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臨兇地
- 夜宿兇間:404試睡筆記
- 風風OK
- 5724字
- 2025-08-18 15:22:15
午夜十一點五十分。
城市的心臟仍在搏動,霓虹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流淌成扭曲的河。方野站在云頂公寓的陰影里,像一滴即將被這龐然巨物吞噬的墨點。雨水已經停了,但空氣里的濕冷反而更深地沁入骨髓,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陳腐氣味。眼前的建筑并非想象中的摩天大廈,而是一棟矗立在舊城區邊緣、至少有三十年歷史的老式塔樓。灰暗的水泥外墻爬滿了雨水沖刷留下的深色污跡,像一道道干涸的淚痕。零星的窗戶透出昏黃或慘白的光,更多的則是空洞的黑暗,如同盲眼。整棟樓散發著一股被時間遺忘、被繁華拋棄的沉沉暮氣。
入口處是兩扇沉重的、黃銅包邊的玻璃門,本應是氣派,如今卻蒙著厚厚的灰塵和油膩的手印,其中一扇的鉸鏈似乎銹蝕了,歪斜地敞著一條縫,像一個無聲的邀請,又或是一個冷漠的嘲弄。
方野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了肺葉,也壓下心頭翻涌的悸動。他緊了緊肩上的背包,里面裝著那個冰冷的銀色設備箱和簡單的行李。手中那把黃銅鑰匙硌著掌心,沉甸甸的,仿佛還殘留著昨夜那聲幻聽慘叫的余溫。
他推開了那扇歪斜的門。
一股混雜著消毒水、灰塵、霉味以及某種難以名狀的、如同鐵銹混合著甜膩腐敗物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將他包裹。門廳空曠而破敗。慘白的節能燈光管在天花板上茍延殘喘,發出低沉的嗡鳴,光線勉強照亮一小片區域,四周的角落則沉在濃稠的陰影里。大理石地面早已失去了光澤,布滿劃痕和可疑的深色污漬。正對大門的值班室窗戶蒙著厚厚的灰塵,玻璃后面,一張枯槁的臉如同貼在標本紙上的昆蟲,毫無表情地注視著他。
方野的腳步在空曠的大廳里激起輕微的回響,每一步都敲打著緊繃的神經。他徑直走向值班室。隔著污濁的玻璃,他看清了那張臉的主人——一個干瘦的老頭,穿著褪色的藍灰色制服,稀疏花白的頭發貼在頭皮上。他的眼睛渾濁,眼白泛黃,看人時帶著一種深潭般的死寂和一種毫不掩飾的警惕。
“找誰?”老頭的嗓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從窗戶下方一個巴掌大的傳聲孔里擠出來。
“404,方野。”他報上名字,聲音盡量平穩。
老頭渾濁的眼珠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那目光冰冷、審視,像在打量一件即將送入焚化爐的物品。他沒有翻看任何登記簿,只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咕噥,像是痰液滾動的聲音。一只枯瘦、布滿老年斑的手從傳聲孔下的縫隙伸出來,攤開。
方野會意,將身份證遞了進去。老頭的手指像鷹爪一樣攥住身份證,湊到眼前,幾乎要貼到玻璃上,看了足有十幾秒,然后又抬眼看了看方野的臉。那審視的過程漫長而壓抑,空氣仿佛凝固了。最終,他把身份證從縫隙里推了出來,同時推出來的還有一張薄薄的、印著“訪客臨時卡”的塑料片。
“電梯在那邊。”老頭用下巴朝大廳深處一個更陰暗的角落示意了一下,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晚上十一點后停運。樓梯在電梯后面。”說完,他便縮回了手,重新隱入值班室那昏黃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過。
方野收起證件和訪客卡。值班員的態度,與其說是冷漠,不如說是一種避之唯恐不及的疏離和麻木。404室,在這里似乎是一個無需多言的禁忌符號。
電梯果然是停運狀態,金屬門緊閉著,旁邊樓層按鍵區的塑料外殼都碎裂了,露出里面糾纏的電線。方野轉向旁邊的樓梯間入口。一扇厚重的防火門半開著,里面是盤旋向上的水泥樓梯,扶手銹跡斑斑。感應燈似乎壞了,只有上方極高處透下一點微弱的光,樓梯的大部分都沉沒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他打開強光手電筒,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臺階上厚厚的積灰、散落的煙蒂和不知名的污穢。空氣更加渾濁,霉味和灰塵味濃得嗆人。他抬腳踏上臺階,腳步聲在狹窄的樓梯井里激起沉悶的回響,又被濃重的黑暗迅速吸收。一層,兩層……每一層樓梯間防火門上的樓層數字都模糊不清。寂靜如同有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他感覺背后發涼,似乎有冰冷的視線落在后頸上,猛地回頭,手電光柱掃過身后的臺階和墻壁,只有灰塵在光柱中飛舞,空無一物。但那被注視的感覺,卻像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爬到四樓時,方野的呼吸已經有些急促,不僅僅是體力消耗,更是一種心理上的重壓。四樓的樓梯間,感應燈似乎徹底壞了,漆黑一片。手電光掃過防火門,深綠色的門上用白色油漆寫著巨大的“4F”。門把手油膩膩的,觸感冰涼。
