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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者的影子像一片薄而韌的蛛網，無聲地纏繞在李曉陽的心頭，帶來一種揮之不去的、細密的煩躁。他試圖將那紙條上的信息甩出腦海，專注于眼前令人頭疼的數學題，但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斜前方那個沉靜的側影，腦子里不受控制地猜測著：她知不知道是誰送的？她喜歡那花嗎？那個“外校大神”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種心神不寧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下午最后一節自習課。

教室門被推開，老劉板著他那標志性的“包公臉”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沓嶄新的資料。原本有些嘈雜的自習課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抬頭望向他，尤其是那幾個進入復賽的學生，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和緊張。

老劉的目光在教室里掃視一圈，最后定格在李曉陽和林小梅身上——即使他們一個在“沖刺組”一個在“基礎組”，即使他們之間隔著仿佛太平洋般的距離，在老劉眼里，他們似乎依然被某種無形的線捆綁在一起。

“咳，”老劉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復賽備戰進入關鍵階段！光是刷題不夠，需要更強的綜合應用能力和臨場應變能力！”

他揚了揚手里的資料：“我弄到幾套兄弟學校內部的模擬團隊賽題，難度和形式都高度貼近復賽實戰！需要兩人一組協作完成，限時，交叉審題，共同撰寫報告！”

團隊賽！兩人一組！

這幾個字像炸彈一樣投進教室，瞬間引起了騷動。沖刺組的幾個學霸立刻開始用眼神互相組隊，低聲交談起來。

李曉陽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看向林小梅，果然看到她臉色微微一白，握著筆的手指驟然收緊，唇線抿得死死的，顯露出極其明顯的抗拒。

老劉像是完全沒看到底下這些暗流涌動，或者說，他看到了，卻故意無視。他的目光再次精準地鎖定在李曉陽和林小梅身上，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為你們好”的強勢：

“李曉陽！林小梅！”他直接點名，“你們倆，一組！就用這套‘電磁場與粒子動力學綜合模擬題’！”

“轟——”教室里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嘩然！所有目光再次齊刷刷地聚焦在這兩個眾所周知的“冤家”身上！

王胖子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孫曉慧更是激動得捂住了嘴，眼神里充滿了“又有好戲看了”的興奮。

李曉陽徹底懵了，張著嘴，看著老劉，又看看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的林小梅，腦子里一片空白。又來？！老劉這是故意的吧？！在市賽已經徹底證明他們搭檔是場災難之后？！

“老師！”林小梅幾乎是立刻站了起來，聲音因為急切和抗拒而顯得有些尖銳，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申請換人！或者我自己單獨完成！我認為目前的狀況不適合…”

“不適合什么？”老劉粗暴地打斷她，眼睛一瞪，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不適合吵架？不適合鬧別扭？林小梅！這是物理競賽！不是過家家！你要因為個人情緒影響集體備戰嗎？！”

他目光如炬，掃過兩人：“你們之前的配合問題，我不管是什么原因！但現在，必須給我克服！團隊協作本身就是復賽考察的重要一環！你們兩個，思維有互補性，這是優勢！不能浪費！”

他又看向李曉陽，語氣更重：“還有你！李曉陽！別以為沒進復賽就能偷懶！你的問題就是心態浮躁、不夠嚴謹！正好跟著林小梅好好學學！給她當陪練，打磨基礎，也是將功補過！這件事，沒得商量！放學后圖書館，進行第一次模擬！誰都不準遲到！”

一番連珠炮似的訓斥，根本不容任何反駁。老劉說完，將那份厚厚的模擬題資料“啪”地一聲拍在第一排的課桌上，然后背著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留下滿室的寂靜和兩個徹底僵住的人。

放學鈴響，人群散去。圖書館那個熟悉的角落，氣氛比外面的秋雨還要冰冷粘稠。

李曉陽磨蹭著過來時，林小梅已經端坐在那里。她沒有再壘起“書墻”，但周身散發的冷氣足以讓方圓三米內的空氣凍結。她面前攤開著那份老劉強塞的模擬題，目光低垂，專注于題目，仿佛對面坐著的只是一團人形空氣，只是緊抿的唇線和過于挺直的背脊泄露了她極力壓抑的怒氣和抗拒。

