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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學樓側面的僻靜角落,高大的梧桐樹枝葉舒展,在地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影。秋日的風穿過枝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卻吹不散那角落里凝固的、令人心悸的悲傷。
李曉陽像一尊被釘在陰影里的雕像,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破肋骨逃出來。他死死地盯著那個梧桐樹下劇烈顫抖的、單薄的背影,耳朵竭力捕捉著隨風斷斷續續飄來的、模糊的字句。
林小梅的哭聲壓抑而破碎,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在喉嚨里,只能發出小動物受傷般的、細微的嗚咽。她整個人蜷縮著,肩膀劇烈地聳動,那只捂著臉的手用力到指節泛白,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脆弱和聲音都強行按回身體內部。另一只手里,那張決定命運的市賽試卷被攥得皺巴巴,邊緣支棱著,像一面宣告失敗的殘破旗幟。
陳靜焦急地拍著她的背,聲音壓得很低,卻因為激動和氣憤而顯得有些尖銳,斷斷續續地飄進李曉陽的耳朵:
“…別哭了小梅…求你了…眼睛哭腫了怎么辦…”“…已經非常非常好了!92分啊!復賽線都過了!”“…那不是你的錯!那種題誰都會緊張…”“…壓力太大了…你別什么都自己扛著…”“…憑什么啊…他明明…他明明就知道…”
最后幾個字,像淬了冰的針,隔著一段距離,精準地刺中了李曉陽!
“他明明就知道”?!
哪個“他”?知道什么?!是指那道題?!是指他當時可能看出了她的困境?!
陳靜的語氣里帶著明顯的不平和的憤慨,仿佛在為她抱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李曉陽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此刻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恐慌和確認帶來的沖擊!
她知道了!林小梅很可能已經通過陳靜,或者根本就是她自己猜到了,在考場上,他看出了她那道題的困境,卻選擇了冷眼旁觀,選擇了可笑的、自私的沉默!
那個挪動試卷的動作,那個撥開橡皮的嫌棄…一切都有了解釋!那不是無緣無故的防備和疏離,那是…那是她對他徹底失望后,一種冰冷的、帶著恨意的劃清界限!
巨大的懊悔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羞恥感,如同巨大的海嘯,瞬間將他吞沒!他只覺得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墻壁,才勉強沒有倒下去。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上課預備鈴尖銳地劃破了校園的相對寧靜,也驚醒了樹下沉浸悲傷的兩人。
林小梅像是被鈴聲驚嚇到,猛地停止了哭泣,肩膀卻因為突然的屏息而更加劇烈地抽動了一下。她迅速用手背胡亂地、用力地擦掉臉上的淚水,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著呼吸,試圖恢復平靜。盡管背對著,李曉陽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紅腫的眼睛和狼狽卻強裝鎮定的樣子。
陳靜又快速低聲安慰了幾句,然后將那張被攥得不成樣子的試卷從林小梅手里輕輕抽出來,小心地撫平折痕,塞回她的書包側袋。
林小梅點了點頭,再次深吸一口氣,挺直了那依舊有些微微顫抖的脊背,用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頭發和校服領子,然后,低著頭,腳步有些虛浮地,被陳靜拉著,匆匆從另一個方向繞回了教學樓。
自始至終,她沒有回頭,也沒有發現躲在陰影里、目睹了全程的李曉陽。
直到她們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教學樓里,李曉陽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一樣,緩緩地從墻角陰影里滑坐在地上。冰涼的瓷磚地面透過薄薄的校服褲子傳來寒意,他卻渾然不覺。
耳邊還在嗡嗡作響,反復回響著陳靜那句“他明明就知道”,和林小梅那壓抑破碎的哭聲。眼前晃動的,是她劇烈顫抖的肩膀和那張被攥得皺巴巴的試卷。
原來…真相是如此不堪。
他一直糾結于她那點細微的、傷人的防備,卻選擇性忽略了自己那沉默的、更為殘忍的背叛。他用自尊心做借口,掩蓋了自己的狹隘和懦弱。
雨水開始悄無聲息地落下。起初只是零星幾點,敲打在梧桐樹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很快,雨勢變大,淅淅瀝瀝,連綿不絕,仿佛天空也在為這場青春的誤會和傷害無聲垂淚。
冰涼的雨絲透過枝葉的縫隙,落在李曉陽的臉上、身上,他卻毫無反應,只是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任由雨水浸濕他的頭發和校服。心里像是破了一個大洞,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悔恨一起倒灌進去,凍得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
他就這樣在雨里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上課鈴聲正式響起,校園重新變得安靜,只剩下越來越密的雨聲。
最終,他像是被抽走了魂的木偶,機械地、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渾身上下濕透,失魂落魄地推起自行車,踉蹌著沖進了雨幕之中。
那個下午的課,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老師的聲音,同學的討論,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他滿腦子都是林小梅哭泣的背影和陳靜那句誅心的話。
