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腳下的小鎮,被薄薄一層灰藍色的晨霧籠罩著。空氣濕冷,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山野深處腐朽植被和舊木頭混合的氣息。陳墨站在一條坑洼不平的鄉道旁,腳下是粘著黃泥的廉價運動鞋。唯一的公交站牌像根腐朽的骨頭杵在幾叢蔫黃的雜草里,油漆幾乎剝落干凈,只能勉強辨認出模糊的路線走向——通往最近的縣城火車站方向。
一輛如同剛從廢品站開出來的、渾身哐當響的破舊中巴車,喘息著停在他面前。車門吱呀一聲彈開,一股混雜著劣質煙草、汗水、牲畜糞便和莫名霉變味道的熱浪涌出,撲面而來,幾乎讓陳墨窒息。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但眼神掃過腕上那無形的鐐銬,只能深吸一口氣——這氣味再污濁,也是通往活路的唯一交通工具的味道。
車廂里光線昏暗,座位上的絨布套早已磨得發亮,甚至有幾處破洞露出了灰黃色的海綿內里。幾個早起的鄉民占據著各自的位置,男人叼著卷得粗糙的紙煙,眼神麻木地望著窗外;女人抱著裝著活雞的編織袋,雞毛沾在褪色的花襖子上;還有個穿著不合身校服的孩子,流著鼻涕熟睡著。一切都透著一股緩慢、疲憊、與現代化割裂的陳腐感,仿佛時間在這里沉淀成了油垢。
陳墨低著頭,穿過狹窄的過道。他選了車廂后半部一個靠窗的單人座,旁邊座位空著。坐下時,座椅的彈簧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立刻將那個廉價的雙肩背包緊緊抱在懷里,里面硬邦邦地裝著那本染過血、救過命也索著命的《陰差名錄》,還有趙玄心施舍般的幾道劣符和那本粗淺的《玄門入門紀要》。
公交車像一位蹣跚的老人,再次轟鳴著上路。車身劇烈顛簸,每一次震動都清晰地將手腕上那“百日倒計時”冰冷的倒數感傳遞到陳墨的心跳上,滴滴答答,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恐懼,那深入骨髓的陰寒并未褪去一絲一毫,反而在這孤立無援、前途未知的旅途中更加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旁邊原本空著的座位一沉。
一個人坐了下來。
來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厚藍布棉襖,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粒。頭上戴著一頂舊的、邊緣有些起毛的深藍色工人帽,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眉毛。臉上戴著一個不算太干凈的醫用口罩,只露出一雙有些渾濁、布滿血絲的眼睛,眼窩深陷。看身形,是個老人。
陳墨本能地往里縮了縮,試圖拉開一點距離。車廂搖晃著,一股濃烈的氣味卻悄然鉆入了鼻腔。那是兩種截然不同味道的混合體:
一種是濃烈、嗆人、陳舊的土腥味。不是雨后泥土的清新,更像是多年不見天日的墓穴深處、棺材板底那種陰濕腐朽的泥腥,又像是挖掘了很久、深埋地下的某種東西重見天日時帶出來的濁氣。
另一種,則是一絲若有若無、異常甜膩的檀香味。但這香氣并不純凈,反而帶著一股焦糊感和灰塵氣,如同在一個堆滿陳舊木器、常年香火熏燎但早已無人清理的老屋角落里點燃了一根劣質線香。
老人似乎并未注意到陳墨的反應,或者說并不在意。他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同樣顯得很舊、布料有些磨損的深色旅行袋放在腳邊的空位上,袋口收緊的繩子上,似乎還沾著一點暗色的干涸痕跡。他將身子往旁邊偏了偏,似乎在盡量不擠著陳墨,但那兩股混合的、直沖腦門的詭異氣味,卻如同無形的觸手,緊緊纏繞著陳墨的感官,揮之不去。他默默低著頭,雙手放在膝蓋上,像一尊靜止的、被歲月和某種不可言說的東西腌入了味的塑像。
