶瑩剔透的水晶簇!這些水晶散發(fā)出柔和而璀璨的白色、藍(lán)色、紫色光芒,將整個石窟照耀得如同白晝,卻又絲毫不刺眼,充滿了神圣而夢幻的氣息。
空氣清新得不似地下,帶著一種淡淡的、類似于檀香和雨后青草的奇異芬芳,吸入一口便讓人覺得神清氣爽,連日的疲憊和傷痛都減輕了不少。
石窟的地面平坦如鏡,是一種溫潤的、白玉般的石材。而在石窟的最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緩緩旋轉(zhuǎn)的、如同液態(tài)水晶構(gòu)成的漩渦!漩渦直徑約有十丈,無聲無息,散發(fā)出磅礴而純凈的能量波動,仿佛是整個大地生命力的源泉!
這里就是地脈之眼?!與想象中陰森恐怖的祖噬核心截然不同,這里充滿了至純至凈的生命能量!
若曦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姜師伯站在她身旁,看著那巨大的水晶漩渦,眼中也流露出贊嘆和癡迷的神色:“很壯觀,不是嗎?這才是赤水河、才是烏蒙山真正的心臟,最初契約締結(jié)之地,萬物生發(fā)的源頭。祖噬……只是寄生其上、因怨念和詛咒而扭曲變質(zhì)的一個毒瘤罷了。”
他的話語將若曦拉回現(xiàn)實。是啊,他們是來解決問題的。
“我們該怎么做?”若曦問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純凈的水晶漩渦,心中那股不安卻越發(fā)強烈——如此純凈之地,為何需要巫僰之面這種看似用于溝通“鬼神”之物?而且,悲音爵并未帶來,如何引動古契?
姜師伯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她,臉上的溫和漸漸被一種異常的鄭重和……某種難以形容的熱切所取代。
“孩子,要修復(fù)古契,需要兩個關(guān)鍵。”他緩緩說道,聲音在空曠的石窟中回蕩,“一是此地純凈的地脈源力,二是……承載著最初契約印記與意志的‘鑰匙’。”
他伸出手,指向若曦懷中的巫僰之面:“巫僰之面,是印記的容器,是引導(dǎo)的羅盤。”
然后,他的手指移向若曦的心口:“而你的血脈,杜家‘司祭酒’世代傳承的血脈,才是真正啟動一切的那把‘鑰匙’。”
他的眼神變得無比深邃,仿佛能看透她的靈魂:“你需要走入地脈之眼的核心,以你的血,喚醒巫僰之面中沉睡的古老意志,引導(dǎo)地脈源力,沖刷掉林家邪術(shù)留下的污染,重新接續(xù)那被扭曲撕裂的古老契約。”
走入那個水晶漩渦?若曦看著那緩緩旋轉(zhuǎn)、能量磅礴的液態(tài)水晶,心中升起一股本能的畏懼。那力量雖然純凈,但也龐大得超出了她的想象,貿(mào)然進(jìn)入,真的不會被同化或撕裂嗎?
“我……該怎么做?”她聲音微顫。
“很簡單。”姜師伯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白玉雕成的匕首狀法器,刃口極其鋒利,閃爍著寒光,“只需將你的心血,滴在巫僰之面的‘契約’符文之上,然后,捧著它,走入漩渦即可。剩下的,交給古老契約自身的力量。”
心血?!若曦的心猛地一沉。需要做到如此地步?
她看著姜師伯那雙看似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眼睛,又看了看懷中散發(fā)著暖意的面具。事已至此,似乎已沒有回頭路。
她接過那柄玉匕首,冰涼的觸感讓她指尖微顫。她解開包裹,巫僰之面那悲憫而平靜的表情在水晶光芒的照耀下,仿佛活了過來。
她咬了咬牙,將匕首尖端對準(zhǔn)自己的心口位置。
就在匕首即將刺破衣衫的剎那——
【一陣極其微弱、卻尖銳無比的刺痛感,猛地從她意識深處炸開!像是銀哨斷裂時的那種感覺,但更加細(xì)微,更像是一種強烈的、源自本能的警告!】
同時,她懷中那一直溫和的巫僰之面,那散發(fā)著純凈白光的石頭左眼,光芒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閃爍了一下,閃過一絲極淡極快的灰影!
不對!
有什么地方不對!
姜師伯的計劃聽起來合理,但所有的細(xì)節(jié)——不帶來悲音爵(真正的鷓鴣銜珠契約器)、需要心血而非普通血液、還有他眼中那抹難以掩飾的熱切……以及此刻面具和直覺傳來的警告!
