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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連綿,淅淅瀝瀝,敲打著教室的窗玻璃,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世界。高二(3)班內的空氣仿佛也被這濕冷的雨水浸透,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那種沉悶的源頭,清晰地來自靠窗和靠墻那兩個仿佛被無形屏障隔絕開的角落。
李曉陽像一株被暴雨打蔫了的植物,整個人縮在校服里,課間不再活躍,只是趴在桌上,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連綿的雨絲,或者盯著桌面那道被自己指甲無意識摳出的淺痕。老劉最終同意了林小梅的申請,將她調入了由其他幾個進入復賽學霸組成的“沖刺小組”。此刻,那個小組正圍在老劉身邊,熱烈地討論著復賽的難點和策略,林小梅清冷而專注的聲音偶爾傳來,清晰地鉆進李曉陽的耳朵,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而他,則被歸入了“基礎鞏固組”,和王胖子他們一起,對著老劉發(fā)下來的、難度低了好幾個等級的練習題。這種赤裸裸的區(qū)分,像一道公開的宣判,宣告著他的失敗和出局。屈辱感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他,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排遣的、冰冷的空虛和懊悔。他甚至不敢再朝林小梅的方向多看一眼,那個撥動橡皮的動作和雨水中驚懼躲閃的眼神,像噩夢般反復出現。
他知道自己活該。每一次試圖在腦海里演練道歉的場景,最終都會在她那冰冷的、仿佛能凍結空氣的目光注視下潰不成軍。那本《爆笑校園》像個燙手山芋,被他更深地埋進了書包夾層,不敢再拿出來。
林小梅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備戰(zhàn)的模式里。她更加沉默,臉色總是帶著一種缺乏血色的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專注,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燃燒的執(zhí)拗。她不再需要“紙條交流”或任何形式的溝通,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試題、公式和那個必須要贏的目標。只是偶爾,在無人注意的瞬間,當她停下筆,目光掠過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時,會有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疲憊和空洞掠過她的眼底,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這種僵持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一直持續(xù)到周五。
一個看似平常的課間,教室里的喧鬧因為雨天而顯得有些壓抑。孫曉慧像一陣風似的從外面沖進來,頭發(fā)和肩膀被雨水打濕了些許,臉上卻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和神秘感,手里還拿著一個被透明塑料袋小心包裹著的、長長的、系著絲帶的粉色盒子。
“號外!號外!”她沖到閨蜜團中間,聲音雖然努力壓低,卻依舊吸引了周圍不少好奇的目光,“你們猜我剛在校門口‘心意花坊’看到什么了?!”
“什么啊?快說!別賣關子!”幾個女生立刻圍了上去。
“有一束超好看的香檳玫瑰!配著白色的滿天星!包裝得那叫一個精致!”孫曉慧眼睛發(fā)亮,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關鍵是——花店姐姐說,是匿名預訂的!指定要送到我們班!”她刻意加重了“匿名”和“我們班”這幾個字。
“匿名?!”“玫瑰?!送我們班誰啊?”“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嗎?”
女生們瞬間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地猜測起來,目光不由自主地在班里幾個平時比較引人注目的女生身上逡巡。就連不少男生也好奇地豎起了耳朵。
趴在桌上的李曉陽也被這陣騷動驚動,下意識地抬起頭,茫然地看向圍成一團的女生們。匿名?花?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浮現出來。
就在這時,上課預備鈴響了。數學老師抱著一摞試卷走了進來。議論聲被迫暫時平息,但那種好奇和猜測的氛圍卻在空氣中暗暗流動。
數學課變得格外漫長。窗外的雨聲,老師平板無波的講課聲,都無法壓下教室里那種暗流涌動的期待感。不少人,包括李曉陽,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瞟向教室門口。
終于,在下課鈴聲響起的同時,教室門被輕輕敲響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齊整整地投向門口!
班主任李老師站在門口,臉上帶著一點略顯尷尬又有點好笑的表情,她手里捧著的,正是孫曉慧描述的那束精致漂亮的香檳玫瑰!柔和的粉色花朵在灰暗的雨天背景下,顯得格外嬌嫩醒目。
“咳咳,”李老師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教室里掃視了一圈,顯然也對這突如其來的“禮物”感到有些意外,“哪位是林小梅同學?”
“轟——!”
教室里瞬間像是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雖然早有猜測,但聽到名字被確切念出時,巨大的嘩然聲還是幾乎掀翻了屋頂!
所有人的目光,震驚的、羨慕的、起哄的、難以置信的,瞬間全部聚焦到了那個靠窗的、原本沉浸于題海的身影上!
林小梅握著筆的動作猛地僵住!她愕然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措手不及的驚詫和茫然,蒼白的臉頰甚至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關注而瞬間飛起兩抹極其不自然的紅暈。她下意識地看向門口那束明顯是沖著自己來的玫瑰,眼神里全是懵然和無措,甚至帶著一絲驚慌。
“哇哦——!”“匿名玫瑰!送給林小梅?!”“誰啊?這么大手筆!”“香檳玫瑰哎!花語是啥來著?”
起哄聲、口哨聲、議論聲瞬間淹沒了教室。王胖子更是用胳膊肘猛捅旁邊徹底傻掉的李曉陽,擠眉弄眼,用氣聲道:“我靠!陽哥!是不是你?!玩浪漫啊?!”