陳墨的心臟被這氣味揪緊了一下,他不自覺地繃緊了身體。是同行者?還是……?車內嘈雜的引擎聲、鄉民的低語都無法掩蓋那份異樣感。但他不敢細看,不敢探究,只能竭力偏過頭,將視線投向窗外。
破車吭哧吭哧地爬上一段山坡。窗外景象陡然開闊。
在逐漸升高的陽光照耀下,被遺棄在荒山深處的那座山君觀,清晰地出現在視野中。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一片稀疏的林木邊緣,青黑色的瓦頂破敗不堪,倒塌的院墻如同野獸殘缺的獠牙,昨夜激戰遺留的某處焦黑痕跡在晨光中依然醒目。那就是一夜庇護又差點埋葬他的地方,是與趙玄心——那個冷漠、復雜、卻又在生死關頭教會了他一點掙扎手段的道人——唯一的交集點。
就是那扇破敗的大門后面,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生氣”,第一次靠著那股“活下去”的蠻橫意念,引動了那縷帶著陰差氣味的奇異金光……
陳墨的視線緊緊盯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的道觀輪廓。那不僅僅是一座建筑,更像是一個界碑。界碑之后,是猝不及防撞入的地獄、撕心裂肺的驚懼、和帶著血腥味的第一次反擊。界碑之前,是深不見底的恐懼深淵,和一個叫“黑水屯”的死亡終點站。
道觀徹底消失在連綿的灰色山脊之后。
車窗玻璃微微震動,在晃動中映照出陳墨此刻的臉。
那張臉依舊蒼白憔悴,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嘴角帶著點干裂的血絲。那是連日的恐懼、睡眠剝奪和精神高度緊繃留下的烙印。
但玻璃里的那雙眼睛……
不再僅僅盛滿純粹的、無措的絕望。在那片深沉的恐懼底色之上,似乎沉淀下了什么東西。是疲憊到了極點后的死寂麻木?是見識過鬼怪更可怕力量后的某種硬殼?還是…第一次憑借自己(哪怕只是本能)掙得一線生機后,那被逼入絕境、退無可退的人性兇性?它模糊,難以名狀,甚至陳墨自己都未曾完全捕捉或理解,但那眼神深處,一種名為“目標”的微光正在恐懼的巖隙里頑強探出頭:活下去!百日是期限,也是唯一能抓住的救生索。無論如何,撐下去!
就在陳墨看著自己倒影微微出神時,車廂前方懸掛的一個陳舊小電視屏幕亮了起來,播放著地方臺枯燥的早間新聞。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聲音夾雜在汽車噪音里斷斷續續傳來:
“……近日……東北‘落霞谷’保護區邊緣……發生罕見異常現象……部分區域……動植物出現不明原因……大規模……枯萎現象……專家已趕赴現場調查……初步排除已知疫病……提醒附近居民……注意……安全……”
“落霞谷”?
枯萎?
不明原因?排除疫病?
陳墨的身體驟然繃緊,像是被一根冰錐刺穿。東北!那個地名瞬間與他懷中名冊上那“青龍溝,黑水屯”六個字在腦海里產生了某種驚悚的鏈接。名冊的寒意似乎一瞬間透過背包,刺透了外套,鉆進了骨頭縫里。那模糊的新目標,仿佛瞬間被潑上了一層不詳的血色。這趟旅程的終點,正在向他展示第一縷猙獰?
他猛地收回看向車窗玻璃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濁的車廂空氣,又緩緩吐出。再次抬起頭時,那雙倒影中的眼睛里,除了恐懼和目標,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外面飛速倒退的、通往不可知北方的公路。
破舊的公交車,像一個承載著死亡倒計時和最后一絲渺茫希望的破爛鐵盒,拖拽著濃黑的尾氣,在布滿灰塵的公路上,執拗地、一刻不停地向著彌漫“血色煞氣”的北方駛去。他不再是那個懵懂撞入地獄的羔羊了,他是一只被套上絞索,正踉蹌走向祭壇,卻學會了呲牙的困獸。那混雜的土腥與焚香味、那播報中的異常枯萎,如同命運齒輪緩緩咬合前,提前泄露的銹跡和血腥氣。車輪滾動,碾過坑洼,車身顛簸,每一次起伏,都像命運齒輪嚙合的一聲輕響。