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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被收回的《爆笑校園》，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雖然未能激起驚濤駭浪，卻在李曉陽和林小梅之間那潭死水般的關系里，漾開了一圈持續而微妙的漣漪。

第二天物理課，當李曉陽磨磨蹭蹭地拿出那份昨晚勉強完成的、字跡潦草的報告，準備硬著頭皮上交時，他驚訝地發現，林小梅已經將兩份報告都收了過去。她正低著頭，用她那工整得如同印刷體的字跡，在他那份狗爬般的草稿旁邊，進行著修訂和補充，偶爾還會在旁邊寫下簡短的批注，比如“公式引用錯誤”、“單位遺漏”或者“邏輯跳躍”。

她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只是專注地做著這件事。陽光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神情平靜而認真，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項再普通不過的任務。修訂完后，她將兩份報告整齊地疊在一起，放在了課桌一角，準備下課交給老劉。

整個過程自然得仿佛理應如此。

李曉陽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驚訝和微甜的情緒慢慢擴散開來。她沒有將他那份不堪入目的報告直接扔回給他，而是…默默地幫他整理了。

這是一種無聲的、卻比任何語言都清晰的信號——那層堅冰，確實在融化。雖然緩慢，雖然依舊寒冷，但至少，不再是不可逾越的絕對零度。

他低下頭，掩飾住嘴角忍不住上揚的弧度，心里那點關于“匿名者”的陰霾，似乎也被這小小的舉動驅散了不少。

下午的圖書館訓練（現在似乎不能稱之為“懲罰”了），氣氛依舊稱不上融洽，但那種令人窒息的對抗感確實減輕了許多。兩人依舊很少閑聊，大部分時間各自埋頭苦讀或演算。但當遇到難題，尤其是需要不同視角切入的題目時，那種古怪的“比喻觸發”模式再次悄然啟動。

往往是李曉陽抓耳撓腮半天，憋出一個不倫不類甚至滑稽的比喻（比如把電磁波的偏振說成“甩繩子耍帥只能在一個平面甩”），林小梅先是報以冰冷的無語眼神，甚至有時會忍不住毒舌一句“你的物理是體育老師教的嗎？”，但偶爾，在極少數情況下，那個粗糙的比喻會像一把歪打正著的鑰匙，意外地撬開她思維里某個卡死的節點，讓她瞬間抓住關鍵，然后迅速用嚴謹的物理語言將其修正并推進下去。

這種模式效率不高，且極度依賴運氣，但至少，他們之間重新建立起了一種脆弱卻有效的溝通渠道。偶爾，在林小梅快速書寫推導時，李曉陽甚至敢大著膽子，指著某個步驟問一句“這里為什么不用那個‘甩繩子’的模型？”，而林小梅雖然依舊會送上一個“你是白癡嗎”的眼神，但偶爾也會極快地解釋一句“邊界條件不滿足平面波近似”，而不是完全無視。

這種變化細微至極，落在旁人眼里，他們依舊是一對沉默而古怪的搭檔。但只有身處其中的兩人，才能感受到那冰層之下，水溫正在極其緩慢地、不易察覺地升高。

周五中午，久違的陽光終于穿透云層，灑滿濕漉漉的校園。李曉陽和王胖子在食堂吵吵嚷嚷地搶完糖醋排骨，正勾肩搭背地往外走，迎面卻撞上了一個行色匆匆、四處張望的陌生男生。

那男生穿著隔壁重點高中“青嶼實驗中學”的校服，身材高挑，長相清秀，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氣質斯文，手里還拿著一個看起來像是裝圖紙的長筒。實驗中學是物理競賽的傳統強校，實力遠超一中。

“同學，請問一下，”實驗男攔住他們，語氣禮貌卻帶著一絲急切，“高二（3）班怎么走？我找林小梅同學?！?