李曉陽訕訕地坐下，感覺屁股下的椅子像是長滿了釘子。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那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將注意力投向試卷。

題目極其復雜，題干長得令人頭暈，融合了電場、磁場、洛倫茲力、粒子軌跡、能量損失甚至一點相對論效應，信息量大得驚人，需要極高的信息提取和分工協作能力。

沉默。令人尷尬的沉默在蔓延。只有筆尖偶爾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窗外淅瀝的雨聲。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限時只有兩個小時，光是讀完題都要花掉大半時間。

李曉陽咬了咬牙，硬著頭皮，嘗試打破堅冰。他指著題目第一段關于加速器參數的大段描述，聲音干澀：“這個…粒子初始能量和磁場強度…數據太多了，要不要分一下？你記前面的，我記后面的？”

林小梅握著筆的手指頓了一下，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就在李曉陽以為她又會徹底無視時，她卻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然后，她拿起筆，在自己的草稿紙上快速記下前幾項參數，筆尖劃過紙面的速度明顯加快，帶著一種不想浪費任何時間的焦躁。

雖然只是一個微小的、不情不愿的回應，卻讓李曉陽心里稍稍一松。他趕緊拿起筆，記下后面的參數。

“第二段，邊界條件…”李曉陽繼續嘗試，“這個電場分布圖有點復雜，我試著描一下軌跡？”

“嗯。”一個極其短促的、幾乎聽不見的單音從對面傳來。林小梅的視線依舊沒有離開試卷，但顯然默許了他的分工。

磕磕絆絆的協作，就這樣極其艱難地開始了。整個過程依舊冰冷，沒有任何多余的交流。李曉陽提出分工建議，林小梅用最簡短的語氣詞回應，或者偶爾極快地指出他理解上的偏差，語氣依舊硬邦邦的，但至少，信息開始在兩人之間以最低能耗的方式流動起來。

然而，題目難度遠超預期。進行到中段，一個關于“粒子在梯度磁場中回旋頻率變化與能量損失同步計算”的環節，兩人再次卡住了。公式復雜，變量相互耦合，計算量巨大。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壓力越來越大。

林小梅的眉頭越皺越緊，演算的筆跡開始變得有些急促和凌亂。她嘗試了一種復雜的積分方法，算了半天卻發現繞進了死胡同，煩躁地將草稿紙揉成一團。

李曉陽也急得滿頭大汗，他試圖用他那種“抓大放小”的イメージ法，卻怎么也抓不住那幾個關鍵變量之間的動態關系。

“不對…這樣不對…”林小梅低聲自語，語氣里帶著明顯的焦灼和挫敗感，下意識地用筆尾敲著桌面，嗒嗒作響。

那種熟悉的、陷入絕境的壓抑感再次籠罩下來。再這樣下去，這次模擬注定又要以失敗和爭吵告終。

就在這時，李曉陽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被林小梅揉皺的那團草稿紙，又看看試卷上那個粒子在磁場中繞圈的示意圖，一個荒誕的、帶著他強烈個人風格的比喻，再次不受控制地蹦了出來！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也顧不上什么措辭了：“你看這個粒子，像不像…像不像夏天晚上繞著路燈亂飛、還不停撞燈泡的傻蛾子？光想著繞圈撲光，結果能量（命）都快撲沒了，還沒搞明白那光（磁場）其實在把它往外推？”

這個比喻粗鄙、滑稽，甚至有點惡心（傻蛾子），與嚴謹的物理世界格格不入。

然而，就在他說出“傻蛾子撲光”和“能量（命）撲沒了”的瞬間——

林小梅敲擊桌面的筆猛地停住了！

她愕然地抬起頭，第一次真正地將目光投向他，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仿佛他在這種時候還能說出這么不著調的話。

但就在那驚愕的目光深處，李曉陽清晰地捕捉到，有一絲極其微弱的、熟悉的光芒閃動了一下！就像上次那個“莫比烏斯環”和“小磁針找不到北”一樣！

那個“傻蛾子撲光耗盡能量”的粗糙イメージ，似乎奇異地和她腦中那個關于“回旋運動輻射能量導致速率減慢、進而影響回旋頻率”的抽象概念，發生了某種詭異的重合！

她臉上的抗拒和焦躁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急速的思索。她猛地低下頭，目光銳利地重新掃視題目和公式，嘴唇無聲地快速翕動著，仿佛在重新構建物理圖景。