他用力推開防火門。
一股更陰冷、更陳腐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腥甜底味。四樓的走廊比門廳更加破敗。墻皮大面積剝落,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頂燈間隔很遠,大多已經損壞,僅有的幾盞也光線昏暗,在地上投下扭曲變形的光圈。走廊兩側是一扇扇緊閉的、深棕色的老舊木門,門牌號碼模糊不清。空氣死寂,沒有任何生活的聲響,仿佛整層樓只有他一個活物。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如同無形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走廊盡頭,一扇門孤零零地嵌在陰影里。門牌號上的金屬數字已經氧化發黑,但依舊能辨認出:404。
方野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每靠近一步,那種冰冷的壓抑感就加重一分。空氣似乎也變得更加粘稠。他停在門前,手電光打在深棕色的木門上。門板上有幾道深深的劃痕,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反復抓撓過。門把手是冰冷的黃銅,樣式老舊。他拿出鑰匙——那把從安平居得來的、樣式古舊的黃銅鑰匙。
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干澀的摩擦聲。轉動時,鎖芯內部傳來沉重而滯澀的“咔噠”聲,仿佛很久沒有開啟過。
他推開了門。
一股冰冷、凝滯、混合著濃烈消毒水、灰塵、以及某種更深層、難以驅散的腐爛氣味的氣流,猛地從門內涌出,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咽喉。方野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手電光率先探入黑暗。
門內是一個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客廳。很大,但幾乎沒有任何家具。慘白的月光從沒有窗簾的巨大落地窗投射進來,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扭曲的窗框影子。地板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清晰地印著幾道雜亂的腳印——大概是警方或之前處理現場人員留下的。空氣中漂浮著無數細微的塵埃,在手電光柱里狂亂地舞動。
方野踏入室內,反手輕輕關上了門。隔絕了走廊那點微弱的光源,室內的黑暗瞬間變得更加濃重、更具壓迫感。絕對的寂靜籠罩下來,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轟鳴和心臟沉重擂鼓般的跳動。那股無處不在的陰冷,并非來自溫度計上的讀數,更像是一種直接作用于靈魂的寒意,從腳底板絲絲縷縷地向上爬升。
他打開墻壁上的開關。頂燈閃爍了幾下,發出電流不穩的滋滋聲,幾盞慘白的日光燈管終于不情不愿地亮了起來,光線冰冷而微弱,非但沒有驅散黑暗,反而讓房間顯得更加空曠、詭異。墻壁是慘淡的米黃色,布滿了陳年的污漬和水漬,有些地方墻皮剝落,露出灰暗的底子。靠近陽臺角落的墻壁上,一大片深褐色的、邊緣模糊的污漬像一塊丑陋的瘡疤,即使被刻意粉刷覆蓋過,依舊頑強地透出底色,散發出若有若無的鐵銹腥氣。
客廳中央殘留著一圈深色的痕跡,隱約勾勒出一個長方形的輪廓——那曾經應該是沙發的位置。除此之外,只有墻角堆著幾個落滿灰塵的、看不出原色的空紙箱,如同沉默的墓碑。
他繼續檢查。主臥的門虛掩著,里面空空蕩蕩,只有一張光禿禿的、布滿可疑污漬的舊床墊直接扔在地板上。次臥同樣空無一物。廚房里,櫥柜門歪斜地開著,里面空空如也,水槽里積著一層黑綠色的污垢,散發著一股餿味。衛生間的門緊閉著,他擰了擰把手,鎖著。