若曦的動作僵住了。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姜師伯。
姜師伯臉上的溫和似乎出現(xiàn)了一絲極細(xì)微的裂縫,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和冰冷:“孩子,還在等什么?時機稍縱即逝!”
“師伯,”若曦緩緩放下玉匕首,聲音因為緊張而干澀,“啟動契約,為什么不需要悲音爵?那不是夜郎巫王與祖噬直接相關(guān)的禮器嗎?”
姜師伯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他臉上的溫和慈悲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種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漠。
“看來,你比我想象的要敏銳一些。”他緩緩說道,聲音不再舒緩,而是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zhì)感,“也罷,事已至此,告訴你也無妨。”
“修復(fù)古契?呵呵……”他發(fā)出一聲冰冷的輕笑,“那早已破碎不堪、束縛力量的舊約,有何修復(fù)的價值?林家那群蠢貨,只想掌控祖噬的扭曲面,殊不知,那依舊是戴著枷鎖跳舞!”
他的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狂熱光芒:“我要做的,是徹底打破這古老的枷鎖!以地脈之眼的純粹源力為熔爐,以巫僰之面的契約印記為引,以你杜家這最后最純凈的‘司祭酒’心血為火種……重?zé)挕艟簟ɑ蛘哒f,爵中蘊含的那一絲祖噬本源),將其與地脈源力強行融合!”
“屆時,我將掌控的,不再是祖噬那一點扭曲的力量,而是……這整條赤水龍脈、這片烏蒙山地脈的源初之力!那將是……近乎神明的力量!”
若曦如遭雷擊,渾身冰冷!原來如此!原來他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修復(fù),而是竊取!是比林家更加瘋狂、更加徹底的毀滅!
“你……你才是最大的背叛者!”她顫抖著指著他,步步后退。
“背叛?”姜師伯獰笑一聲,“古老的契約早已過時!它只會束縛我們的世界,讓它變得孱弱!我需要力量,需要足夠的力量去應(yīng)對……更大的危機!為此,必要的犧牲算得了什么!”
他不再偽裝,強大的氣勢陡然爆發(fā)出來,黑袍無風(fēng)自動,周圍的空氣發(fā)出嗡鳴!他猛地伸出手,抓向若曦和她手中的巫僰之面!
“把面具和你的心血,交出來!”
若曦驚駭之下,轉(zhuǎn)身就想朝著來時的那塊黑色巨石跑去!
但姜師伯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如同鬼魅般瞬間擋在了她的面前,干枯的手掌帶著恐怖的力量拍來!
若曦下意識地將巫僰之面護(hù)在身前!
砰!
姜師伯的手掌拍在面具之上!那溫和的白光猛地爆起,形成一個護(hù)罩,擋住了這一擊,但若曦依舊被巨大的力量震得倒飛出去,重重摔在白玉般的地面上,喉頭一甜,噴出一口鮮血。
面具脫手飛出,落在不遠(yuǎn)處,白光劇烈閃爍,變得明滅不定。
“冥頑不靈!”姜師伯冷哼一聲,一步步逼近,眼中殺機凜然,“既然你不肯乖乖就范,那我就自己來取!”
若曦掙扎著想爬起,卻渾身劇痛,難以動彈。絕望如同冰水將她淹沒。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住手!”
一聲虛弱卻無比清晰的冷喝,猛地從石窟入口方向傳來!
只見那塊黑色巨石表面再次蕩漾起來,一個身影踉蹌著沖了進(jìn)來!
是阿雅!她臉色蒼白如紙,拄著一根臨時削成的木棍,左臂依舊用皮繩固定著,但眼神卻銳利如刀,死死地盯著姜師伯!她的身后,跟著一臉焦急的王嬸和……手持獵弓、眼神警惕的巴狼!
他們竟然找到了這里!
“師伯……果然是你……”阿雅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痛苦和失望,“師父當(dāng)年的猜測……沒錯……你早已背離了瞽巫的誓言……投向了‘虛無’……”
姜師伯看到阿雅和巴狼,動作微微一滯,臉色更加陰沉:“哼,沒想到你這丫頭命這么硬,還能找到這里。也好,省得我以后再去找你清理門戶。”
他的目光掃過巴狼和王嬸,帶著不屑:“就憑你們,也想阻止我?”