幾秒鐘后，她像是抓住了關鍵，突然拿起筆，不再是嘗試復雜的積分，而是快速地在草稿紙上寫下一個關于功率輻射（蛾子撲光耗能）與動能變化（速率減慢）的瞬時關系式！思路瞬間清晰了起來！

“這里！瞬時功率…微分形式…”她語速極快，甚至忘了保持冰冷的語氣，筆尖在紙上飛快地推導起來。

李曉陽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心臟狂跳。

這一次，沒有爭吵，沒有否定。那個滑稽的“傻蛾子”比喻，竟然再次起到了意想不到的“破冰”和“啟思”作用！

雖然林小梅推導成功后，立刻又恢復了那副冷冰冰的樣子，甚至可能因為剛才一瞬間的“失態”而有些懊惱，耳根處泛起一絲極淡的紅暈，但她沒有再完全無視李曉陽后續提出的、雖然依舊不那么“嚴謹”的建議。

兩人就在這種極其古怪的氛圍下——一方冷臉但偶爾會因對方荒誕比喻而靈光一閃，另一方小心翼翼卻堅持用自己方式貢獻思路——艱難地將題目推進了下去。

當時鐘指向限時的最后一刻，他們竟然奇跡般地完成了絕大部分內容，雖然報告寫得倉促，細節經不起推敲，但核心思路和關鍵計算竟然都搭起來了！

當兩人同時放下筆，看著眼前那份勉強成型、卻凝聚了兩個小時極致煎熬和意外協同的報告時，都有一種虛脫般的疲憊，以及一絲…難以置信的恍惚。

沉默再次降臨。但這次的沉默，不再是最初那種恨不得殺死對方的冰冷，而是摻雜了一種共同歷經艱難后、精疲力盡的復雜感。

李曉陽看著林小梅依舊冷峻的側臉，看著她額角被細汗沾濕的發絲，看著她因為專注和疲憊而微微泛青的眼眶，心里那點關于“匿名者”的煩躁和較勁，似乎被這種奇異的“共患難”沖淡了些許。

鬼使神差地，他幾乎是沒過腦子，就從書包最外層掏出了那個被他“保管”了許久、邊緣已經有些卷邊的“抵押品”——那本《爆笑校園》口袋本。

他捏著那本小小的、花花綠綠的漫畫書，手指有些汗濕。他將其放在桌面上，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帶著點試探的意味，朝著林小梅的方向，推了過去。動作很輕，很慢，仿佛怕驚擾到什么。

他沒有說話，心臟卻跳得如同擂鼓。

林小梅正低頭揉著發酸的手腕，察覺到動靜，她抬起頭。

當她的目光落在桌面那本《爆笑校園》上時，她的身體明顯地僵硬了一下！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驚訝，有羞窘，有一絲被戳破秘密的慌亂，甚至還有一絲…極淡極淡的、類似于“你怎么還留著”的愕然。

她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泛紅，一直紅到了耳根。她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移開視線，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本小小的、躺在兩人中間桌面上的《爆笑校園》，像一個突然被激活的沉默證人，無聲地注視著這一切。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對視和沉默后。

林小梅猛地伸出手，動作快得幾乎帶起殘影，一把抓起那本漫畫書，看也沒看，直接塞進了自己書包的最里層，拉鏈拉得山響！

然后，她霍地站起身，臉頰上的紅暈還未褪去，眼神卻已經迅速重新覆上了一層冰殼，只是那冰殼似乎比之前薄了一點，底下有未散的波瀾。

她看也沒看李曉陽，聲音又快又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強裝的鎮定：“…報告…明天再整理交給老師。”

說完，她一把抓起書包，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沖出了圖書館，腳步快得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李曉陽還維持著那個推書的姿勢，僵在原地。他看著那個倉皇消失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空蕩蕩的指尖，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雜在一起，最后卻慢慢地、慢慢地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

甜意。

她收下了。雖然反應激烈，雖然依舊逃跑，但她…沒有拒絕，更沒有把那本《爆笑校園》像扔垃圾一樣扔掉。

冰層，似乎真的被那本滑稽的漫畫書，撬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夕陽的余暉掙扎著從云層縫隙中透出，給圖書館染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