李曉陽整個人都懵了!他像是被雷劈中,大腦一片空白,只能徒勞地張著嘴,看著門口那束刺眼的玫瑰,又看看遠處那個同樣不知所措、臉頰緋紅的林小梅,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不是他!絕對不是他!他怎么可能在這種時候、用這種方式?!
然而,王胖子的話卻像是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他混亂的思緒!一個荒唐的、瘋狂的、卻又帶著一絲絕望的贖罪意味的念頭,如同野草般猛地竄了出來——如果…如果他順勢承認了呢?如果他假裝這花就是他送的呢?這會不會是一個…打破堅冰的、絕佳的借口?一個能讓他有機會靠近、有機會說出一句“對不起”的臺階?
這個念頭帶著巨大的誘惑力,讓他口干舌燥,血液都似乎沸騰起來。
就在他腦子一團亂麻,掙扎于承認與否的沖動時,李老師捧著花,走到了林小梅的課桌旁,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林小梅同學,給你的。匿名哦。”她將花束放在林小梅的課桌上。
那束鮮艷的、與周圍冰冷嚴肅的學習氛圍格格不入的玫瑰,就這樣大剌剌地占據了林小梅課桌的一角,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雅的香氣。
全班同學的目光都聚焦在這里,充滿了好奇和探究。
林小梅看著眼前這束突如其來的花,臉上的紅暈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復雜的情緒——窘迫、尷尬、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擾?她微微蹙起眉頭,目光快速地在教室里掃視,似乎想從同學們的臉上找出那個匿名的“肇事者”。
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掃過了李曉陽的方向。
那一刻,李曉陽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來!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與林小梅那帶著審視和疑惑的眼神接觸的瞬間,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神在他的方向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秒,隨即,那里面迅速掠過了一絲極其清晰的、冰冷的…否定和排斥。
那不是收到驚喜或曖昧禮物時應有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說:“不可能是你。也不希望是你。”
這一絲冰冷的否定,像一盆摻著冰碴的冷水,兜頭澆滅了他心中剛剛竄起的那點荒唐的、孤注一擲的火焰。
他猛地清醒過來,瞬間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在想什么?!他差點又要把事情搞得更糟!如果他剛才真的頭腦發(fā)熱承認了,等待他的,只會是她更深的厭惡和徹底的鄙夷!這束花,無論來自誰,都絕不會是他和李小梅之間可能的橋梁,反而更像是一種諷刺。
他狼狽地低下頭,避開了她的目光,也避開了周圍所有好奇的打量,手指冰涼。
林小梅收回了目光,看著桌上的花,臉上沒有任何喜悅的表情。她沉默了幾秒,然后在全班注視下,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再次意外的舉動——她沒有像普通女孩收到花那樣羞澀或開心,而是伸出手,極其冷靜地解開了花束上的絲帶,翻看了夾在花叢中的那個小巧精致的卡片。
卡片上似乎只有打印的“加油”兩個字,沒有署名。
她看了看卡片,又看了看花,眉頭蹙得更緊了些。然后,她重新系好絲帶,將花束拿起來,沒有放在桌上顯眼的位置,而是微微彎下腰,將其小心翼翼地、甚至帶著點刻意降低存在感意味地,放在了課桌旁邊地面的角落里,挨著她的書包。
仿佛那不是一束充滿羅曼蒂克意味的鮮花,而只是一件暫時需要安置的普通物品。
這個舉動,禮貌卻疏離,沒有失禮,卻也完全隔絕了任何可能的曖昧聯想。
起哄聲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竊竊私語。大家都看出了收花人的態(tài)度似乎并不熱情,甚至有點冷淡。
匿名者是誰?這成了一個懸而未解的謎,但熱度顯然因為林小梅的反應而迅速降溫。
李曉陽看著被放在地面角落的那束花,心里五味雜陳,既有慶幸自己沒有犯傻的后怕,又有一種莫名的、酸澀的失落。
放學后,雨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
同學們陸續(xù)離開。李曉陽磨蹭到最后,他看到林小梅收拾好東西,站起身。她的目光在地上的花束上停頓了幾秒,臉上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猶豫。最終,她還是彎腰,將花束拿了起來。
李曉陽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她要帶走了?
然而,林小梅拿著花,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原地,似乎在進行某種艱難的心理斗爭。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包裝紙,眼神掙扎。
最終,她像是下定了決心,轉身朝著教室后方的垃圾桶走去。
李曉陽的心猛地一沉!她要扔掉?
就在他幾乎要忍不住出聲阻止的瞬間,林小梅的腳步在距離垃圾桶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她再次低下頭,看著懷里那束嬌艷欲滴的玫瑰,鼻尖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嗅了嗅那淡淡的花香。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然后,她猛地轉過身,像是終于做出了決定,抱著那束花,快步走出了教室,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她沒有扔掉它。
但她也沒有表現出多么的珍視。
它被她帶走了,像一個突如其來的、含義不明的符號,被卷入那場連綿的秋雨之中。
李曉陽獨自站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不斷線的雨絲,心里也像是被這潮濕陰冷的天氣填滿了,悶得發(fā)慌。
那扇似乎偶爾會發(fā)出“吱呀”聲、提示著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的門,在一次次的誤會、傷害和笨拙的掙扎后,仿佛被這無盡的雨水徹底銹蝕,沉重地、緊緊地關上了,再難推開。
匿名者的鮮花也無法穿透這厚重的冰層。他和她之間,似乎只剩下這場看不到盡頭的、冰冷的雨,和那扇緊閉的、沉默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