方野的“通感”并未被強烈觸發,但一種深沉的、粘稠的悲傷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彌漫在空氣的每一個分子里,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這里殘留的不是恐懼,而是更深沉、更徹底的死寂和毀滅后的荒蕪。
他放下背包,打開那個沉重的銀色設備箱。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稍微集中了一些。專業素養暫時壓倒了不適感。他需要建立一個“陣地”。
他首先拿起鋼筆式記錄儀,擰開筆帽,露出微型鏡頭,按下開關,指示燈亮起微弱的紅光。他將其夾在上衣口袋邊緣,鏡頭對著前方。然后取出加固平板,開機。屏幕上立刻顯示出簡潔的界面,連接著香煙盒大小的環境監測儀。監測儀的屏幕上,EMF(電磁場)讀數在低位輕微波動,溫度顯示為17.8攝氏度(遠低于室外),次聲波監測則捕捉到一些極低頻的、斷斷續續的雜波。
他將EMF/次聲波監測儀放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平板則放在一個空紙箱上,屏幕正對著空曠的客廳。接著,他拿出便攜式強光手電筒,放在手邊備用。最后是那個“緊急報警器”,他將其別在腰帶上最順手的位置。
在安裝設備的過程中,方野強迫自己進入觀察狀態。灰塵掩蓋了很多痕跡,但并非無跡可尋。他蹲在客廳那片深褐色污漬前,手電光仔細掃過邊緣。污漬邊緣的墻紙似乎被用力擦拭過,但依舊無法完全掩蓋其下的深色。在靠近踢腳線的位置,他發現了幾處極其細微的、不規則的深色斑點,顏色比周圍更深,像是滲透進去的。
他走到客廳中央那圈沙發印痕旁,蹲下身,手指在地板上仔細摸索。在厚厚的灰塵下,他觸碰到幾處極其細微的、材質不同的凸起。用指甲小心刮開灰塵,露出下面一小塊顏色略新的、類似樹脂填充物的痕跡——是修補過的孔洞或裂縫,手法粗糙。不止一處,在印痕周圍,他陸續發現了三四處這樣微小的修補點,像是有人試圖掩蓋什么。
方野打開平板電腦的記錄功能,新建了一個文檔,標題:“云頂公寓404 -首日初步勘察記錄”。他冷靜地輸入:
時間:00:15地點:云頂公寓404室客廳環境狀態:
溫度:17.8°C(持續偏低)
EMF:基線水平,輕微波動
次聲波:檢測到間歇性低頻雜波(來源待查)
感官描述:強烈消毒水、灰塵、霉味覆蓋下,存在持續性腐甜異味源未明。室內存在顯著壓抑感、陰冷感(非單純低溫)。情緒殘留感知:強烈悲傷、絕望(主觀感受)。物理痕跡:
客廳西北角墻壁:大面積深褐色污漬(疑似陳舊血跡殘留),邊緣發現若干更深色滲透斑點(需進一步觀察)。
客廳中央地板:多處微小區域存在粗糙修補痕跡(位置分散,集中于原沙發區域附近)。
主臥床墊:表面存在多處深色、不規則污漬(性質待定)。設備狀態:全部啟動,運行正常。
做完記錄,時間已過午夜一點。疲憊感夾雜著高度緊張后的虛脫感襲來。客廳實在無處可坐,他只能靠著墻壁,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下,盡量遠離那片污漬和修補過的區域。他拿出水壺喝了一口水,冰冷的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清醒。
關上主燈,只留下平板屏幕幽藍的光和窗外慘淡的月光。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實體,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來,填滿了每一寸空間。寂靜被無限放大,耳膜里只剩下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心跳和呼吸聲。那無處不在的陰冷感更加強烈了,仿佛能穿透衣物,滲入骨髓。
他強迫自己保持清醒,留意著平板上的監測數據和周圍任何一絲動靜。EMF讀數依舊在低位徘徊。溫度緩慢下降到了17.5°C。次聲波監測儀的波形圖上,那些低頻雜波似乎比之前更頻繁了一些。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疲憊感像潮水般不斷沖擊著他的意識。就在他眼皮開始沉重,意識有些模糊的邊緣——
“嘶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刮擦聲,突兀地在寂靜中響起。聲音的來源很近,似乎……就在他背靠著的墻壁后面?像是生銹的鐵片在粗糙的水泥上緩慢地拖動了一下。
方野瞬間清醒,全身肌肉繃緊,屏住呼吸。他猛地轉頭,銳利的目光掃向身后的墻壁。慘淡的月光下,墻壁灰暗斑駁,空無一物。平板上的次聲波波形圖出現了一個短暫的、尖銳的凸起,隨即又恢復成雜波狀態。EMF讀數毫無變化。
幻聽?還是管道老化?