林小梅？！

李曉陽和王胖子的腳步瞬間頓住。王胖子一臉八卦地挑眉，用手肘猛捅李曉陽。李曉陽的心則是猛地一沉，剛剛因為天氣放晴而輕松起來的心情瞬間蒙上一層陰影。實驗中學的…男生…找林小梅？他幾乎是立刻聯想到了那束匿名玫瑰和孫曉慧紙條上的信息！

“哦，三班啊，就前面那棟樓，二樓左拐?！蓖跖肿訐屜纫徊剑瑹崆榈刂嘎罚凵窭锍錆M了看好戲的興奮。

“謝謝?！睂嶒災悬c頭道謝，腳步匆匆地朝著教學樓走去。

“我靠！陽哥！看見沒！實驗的！還是個帥哥！來找林大神的！絕對有情況！”實驗男一走遠，王胖子立刻激動地搖晃著李曉陽的胳膊，“是不是送花那個？！絕對是！”

李曉陽甩開王胖子的手，臉色不太好看，心里像是堵了一團亂麻，又悶又煩躁。他悶聲道：“關我屁事！”說完，也不管王胖子，低著頭快步朝教室走去。

然而，走到教室后門，他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鬼使神差地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借著后門玻璃的反光，偷偷觀察著里面的情況。

教室里人不多，大部分同學還在食堂。林小梅和陳靜坐在靠窗的位置，似乎正在討論題目。那個實驗男果然站在她們課桌旁，正微笑著對林小梅說著什么，態度看起來落落大方。

林小梅臉上帶著些許驚訝和疑惑，但并沒有表現出反感或排斥，只是禮貌地聽著。陳靜則是一臉好奇地打量著來客。

實驗男從長筒里抽出一卷圖紙，在桌上攤開，似乎是什么物理實驗的裝置圖或電路圖，他指著圖紙，認真地講解著，語速很快。

李曉陽聽不清具體內容，只看到林小梅的注意力很快被圖紙吸引了過去，她微微蹙眉，目光專注地跟著實驗男的手指移動，偶爾點頭，偶爾提出一兩個簡短的問題。兩人就著那張圖紙，竟然很快進入了專注的學術討論狀態！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們身上，一個清秀斯文，一個冷靜專注，看起來…竟然有點該死的和諧！

李曉陽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一種混合著酸澀、嫉妒和自行慚穢的情緒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實驗中學的…果然是大神級別…和他們討論的都是這種看起來就很高深的東西…那束花，八成就是他送的吧？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欣賞和接近？而林小梅…似乎也并不討厭？

他正心里泛酸，五味雜陳，忽然，討論中的林小梅眉頭緊緊蹙了起來，她指著圖紙上的某個點，搖了搖頭，語氣清晰地說：“不對，你這個反饋回路的設計有問題，臨界點附近穩定性不夠，很容易振蕩失穩?！?

實驗男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鏡，似乎有些不服氣，又指著圖紙解釋了幾句。

林小梅卻異常堅持，她拿起筆，在草稿紙上快速寫了幾個公式和傳遞函數，搖著頭：“你看，這里增益太大，相位裕度不足，除非你引入額外的補償網絡，但那樣又會增加復雜性…”

實驗男看著她的推導，眉頭也皺了起來，陷入了沉思，剛才的自信似乎受挫了一些。

就在這時，一直趴在桌上假裝睡覺、實則豎著耳朵偷聽的李曉陽，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那個實驗男的裝置圖，似乎是想實現某種精確控制…讓他莫名聯想到了以前玩過的…遙控賽車？那種老式的、通過可變電阻調節速度、操控不當就會猛地竄出去或者原地打轉的玩意兒…

他幾乎沒過腦子，趁著兩人討論間隙、一時沉默的當口，猛地抬起頭，插了一句嘴，聲音不大，卻帶著他特有的、不合時宜的滑稽感：

“誒，這玩意兒…是不是就跟那老式遙控車似的？扳機摳輕了不動，摳重了就直接‘咻’一下撞墻？得在中間找個不輕不重的勁兒才能穩?。俊?

這話一出，整個角落都安靜了。

實驗男愕然地轉過頭，看著后排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一臉“我瞎猜的”表情的男生，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被打斷的不悅。

陳靜直接捂住了嘴，差點笑出聲。

林小梅也愣了一下，隨即無語地瞥了李曉陽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你又來？”。

然而，就在那無語的眼神之后，她的目光卻下意識地再次落回草稿紙上那個關于“穩定性”和“臨界點”的公式，又看了看實驗男圖紙上那個反饋回路…

突然，她像是被點醒了什么，眼睛微微一亮！

“不輕不重的勁兒…”她無意識地重復了一遍這個粗俗的比喻，筆尖在“相位裕度”和“增益”兩個詞上點了點，迅速地對實驗男說，“他的意思雖然…不準確，但指向了一個思路！問題的關鍵不是單純增加補償，而是重新分配增益和相位的頻率特性！就像…就像控制摳扳機的‘力度’和‘時機’的配合！”

