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船，從冰冷黑暗的海底艱難上浮。首先恢復的是聽覺，空氣循環系統低沉不變的嗡鳴，如同某種永恒的背景噪音。然后是觸覺，身下是堅硬的金屬臺面，左臂傳來被嚴密包裹后的沉重鈍痛，取代了之前撕裂般的劇痛，但每一次心跳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傷口的存在。最后是嗅覺，消毒劑和某種高效合成藥物的冰冷氣味，取代了地下管道那令人作嘔的腐敗與銹蝕。

周哲緩緩睜開眼睛。戰術目鏡已被取下，視野有些模糊，適應了片刻，才看清自己依然在灰鸮的地下避難所。他躺在那張金屬工作臺旁邊臨時展開的簡易醫療床上，左臂被專業的固定支架和繃帶妥善處理過，身上沾染的污穢也被大致清理過。

灰鸮就坐在不遠處的操作臺前，背對著他，光屏上依舊流淌著數據，似乎對他的蘇醒毫不在意。那個他從深淵里拼死帶回來的數據芯核，正連接在她臺子上的某個接口，細微的指示燈緩慢閃爍著。

周哲嘗試動了一下，全身如同散架般酸痛，左臂更是傳來抗議的抽搐。他發出的細微聲響終于引起了灰鸮的注意。

“生命體征穩定。左臂橈骨粉碎性骨折，多處肌肉撕裂，輕度腐蝕性灼傷，大量失血。注射了強效凝血劑、廣譜抗腐蝕抗生素、骨骼促生凝膠和營養液。以你目前的身體狀況和這里的醫療條件，完全恢復需要至少兩周，初步行動能力預計在四十八小時后。”灰鸮頭也不回，電子合成音平淡地匯報著他的傷情，如同描述一件送修的儀器。

“那東西……”周哲的聲音沙啞干澀，目光投向數據芯核。

“正在解析。外部結構有物理損傷和強電磁脈沖沖擊痕跡，內部存儲矩陣部分區域存在物理性壞道和邏輯錯誤，數據完整性預計低于百分之四十。”灰鸮的語氣依舊沒有任何波瀾，“破解外殼的自毀協議花了點時間，內容比預想的更……支離破碎。”

周哲的心沉了下去。低于百分之四十的完整性？他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只換來一堆殘片？

“有什么？”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悶哼一聲又倒了回去。

灰鸮似乎終于完成了某個階段的解析，轉過身，那雙玻璃珠似的眼睛毫無感情地看著他：“大部分是‘星炬’計劃第十七扇區（非公開編號）的日常環境監測數據、能量流日志和一些無關緊要的設備維護記錄，時間戳截止到計劃被強制終止前七十二小時。冗余，且價值有限。”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調取數據。“有少量加密通訊片段殘留。提到了幾次‘樣本7B’的活性異常升高，請求提高抑制場能量級別，但被上層以‘能源配額不足’和‘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關注’為由駁回。還有一條位于終止前四十八小時的、標記為最高優先級的緊急內部通告碎片，內容只有幾個詞：‘…… containment breach…… sector 17…… full lock……’（…… containment breach…… sector 17…… full lock……）”

“收容失效！第十七扇區！”周哲猛地抓住這幾個關鍵詞，這與他在地下深處的恐怖見聞完全吻合！

“看來你確實到了地方。”灰鸮評論道，聽不出是贊許還是諷刺，“還有幾段嚴重損毀的視頻日志殘片。一段顯示某種暗紫色的、非牛頓流體狀的物質正在侵蝕高強度合金艙壁。另一段拍到一名研究人員部分身體接觸了泄漏物，皮膚和肌肉組織正在快速……晶格化。最后一段只有聲音，充滿了尖叫、撞擊聲和一個重復的、扭曲的電子音警報：‘…… Void-Phantom reactivity critical…… Evacuate…… Tomb-Keeper protocol activated……’（…… Void-Phantom reactivity critical…… Evacuate…… Tomb-Keeper protocol activated……）”

“幽影反應臨界！守墓人協議啟動！”周哲重復著這些短語，腦海中浮現出那些結晶化的尸體和變異人口中“守墓人沉默”的話語。真相的拼圖，正在一塊塊嵌合，勾勒出一幅無比黑暗的圖景。

“就這些？”周哲追問，他不相信付出如此代價只有這些。

“核心區域——關于‘樣本7B’的來源、性質、研究目的，以及‘守墓人’的具體身份、職責和最終下落——全部缺失。要么在物理損壞中丟失了，要么被最高級別的加密手段在失效瞬間徹底銷毀了。”灰鸮給出了結論，“你帶回來的，更像是一份事故報告的證據碎片，而不是能讓你理解或控制那東西的操作手冊。”