巴狼不發(fā)一言,直接張弓搭箭,閃爍著符文的骨箭直指姜師伯!王嬸也從懷里摸出了幾張皺巴巴的、看起來年代久遠(yuǎn)的黃色符紙,雖然害怕,卻依舊擋在阿雅身前。
“快……若曦……把面具……扔進(jìn)地脈之眼!”阿雅急促地喊道,聲音因虛弱而斷斷續(xù)續(xù),“不能……讓他……得逞……寧可……毀了……”
若曦瞬間明白了阿雅的意思!與其讓姜師伯竊取力量,不如讓地脈之眼自行凈化或封印面具!
她用盡最后力氣,抓起落在不遠(yuǎn)處的巫僰之面,猛地朝著那巨大的水晶漩渦扔去!
“不!”姜師伯發(fā)出驚怒的咆哮,身形暴閃,想要攔截!
但巴狼的箭矢和王嬸撒出的符紙同時到了!箭矢帶著破邪之力射向姜師伯要害,符紙則爆開團(tuán)團(tuán)干擾視線的白光!
姜師伯被迫身形一頓,揮手拍飛箭矢,震散白光!
就這電光火石的一瞬耽擱!
那散發(fā)著白光的巫僰之面,劃出一道弧線,精準(zhǔn)地落入了緩緩旋轉(zhuǎn)的液態(tài)水晶漩渦之中!
噗通!
面具沉入漩渦,沒有激起太大的浪花。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秒。
下一刻——
整個地脈之眼猛地劇烈震動起來!
璀璨的水晶光芒驟然變得無比刺目!漩渦旋轉(zhuǎn)的速度瘋狂加快,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如同億萬水晶碰撞的轟鳴聲!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了極致純凈和古老憤怒的磅礴意志,猛地從漩渦深處蘇醒過來!
轟!!!
一道粗大的、純粹由地脈源力構(gòu)成的白色光柱,如同審判之矛,猛地從漩渦中心沖天而起,瞬間擊穿了石窟的穹頂(水晶穹頂卻毫發(fā)無傷,光柱仿佛穿透了虛空),不知射向何方!
整個石窟都在瘋狂震動!強大的能量風(fēng)暴席卷一切!
姜師伯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和那恐怖的意志逼得連連后退,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懼交加的神色!
“不!該死的!你們毀了我的心血!”他發(fā)出不甘的怒吼,試圖抵抗那能量的沖擊,卻顯得徒勞無功。
阿雅、巴狼和王嬸也被能量風(fēng)暴掀翻在地,艱難地抵抗著。
若曦趴在地上,看著那通天的光柱和狂暴的能量漩渦,心中充滿了震撼。她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后果會如何。
就在這時,那沖天的光柱之中,隱約浮現(xiàn)出巫僰之面的巨大虛影!那面具上的“契約”符號閃耀著前所未有的光芒,仿佛正在與地脈之眼的力量進(jìn)行著某種劇烈的互動和平衡!
同時,若曦感到懷中那本已死寂的悲音爵,竟然再次劇烈震動起來,仿佛受到了遙遠(yuǎn)的召喚,想要脫包而出!
遙遠(yuǎn)的方向(似乎是回龍灣),隱約傳來一聲更加憤怒和痛苦的咆哮(祖噬?)!
天地間的能量變得極度混亂而危險!
姜師伯看著那光柱中的面具虛影和混亂的能量,眼中閃過瘋狂和不甘,他突然咬破舌尖,噴出一口精血在雙手,結(jié)出一個極其邪惡復(fù)雜的手印,竟是要強行抽取混亂的能量!
“一起毀滅吧!”他獰笑著,將那道血印打向能量風(fēng)暴的核心!
“阻止他!”阿雅嘶聲喊道。
巴狼怒吼一聲,再次張弓,凝聚全身力量的箭矢射向姜師伯的后心!
王嬸也將最后幾張符紙全部拋出!
若曦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抓起掉落在旁的玉匕首,用盡全身力氣擲向姜師伯!
轟隆——!!!
多種力量猛烈撞擊在一起!
恐怖的能量爆炸席卷了整個地脈之眼!
白光吞噬了一切!
若曦最后的感覺,是自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拋飛起來,撞向那堅硬的水晶穹頂,意識瞬間被撕裂,陷入無盡的黑暗。
最后的念頭是:結(jié)束了嗎?還是……剛剛開始?
地脈之眼的暴動,將會給這片土地,帶來怎樣的改變?
無人知曉。
只有赤水河,依舊在遠(yuǎn)方,奔騰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