她一邊說，一邊快速在紙上畫起了波特圖的大致形狀。

實驗男先是皺眉，但隨著林小梅的解釋和草圖，他臉上的不悅漸漸被驚訝和思索取代！他猛地一拍腦袋：“對?。☆l率特性分配！我怎么沒想到從這個角度入手！可以嘗試調整前置放大級的零極點位置來改善…”

兩人瞬間又沉浸到了專業的討論中，但這一次，討論的方向因為那個“遙控車”的比喻而發生了奇妙的轉折。

李曉陽還維持著插話的姿勢，看著眼前這戲劇性的一幕，心里那點酸溜溜的感覺還沒散去，就又摻進了一絲莫名的…得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感受。

他好像…又誤打誤撞地幫上忙了？雖然方式依舊那么丟人。

實驗男最終帶著豁然開朗的表情和一疊寫滿新思路的草稿紙離開了，臨走前還對林小梅連連道謝，甚至不忘對后排的李曉陽也投去一個帶著些許好奇和善意的目光。

放學后，圖書館。氣氛似乎比昨天又緩和了一絲。

訓練間隙，林小梅破天荒地沒有立刻埋首書本，而是拿起水杯，起身去接水。經過李曉陽桌邊時，她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她沒有看他，目光看著前方，聲音很輕，語速很快，仿佛只是隨口一提，帶著一種刻意的隨意：

“…那個實驗中學的，是來問一道大學生創新競賽的題。他們的設計確實有缺陷?！?

說完，她也不等李曉陽反應，便加快腳步走向飲水機，只留下一個看似平靜的背影，和一句輕飄飄的、卻像是在解釋什么的話。

李曉陽握著筆的手指猛地收緊，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股微弱的暖流悄然蔓延開來。

她…這是在向他解釋？

雖然語氣平淡，雖然依舊沒有對視，但這句主動的、看似多余的話，卻像一道微光，瞬間照亮了他心中那塊因為“匿名者”而陰郁的角落。

所以…不是送花的？只是來討論問題的？

一種難以言喻的輕松和竊喜涌上心頭，讓他忍不住低下頭，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揚起。

然而，這絲剛剛升起的喜悅，很快就被接下來老劉宣布的消息沖淡了。

老劉帶來了復賽的最終安排和一些內部消息，表情嚴肅。

“復賽難度會比市賽提升一個檔次，尤其是實驗操作環節，比重很大，而且非常注重細節和規范！”老劉的目光掃過“沖刺小組”的成員，最后落在林小梅身上，“林小梅，你理論扎實，但動手能力和臨場心理素質一直是弱項！這次必須重點強化！”

接著，他的目光轉向了角落里正因為那句“解釋”而暗自開心的李曉陽，語氣不容置疑：

“李曉陽！你反正也沒進復賽，閑著也是閑著！從明天開始，你的任務就是給林小梅當全職‘陪練’！模擬實驗操作環境，給她制造麻煩，挑她刺兒！怎么嚴格怎么來！務必把她那些毛手毛腳、容易緊張的毛病給我逼出來！”

“?。俊崩顣躁栥铝?，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全職陪練？制造麻煩？挑刺兒？

這…這豈不是又要把他推到她的對立面？剛剛緩和一點的關系…

林小梅聞言，也是微微一怔，眉頭蹙起，看向老劉，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只是默默低下頭，眼神復雜。

老劉卻根本不管他們的小心思，一錘定音：“這是命令！也是為了集體榮譽！李曉陽，你別不當回事！要是林小梅因為實驗操作失誤丟了分，我唯你是問！”

下課鈴響，老劉揚長而去。

圖書館里，只剩下兩人相對無言。

剛剛有所回升的氣氛，似乎又因為老劉這強硬的“陪練”任務，而蒙上了一層新的、令人不安的陰影。

“陪練”…這個詞聽起來，可一點都不美好。尤其是在他們關系剛剛解凍的微妙時刻。

李曉陽看著對面林小梅那看不出情緒的側臉，心里剛剛升起的那點竊喜和暖意，漸漸被一種沉甸甸的壓力和不確定性所取代。

冰層雖裂，前路卻似乎又出現了新的岔口和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