失望如同冰冷的淤泥，一點點淹沒周哲的心。雖然證實了猜測，但對于眼前的困境似乎并無直接幫助。

“不過，”灰鸮的話鋒忽然一轉，目光再次投向光屏，“在這些雜亂數據的底層，我發現了一段被多重加密和偽裝成系統垃圾代碼的、極其簡短的坐標信息。發送時間就在計劃終止前最后一小時。發送源無法追蹤，接收方標識……是一個早已失效的、屬于星際傭兵公共頻道的匿名中轉節點。”

她將那段坐標信息放大。那是一串復雜的星際坐標，不屬于灰巖星，甚至不在這個星系的常規航路上。

“這段信息本身沒有任何意義。但結合它出現的位置和方式，像是一個……絕望中的漂流瓶。發送者可能希望有人，任何人，在某個時間，能收到它。”灰鸮分析道，“坐標指向柯伊伯帶外圍的一片荒蕪區域，沒有任何已知價值。要么是個毫無意義的隨機地點，要么……那里藏著‘星炬’計劃或者‘守墓人’留下的最后一點什么東西。”

又一個謎團。一個遠在天邊、虛無縹緲的坐標，與眼前迫在眉睫的危機似乎毫無關聯。

周哲沉默了。付出了幾乎廢掉一條手臂的代價，得到的是一堆駭人聽聞但難以利用的過去式證據，和一個遙不可及的星際坐標。這筆交易，似乎并不劃算。

“覺得不值？”灰鸮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電子音里帶上了一絲冰冷的意味，“你的‘性能參數’在這次行動中有了新的變化。骨骼密度和肌肉纖維強度在創傷后有異常增生的趨勢，對特定類型毒素和輻射的耐受力也有微弱提升。這很有趣。看來極端壓力和那種環境下的特殊輻射，加速了你體內原本存在的某種……變異進程。”

她的話讓周哲悚然一驚。他回想起自己激活EMP時腦中閃過的陌生記憶碎片，以及受傷后身體恢復的速度似乎確實異于常人。

“你是說……那地方……改變了我？”

“數據支持這一推論。雖然機理不明，但結果是，你的生存適應性提高了。從投資角度看，這次冒險雖然虧損了當前資產（你的健康），但提升了長期潛在價值。”灰鸮用一種純粹計算的口吻說道，“而且，你帶回了坐標。無論它有無價值，都是一個未知變量。”

她站起身，走到周哲床邊，低頭看著他，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升值空間。

“‘蛇窟’和‘狼群’的沖突已經公開化，昨晚發生了三次大規模火并，治安所焦頭爛額，暫時沒空追查一個‘失蹤’的學生。但你留下的爛攤子（炸毀‘鬣狗’倉庫、可能驚動‘銹父’）遲早會引來更麻煩的關注。盤山市對你而言，正在從糞坑升級為熔爐。”

“你的建議？”周哲冷靜地問，他知道灰鸮必然有后續計劃。

“兩條路。”灰鸮伸出兩根蒼白的手指，“一，利用我提供的有限庇護，徹底養好傷，然后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偽造的身份，搭上離開灰巖星的走私船，去那個坐標點碰碰運氣，或者去別的星系重新開始。遠離這個漩渦。”

“二呢？”

“二，”灰鸮的電子音壓低了些，“留下來。你的‘變異’和接觸過‘銹父’的經歷，讓你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特殊樣本’。‘蛇窟’擴張如此迅速，背后很可能有其他星系的勢力支持，他們的目標，未必只是盤山市這點地盤。或許，他們也對你剛剛接觸過的‘東西’感興趣。你可以嘗試……接觸他們，打入內部，獲取更多關于‘星炬’、‘幽影’或者那個坐標的情報。當然，這條路死亡率極高，一旦暴露，你會死得比在下面更慘。”

離開，或者留下進行更危險的滲透。

周哲看著自己被打上支架的左臂，又看了看操作臺上那個依舊閃爍著微弱光芒的數據芯核。

離開意味著暫時的安全，但也意味著放棄復仇，放棄揭開原身死亡的所有真相，將命運交給一個虛無縹緲的坐標。

留下，則意味著主動跳進一個更黑暗、更危險的棋局，每一步都可能萬劫不復。

但……

他想起了張承那伙人的嘴臉，想起了控制狂母親冰冷的眼神，想起了地下深處那扭曲的、吞噬一切的恐怖，想起了那個死去的變異人癲狂的警告。

仇恨和探尋真相的執念，如同冰冷的火焰，在他心底灼燒。

逃避，從未真正解決過問題。前世的死亡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透過避難所冰冷的空氣，看向灰鸮。

“我需要‘蛇窟’的詳細資料，尤其是他們最近的活動區域和可能招募人手的方式。”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還有，盡快讓我這只手能重新握槍。”

灰鸮靜靜地看著他，幾秒鐘后，電子合成音里似乎傳來一聲極輕微的、近乎贊賞的雜音。

“了解。數據分析和對你的體能恢復訓練，同步進行。”她轉過身，重新面向光屏，數據流再次開始加速滾動。

“歡迎來到真正的牌桌，周哲。只是這一次，你的賭注不僅是生命，還有你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