放學鈴響,他幾乎是第一個沖出教室,卻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目光不受控制地瞥向那個靠窗的座位。
林小梅還在低頭收拾書包,動作緩慢而沉重,側臉依舊蒼白,眼皮微微腫著。陳靜守在她旁邊,警惕地看了一眼李曉陽的方向,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責備。
李曉陽像被燙到一樣,迅速收回目光,狼狽地低下頭,匆匆逃離了教室。
接下來的幾天,秋雨連綿,天氣和心情一樣,持續低氣壓。
李曉陽試圖做點什么來彌補。他買了一份詳細的市賽壓軸題解析,打印出來,工工整整地折好,想找機會塞給林小梅。他甚至翻出了那本被他“保管”的《爆笑校園》,想著是不是該用這個蹩腳的“抵押品”作為破冰的由頭。
但每一次,當他鼓起勇氣想要靠近,林小梅那冰冷到極致的、仿佛在看一團污穢空氣的眼神,和陳靜那充滿防備和警告的目光,就像兩堵無形的銅墻鐵壁,將他狠狠地推拒在外。她甚至不再給他任何“紙條交流”或者“腳尖撥橡皮”的機會,徹底將他視為了虛無。
那份打印的解析,最終被他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那本《爆笑校園》,也被他煩躁地塞回了書包最底層,像個諷刺的見證。
物理課上,老劉開始講解復賽的注意事項和新的訓練計劃。提到要組建新的學習小組,針對復賽進行強化訓練。
“林小梅,你復賽要加把勁,沖擊一下更高的獎項。”老劉看向她,語氣帶著期望,又轉向李曉陽,眉頭緊鎖,“李曉陽,你雖然沒進復賽,但基礎還在,也跟著新小組一起訓練,不能松懈,給林小梅當個陪練也好,總結經驗教訓…”
“老師。”
一個清晰、冷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的聲音,打斷了老劉的話。
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
是林小梅。她站了起來,身姿挺直,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堅定,甚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冷冽。她看著老劉,聲音平穩,卻像冰珠子一樣砸在安靜的教室里:
“我申請單獨訓練,或者和其他進入復賽的同學組隊。”她頓了頓,目光沒有絲毫偏移,仿佛旁邊那個瞬間僵住的身影根本不存在,“我認為,目前的搭檔模式…效率低下,且不利于我備戰復賽。我需要更專注、更高效的環境。”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冰冷無比,像一把把鋒利的小刀,精準地割裂了最后一絲勉強維持的聯系。
教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想到林小梅會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公開提出更換搭檔!
老劉也顯然愣住了,看著林小梅那異常堅決的臉色,又看看旁邊臉色煞白、死死低著頭、拳頭緊握的李曉陽,似乎明白了什么,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好吧。既然你堅持…那就先這樣吧。你自己要把握好。”
“謝謝老師。”林小梅微微頷首,面無表情地坐下,自始至終,沒有看李曉陽一眼。
那一刻,李曉陽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涼透了。耳邊嗡嗡作響,老劉后面說了什么,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當眾狠狠扇了一記耳光,屈辱、難堪、還有那滅頂的悔恨,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
她連最后一點形式上的關聯,都要徹底斬斷。
放學后,雨還在下。李曉陽失魂落魄地推著自行車,走在濕漉漉的校道上。
他看到前面,林小梅和陳靜合撐著一把傘,走在雨幕里。陳靜似乎還在說著什么,林小梅只是微微點頭,側臉在傘下顯得模糊而疏離。
就在這時,一輛自行車飛快地從后面沖過來,碾過一個積水的水洼!
“嘩——!”
渾濁的積水猛地濺起,眼看就要潑向林小梅!
李曉陽幾乎是本能地、猛地沖上前一步,下意識地想用自己的身體去擋!
但他的動作太快太突兀,反而驚動了林小梅。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到猛地沖過來的李曉陽,臉色瞬間一變,眼神里掠過一絲清晰的驚懼和厭惡,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拉著陳靜猛地向后躲閃!
而那個騎車的學生已經飛快地擦身而過。
積水最終只濺濕了一小片地面,并沒有真的潑到她們。
但林小梅那個受驚般、帶著明顯厭惡的躲閃動作,卻像慢鏡頭一樣,清晰地、殘酷地定格在了李曉陽的眼前。
她…在怕他?厭惡他到了這種地步?
李曉陽還維持著那個可笑的前沖擋水的姿勢,僵在原地,雨水順著他濕透的頭發流進脖頸,冰冷刺骨。他看著林小梅緊緊抓著陳靜胳膊、驚魂未定又充滿戒備地看著他的樣子,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絕望猛地沖上了眼眶。
陳靜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低聲對林小梅說:“沒事吧?我們快走。”說完,拉著林小梅,快步離開,仿佛離他越遠越好。
李曉陽獨自站在原地,望著那把逐漸消失在雨幕深處的傘,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推著自行車,機械地往前走。車輪碾過濕漉漉的路面,發出單調的沙沙聲。
路過學校那個老舊的小工具房時,他無意間看到那扇生銹的鐵門,門軸因為潮濕而發出極其緩慢、嘶啞的——
“吱——呀——”
一聲。
如同嘆息,又如同某種東西在沉重而艱難地試圖轉動,卻因為長久的銹蝕而充滿了阻澀和痛苦。
那聲音在連綿的雨聲里,微弱卻清晰,久久地回蕩在李曉陽的耳邊。
他停下腳步,望著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心里那扇剛剛似乎想要試圖打開一點點的門,也仿佛被這冰冷的雨水和現實徹底銹死,沉重得再也無法推動分毫。
雨,下得更大了。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看不見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