他不敢確定,迅速在平板記錄上敲下:
時間:02:47事件:清晰刮擦聲,位置:背后墻壁(疑似)。次聲波短暫異常波動。目視無異常。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更加警惕。然而,那聲音再未出現。死寂重新統治了房間。就在他精神稍有松懈時,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異動。
他緩緩地、幾乎不易察覺地移動視線,看向通往次臥的那扇緊閉的房門。
在門板下方狹窄的門縫里,似乎……有一道極其黯淡的陰影,微微晃動了一下?
那陰影的顏色比門縫本身的黑暗更深沉,存在感極其微弱,如同錯覺。它似乎停留了一兩秒,然后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方野的心跳再次加速。他死死盯著那道門縫,手已經摸到了腰間的強光手電筒。但門縫里只剩下一成不變的黑暗。
他再次記錄:
時間:03:15事件:次臥門縫下觀測到不明陰影(疑似),持續時間短。目視確認后消失。無法排除光影錯覺。
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方野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在客廳里緩慢踱步,試圖驅散寒意和困意,同時更仔細地觀察。他走到次臥門前,手電光透過門縫照進去,里面是同樣的一片漆黑和空蕩。他擰了擰門把手,鎖著。
踱步到客廳中央,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剛才坐的位置——靠著墻的那塊地板。
他停住了腳步。
他清晰地記得,自己離開時,放在身邊地上的那個空礦泉水瓶,是滾落到距離墻壁大約半米遠的地方,瓶口朝著主臥的方向。
而現在……
那個空瓶子,靜靜地躺在距離墻壁一米多的地方,瓶口,正對著次臥那扇緊閉的門。
方野的呼吸瞬間停滯了。一股冰冷的電流從尾椎骨直竄頭頂。他非常確定自己剛才沒有碰到它。絕對沒有。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鷹隼般掃視整個空曠的客廳。月光、燈影、剝落的墻壁、深色的污漬……一切死寂,毫無異樣。平板電腦的監測數據依舊平靜,EMF沒有波動,次聲波只有雜波。
他緩緩走過去,蹲下身,沒有立刻去碰那個瓶子。強光手電筒的光柱仔細地照射著瓶身和它周圍的地面。除了厚厚的灰塵,沒有任何拖拽的痕跡,沒有腳印。瓶子就像是自己無聲無息地移動了位置。
方野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冰冷的瓶身。觸感真實。他拿起瓶子,瓶身沾滿了灰塵,沒有任何異常。他走到自己原先坐的位置,蹲下,用手電光仔細檢查地板。灰塵上只有他坐壓的痕跡和離開時的腳印,沒有任何其他痕跡延伸到瓶子現在的位置。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黑暗中將它輕輕推了過去。
他沉默地站起身,將瓶子放回最初的位置。然后回到平板前,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入記錄:
時間:03:48事件:確認物理位移。置于原位的空礦泉水瓶發生約1.2米距離位移(方向:由主臥側轉向次臥門)。位移路徑地面無拖拽痕跡,無新增腳印。監測數據無顯著異常。備注:排除自身無意觸碰可能。
寫完最后一句,他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次臥那扇緊閉的、沉默的房門。那扇門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一張無聲獰笑的嘴。
方野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不再坐下。他拿起平板,調出監控畫面,幽藍的光映著他緊繃的下頜線。他保持著絕對的清醒,像一尊凝固在黑暗中的雕像。窗外,城市的微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勾勒出房間空曠而詭異的輪廓。那股混合著消毒水和腐爛底味的陰冷氣息,無聲地纏繞著他,越來越緊。
第一夜,才剛剛開始。這間房子,已經向他展示了它冰冷的、非人的觸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